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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诗性正义与道德共同体

2021-11-18岳雯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道德

摘要:石一枫的力量在于他的道德激情。他试图以反讽的、戏谑的方式掩盖这一过分严肃的激情。他擅长塑造人物,再挖掘出这些人物与时代的勾连关系。这种关系往往体现在人物的道德强度上。他讨论了善与好的生活的关系、道德的相对性等问题,并觉察到对道德不加反省的追求有可能陷入僵化的危险。他认为,只有认真体会小说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面临的道德选择,同时考虑我们自身的道德境遇,才有可能重建诗性正义与道德共同体。

关健词:石一枫;诗性正义;道德共同体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石一枫以其对时代生活的极具兴味的注视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重要的作家。在讨论他的小长篇《借命而生》的文章中,我曾这样写道:“石一枫是少数几个对于当代生活有着巴尔扎克式的好奇心的作家。当代生活,于他而言,不只是在素材意义上而存在;准确地说,当代生活就是他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沸腾的当代生活,仿佛一个历史学家专注于某段历史一样,企望目睹一座海市蜃楼从奔流的波涛与迷蒙的雾气中缓缓生成。他渴望在其中发现某种真理性的东西——它像微小的火焰,在一瞬间照亮纷乱,让我们得以整理我们的生活。”[1]时至今日,我仍然坚持这一判断。事实上,对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写什么已经远比怎么写重要。当时代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时候,有的人执着地去发现“房间里的大象”,而有的人倾尽全力去追逐飞萤。我们都同意,石一枫属于前者;而分歧在于,这位时代的炼金术士究竟发现了怎样的火焰,或者说,他是用怎样的棱镜观察我们的时代。大多数时候,他被视为新文学社会问题小说的继承者,人们赞赏他“以敢于直面的方式面对所遭遇的精神难题,并鲜明地表达了他们的情感立场和价值观”,“构成了当下中国文学正在隆起的、敢于思考和担当的文学”[2]。我以为,石一枫的力量在于他的道德激情。许多时候,他试图以反讽的、戏谑的方式掩盖这一过分严肃的激情,但是,他毕竟不同于那些旨在“全面取消价值”的现代作家,道德感始终稳稳地停留在他的意识的核心,并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延伸并覆盖到他的创作中。

一、道德光谱中的人物

无论是否具备自觉意识,不同的作家往往侧重于不同的方面,有的作家擅长讲故事,有的作家将语言作为创作的核心追求,有的作家则看重文体本身。与当下大部分作家不同的是,人物是石一枫的信条——“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活法,并不是每个人物都对今天中国所处的时代有着那么强而有效的说明性,也不是每个人的命运都足以击穿笼罩在世道人心之上的迷雾。从这个角度说,人的价值平等,但人物的文学价值又不平等。”“通过塑造好一两个人物,再挖掘出这些人物与时代的勾连关系。”[3]石一枫强调的是他所塑造的人物与时代的关系,事实上,这种关系往往体现在人物的道德强度上。简而言之,倘若将道德作为某种显影试剂,石一枫笔下的人物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伪善者,或称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以《营救麦克黄》中的黄蔚妮、《地球之眼》中的李牧光等人为代表。看上去,他们大多是这个时代的有产者,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与精致丰裕的日常生活。在这个以金钱作为唯一衡量标准的时代,他们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舒适、地位、名声、利益;他们绝不会做有损个人利益的事情,即使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必须而且正确的事情。在石一枫的小说中,这一类人物的亮相,往往伴随着某一物品。比如,在《营救麦克黄》中,跟随颜小莉的视线,我们还没看清黄蔚妮的样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斑斓的丝巾。丝巾这一女性饰物代替了黄蔚妮本身,某种程度上暗示了这一类人物身上的物质性。伴随着《地球之眼》中的李牧光一同出现的,是一只最新款式的“爱华”牌双卡收录机,打开来,传出了“牛津腔”英语。收录机表明李牧光家境富裕,而英语则暗示了他未來的去向。超越一般人的物质占有是这一类人的标配,也是他们隐而不彰的目的。无论怎么样,伪善者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和善的,是如沐春风的。从一开始,黄蔚妮就是以颜小莉的护佑者的形象出现的,黄蔚妮为了她去跟人争辩,力挺她,才让颜小莉获得了前台的职位。这无疑让颜小莉对黄蔚妮既感恩又崇拜,愿意尽力去让她高兴。在黄蔚妮的刻意经营下,她与颜小莉达成了所谓的闺蜜关系。有生活阅历的读者一眼就看出,黄蔚妮之于颜小莉更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恩与收归己用。同样的,李牧光也显得十分“平易近人”。他乐于跟同宿舍的同学们分享各种吃食,他的收录机、台式机、笔记本,大家是可以随意使用的。而小说中的“我”,因为给他提供了一篇有偿论文,竟然成了他两肋插刀的朋友。“我”也因为与李牧光的友好关系,希望李牧光能给穷困潦倒的安小男提供帮助。

从黄蔚妮和李牧光身上,我们大抵能够看出,某种程度上,伪善源于不平等;伪善建立在依附关系的基础上;伪善总是指向欺骗性的操纵。石一枫小说的戏剧性来自对于伪善的揭露。在参加“救狗别动队”过程中,关于卡车是否撞到了人,看上去亲密无间的黄蔚妮与颜小莉产生了裂隙。随着冲突的加剧,裂隙也在不断扩大,直至成为无法跨越的深渊。作为读者的我们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颜小莉这一边,我们甚至像颜小莉那样去质问黄蔚妮:“你们对狗都可以饱含深情,为什么对人却漠不关心?”殊不知,这根本不是一个你更关心人还是狗的问题。在伪善者眼里,狗并不具有独立的生命属性,狗是作为隶属于她的物而存在的。因为,寻找狗的行动,与其说是为了寻找人类的亲人和朋友,不如说是无法忍受自身的损失。 至于他人的生命、尊严、利益等,从来就不在伪善者的考虑之中。当安小男有可能伤害到李牧光的经济利益时,李牧光顿时撕下了和善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面容。黄蔚妮的几次变脸也可以作如是看。有意味的是,叙述者并不就此就占据道德的优势地位对他们进行批判。相反,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让我们洞悉伪善者自己的困境,甚至,他允许伪善者为自己辩护。在《营救麦克黄》中,贫穷如颜小莉无力为车祸承担经济责任,她希望黄蔚妮等人能够负起责任,毕竟,在她看来,这点钱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成为问题。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要求被黄蔚妮坚决拒绝了。颜小莉将之归结为“良知”问题。这样的判断虽然并不错,但显然有些粗糙了。对此,黄蔚妮有一番自我辩白——“良知这玩意儿也是有价码的,而且对于每个人来说,标价都不一样。对于你来说无非是几万块钱的事儿,但对于我来说,良知的价码就要高得多,已经不是区区一点儿医药费和赔偿金的问题了。我在外企干了十多年,换了几个公司,为了工作连婚都没结,一步步地从小业务员干到了副总监,完成这个项目之后马上就要升总监成为合伙人了——那么好,假如我如你所愿,在这个节骨眼儿站出来把这事儿扛了,而那家人又知道了我的背景、我的身份,他们会不会要求我负担更多的责任?他们会不会到法院起诉我危险驾驶,到公安局举报我肇事逃逸,再到网上去诉苦,煽动一群好事之徒来人肉我?而你也知道,咱们这种外资公司,从来都是看重社会形象的,如果真闹到了那一步,我的事业不就完了吗?这么高的价码我也负担不起啊。”[4]黄蔚妮的这番话,让颜小莉无言以对,也让那个时而天真烂漫时而干练冷酷的城市白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无法简单进行道德判断的人物形象。我以为,石一枫想追问的是,伪善的社会根源究竟是什么?

第二类人物恰好位于道德光谱的适中的位置,以《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赵小提、《地球之眼》中的庄博益等人为代表。石一枫将这一类人物戏称为“文化骗子”或“文化混混儿”,认为他们“认清了自己是卑琐本质的犬儒主义者,缺点在于犬儒主义,优点在于还知道什么叫是非美丑”[5]。既然是“文化骗子”,就意味着他们的身份大多是知识分子,经过了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现代主义的洗礼,他们并不相信崇高的意识形态客体,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乐于同这个时代保持疏离与旁观的态度。他总是处于自相矛盾的境地,总是在知与行之间分裂,既自利也利他。比如,《地球之眼》中的庄博益,他的人生轨迹就深刻反映了这一点。作为纪录片导演,他清楚这一职业应当“记录人生,改变社会”,或者说,“给寒冷者以温暖,给绝望者以希望”。“但这个观念几乎没有实现过,在操作的过程中,我所做的无非是不停地退让、妥协、谄媚,乃至于一个庙一个庙地拜菩萨,从那些头面人物的手指头缝儿里抠出一点项目经费来,说白了和要饭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在这些以文化为职业的知识分子心中,他们不再相信观念的力量,知识仅仅只是个人谋生的手段。因此,在某教育机构拨了笔钱给他反映几个近年来新建的“大学城”的风貌,同“教育产业化”改革挂上关系,他的做法是,在语言上“极尽嘲弄之能事”,在行动上却是“一扭脸就包了辆‘依维柯’摄像车,叫上组里几个得力人手准备动身”。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一方面,他否定为现行秩序唱赞歌的行为,另一方面,为了生计,他又迅速地投入这一行为之中。他将知与行的分裂归因于外部条件的强大。这种强大体现为,对任何阶层来说,金钱的获取都成为首要的人生目标。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在触碰到底线的时候,他们奋起反抗,尽力保存自我与他人。就像《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赵小提,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陈金芳对他帮助牵线的酬劳,也无法坦然自若地将艺术视作交易的标的,但是,当陈金芳众叛亲离之时,只有他对困境中的陈金芳伸以援手并深深理解了陈金芳。某种意义上,石一枫小说之所以有趣恰是因为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他们大多充当叙述者的角色——我们对于人性与世事的洞察大多来自于他们的指点,他们也不惮于让我们知晓他们的内心冲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道德感正是一个普通人的道德尺度——他们对世事的认识与行动,恰如其分地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感到舒适。我们不会因为他们与世事同流合污而感到过分愤怒,也因为他们在关键时刻守住底线而感到欣慰。

位于石一枫小说道德光谱顶端的是这一类人,他们对于道德有极高的标准和追求,内心深处有一把道德的尺子,用来衡量万事万物。遇到不道德的事件,他们奋起抗争,有的甚至陷入狂热与僵硬之中。他们可以被称之为“毫不妥协的道德主义者”,《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特别能战斗》中的苗秀华就是其代表。在《特别能战斗》的前半部分,我们对苗秀华的感情是尊重大于厌憎的,原因在于,她固然有为了个人利益去“战斗”的一面,同时,她还有公心。“她不只是为了个人而战斗,而且还为了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普通人而战斗。”我们对《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更是肃然起敬。他是那种不通世故的天才,固执地要为“道德问题”寻求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与犬儒的知识分子不一样,在个人利益与道德之间,安小男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对于不道德的行为,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难受。因为不能与社会通行法则同流合污,他逐渐从天之骄子,渐渐滑落到生活的底层。

二、道德的辩难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我们一向对恶的想象如此丰沛,那些隐藏在幽暗深处不可名状的恶、那些如泥浆般翻腾着腥臭的恶、那些在各类新闻报道中夺人眼球的恶被反复精心描绘,用来确证文学之深刻之復杂,然而,关于善的想象与书写却如此贫乏,作家们仿佛很难挣脱地心引力,在个体具体的境遇中体认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善好。现在,石一枫决心通过他的现实主义创作讨论时代的精神问题,他势必不能回避道德问题,或者说,他需要反复求证,善好究竟意味着什么。毫不意外,石一枫仍然是通过小说人物来试图回答这一问题。

在《心灵外史》中,石一枫塑造了一个以奉献为人格核心的好人大姨妈王春娥。对于小说的叙述者杨麦而言,她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好人。在亲生父母关系破裂,杨麦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大姨妈来到了他的生活中,把他从准孤儿状态中拯救出来。她真心关心他,不放弃他。就连杨麦的妈妈都觉得杨麦无所谓的时候,大姨妈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人只要活着,怎么能凑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比别人差一截。”对于杨麦的生长发育迟缓,大姨妈深觉得自己有责任。面对深信不疑的气功大师和“宝贵”的接受大师发功的唯一机会时,大姨妈无私地奉献给了“我”。在面对诸如此类的抉择的时候,好人最先放弃的是自己。在利他和利己之间,好人会选择利他。也只有好人让我们深刻意识到,我们和他人其实是一体的。然而,自始至终,大姨妈也未能获得好的生活。在中国社会转型的几十年,她几乎赶上了每一个关口的变化,亲身体验了在每个重要变化发生之时生活的混沌、无序。在许许多多人通过变而变得更好的时候,她被远远甩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努力想跟这个时代同步前进,但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陷入绝望。通过讲述大姨妈一生的故事,石一枫追问的是,好人是否需要对不好的生活负责?事实上,大姨妈的每一个选择,都无不让人扼腕叹息。她在刚一出场的时候,就是气功大师的忠实信徒。当还是孩子的杨麦都明明白白表示“不信这一套”时,大姨妈仍然执迷不悟。而杨麦的父母,更是认为大姨妈脑子坏掉了。到传销阶段,杨麦历经千难万险,在传销团伙里卧底找到大姨妈,想要带她逃离这一切的时候,大姨妈却坚决不愿配合,甚至让杨麦差点丢了性命。为什么对于显而易见的事实,比如气功、传销,大姨妈这个好人却执迷不悟呢?当她全盘接受了她所相信的事情,她的头脑再也无法接受相反观点的质疑。除了一根筋地在现有道路上狂飙突进,她似乎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了。

如果说,在《心灵外史》中,石一枫讨论的是善与好的生活的关系问题,那么,到了《借命而生》,善的相对性的问题占据了他思考的中心。“好人”在《借命而生》中频繁出现。其中,杜湘东四次被不同的人表述为好人。考虑到杜湘东与姚斌彬、许文革是看守者与被看守者的关系,那么,姚斌彬和许文革在不同的场合分别指认杜湘东是好人就颇有意味了。当杜湘东约了一位法医,给姚斌彬看手之后得知姚斌彬已经成为残疾之后,杜湘东出于各种考虑,并没有让姚斌彬知道真相,反而告诉他“没大事,养养就好了”的时候,姚斌彬突然说:“您是个好人。”杜湘东在什么意义上被姚斌彬确认为“好人”?是因为杜湘东并未像工厂里那些人一样,对他们超出时代的探索不仅不予以理解,反而在不问缘由的情况下将他们定性为盗窃,还是因为杜湘东在履行管教的同时对他们施以人道主义的善意?或许两者都有。杜湘东的善好,是人道主义意义上的。杜湘东对自己有职业要求,也有人道主义追求。他尽他所能地平等对待他人,哪怕对方是被他管教的犯人,在法律意义上是有瑕疵的人。

那么,姚斌彬和许文革是好人吗?姚斌彬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他已然丧失了唯一可以依靠的迈入新时代的劳动能力。在命运向他显示出狰狞面容的时刻,他居然还能接受杜湘东对他伤残情况的隐瞒,并认定杜湘东是个好人,这个“好”反而映衬出姚斌彬的善。他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也清楚以杜湘东的能力不足以帮助他逃离此悲惨境地,所以他没有对杜湘东过多要求,也不责备他隐瞒自己伤残的事实,反而是对杜湘东显露出来的善意表示感谢。此时的“好”,从人道主义的层面径直上升神圣的层面。他能敏锐地发现善的行为,并承认善的限度。所谓承认善的限度的意思是,当善与个人保存发生冲突的时候,承认他人个人保存的优先级。从这个意义上说,“好”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杜湘东和姚斌彬、许文革灵魂深处的面容。追逃者和被追逃者之间,因为对彼此的关注,竟成为各自都不自知的知己。这或许是石一枫对被这个时代的道德境遇最重要的发现:道德不是孤立的、封闭的,此之善并不天然意味着彼之非善;恰恰相反,由于境遇不同,对于善好的体认可能完全不同。正因为此,对于道德问题的求证是如此艰难,也如此魅力无穷。

從道德的相对性出发,石一枫敏锐地觉察到了道德僵化主义的危险。应该说,《地球之眼》和《特别能战斗》都集中讨论了这一点。对于安小男来说,由于父亲死于木秀于林的正直,道德问题从此成为他最大的精神疑难。他试图求助于书本,但无济于事。因为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始终坚持按自己的本心,依照理想的道德原则行事。但是,正如这世间大多数的悲剧一样,善好并不能保证好的生活。安小男的生存境况一再恶化,他从一个被瞩目的天才,跌至朝不保夕的境地,需要充当“枪手”来生存。这是多么悖谬的事情呵,一个拒绝成为恶的帮凶的人,最后竟然要靠欺骗为生。如果说,当枪手是生存所迫,那么,到了技术时代,高速发展的技术某种程度上掩盖不义。安小男欣然接受了李牧光提供的“远程监控”的工作,并没有考虑这个监控与之前他拒绝的监控他人隐私行为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可能是因为前者监控的对象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而后者监控的对象只是物品吧。正是在监控这一行为中,安小男发现了李牧光的秘密,并因此展开了调查。在石一枫的叙述中,安小男作为道德斗士的形象愈发清晰。他将人的道德问题作为生命最核心的问题,不断求索;他因为中国人忘却和抛弃道德而感到疼痛;他不肯为了生存问题而突破对于道德底线的坚守,哪怕这个时代大多人并不将道德作为人之为人的基石。在安小男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李牧光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天下,他甚至帮助庄博益的表妹摆脱了李牧光的斜坡。看上去,这是一个利用技术战胜腐败的例子,是“蝼蚁也能钻过现实厚重的铠甲缝隙,在最嫩的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的故事,问题在于,结果正义是否可以忽略过程正义吗?这显然是一个无比棘手的问题,对于安小男而言,无论是从他所占据的社会位置,还是可以调用的社会资源来看,他是远远弱于李牧光的。如果不是通过安小男所擅长的技术手段,他根本没有任何可能与李牧光对抗。但是,毫无限制地运用技术去监控他人,最终的结果是每个人都毫不例外地处于被监控之下。显然,这是一个结果正义与过程正义发生冲突的故事。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营救麦克黄》中。颜小莉无法说服黄蔚妮和她的朋友们承担起郁彩彩医疗费的责任。她想出的办法是通过在网上发布虐待麦克黄的视频来勒索这笔费用。石一枫交代了颜小莉的心理动因——“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黄蔚妮感到无法理喻但在颜小莉这里却不难理解,那就是她突然涌起了强烈的惩罚欲望。她想要惩罚黄蔚妮,她认为自己有资格惩罚黄蔚妮,她感到通过惩罚黄蔚妮,就能够对女孩郁彩彩做出钱以外的、某种道德意义上的补偿。但她的预想实现了吗?现在的颜小莉却感到了茫然。或者说,她有什么权利决定该惩罚谁、该怎么惩罚?”[6]尽管,故事的发展告诉我们,颜小莉所谓的虐狗不过是一场视频表演,并没有真实发生,但是,通过某种并不那么道德的行为来惩罚不道德,是否符合道德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球之眼》与《营救麦克黄》其实是一个故事的不同讲法。

即使出发点是善的,倘若使用不义的手段,也有可能坠入恶的深渊,《特别能战斗》就完整描述了这一过程。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石一枫让我们仔细观察了道德斗士苗秀华。从根本上说,尽管性格迥异,遭遇也不大相同,但是,安小男、颜小莉和苗秀华是一个谱系中的人物。他们对道德有一种执念,并尽最大努力去坚守这一执念。石一枫让我们看到了他们不得不如此的原因,总的来说,是不道德的现实逼迫他们不得不为道德而战斗。因此,我们对他们充满了理解与敬意。然而,到了《特别能战斗》的后半部分,我们对苗秀华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战斗性格本身就源于恶劣的社会环境,她只信任战斗( 其实就是强权) 的力量,而不相信有理性的妥协和制度对人性的合理约束。”[7]在凝视深渊的过程中,苗秀华自己也成了深渊的一部分。正是在对于善好的过程、通过令人厌恶的手段追求善所可能达至的结果的反复辩难过程中,石一枫逼近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石一枫不是那一类声嘶力竭的道德控诉者,也不是浅薄的道德颂扬者,他似乎认为,只有我们认真体会小说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面临的道德选择,同时考虑我们自身的道德境遇,才有可能塑造“好的生活”。

三、道德的政治经济学根源

在进行以上讨论的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觉,即道德是一个自在自为的领域,是完全依凭个人修养的事情,其存在仅仅与个人相关。石一枫意识到,将道德问题与整体性的人类生活割裂开来,无助于我们对道德问题的深入理解,相反,只会画地为牢,使道德成为无源之水。通过一个个人物,他追问的是,造成今天道德困境的根源是什么?如果将石一枫的所有小说看成是一个“大文本”,我们就会发现,在他的小说中,几乎都有一个不义的经济事件。这一事件是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也是道德困境的根本原因。

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陈金芳起高楼、宴宾客,在艺术产业的锦绣泡沫中浑然不知今朝何时。但是,导致这一切迅速崩塌的关键性事件却是一项经济欺诈案件。起因是b哥聚拢了一些游资,到江苏控股了一个中等规模的市属企业,并放出风声,号称将其从塑料制品转型为太阳能光伏产业;利用这个噱头,最终目的是拉到更多的银行贷款和风险投资,从金融领域套取暴利。恰逢此时,陈金芳非法募集了大量拆迁款,她对乡亲们许以高额利息,迫切希望寻找投资渠道,获取高额回报,以填补挥霍造成的窟窿。这也是为什么陈金芳费尽心力,请赵小提搭上b哥这条船的原因。谁知道,欧盟突然启动了对我国太阳能产业的“双返”调查。消息一出,银行和风险投资纷纷逃离,陈金芳借贷来的资金由此打了水漂。从这个意义上说,陈金芳跌宕起伏的故事,其实是全球化金融产业运作过程中一滴转瞬即逝的水珠。

在《地球之眼》中,通过监控,安小男意外得知了李牧光以玩具流通公司作为手套,将他父亲从国有企业中非法积累的不义之财运送到海外的事实,偏偏李牧光还不收手,试图用这笔钱跟当地政府合作,拆掉民房,一小部分用来建科技产业园,其余的都盖成商品楼,进一步在房地产市场圈钱。这一当下屡见不鲜的经济事件严重损害了底层工人的利益。安小男奋起反抗,才有了将李牧光钱财来路公之于众的行为。也就是说,促使安小男坚决维护道德的有两个经济事件,一是国有企业被蚕食,转化为个人财富,二是以发展为名,借房地产市场获得暴利。这样的故事如此频繁地发生在我们的时代,已然令我们灰心丧气到失去反抗的信心。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石一枫的新作《漂洋过海来送你》中。黄耶鲁的父亲之所以要急匆匆跑到美国,也是因为他以b哥、李牧光相同的手法,打着高科技的名义骗取政府信任,再利用傀儡公司炒地皮、吸收投资,套取了大量资金,最后在资金链断裂之后金蝉脱壳。而那豆和阴晴的亲人们,却处于被掠夺的境地。

这个在新闻报道里层出不穷,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一次次掀起滔天巨浪,然后又消失于无形的故事,才是石一枫讨论今天人们道德境遇的根本出发点。他有意通过种种方式,让掠夺者和被掠夺者狭路相逢,让他们吐露自己的心声,同时也为自己辩护。那么,对于那些强取豪夺者而言,他们可曾有一两分愧疚,可曾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了吗?b哥用轻蔑的语气说陈金芳:“我已经看出她没什么钱了,东拼西凑能拿出来的,统共也就那么一千来万,而她竟然想要把这些老本儿全都押进去。你知道,这种投机生意的风险很大,从坐庄的到跟庄的,没人把身家性命全扔里面,大家用的都是闲钱。亏了就伤元气的人,说白了根本不配跟着我们玩儿。”[8] 在b哥那里,清晰地划出了“我们”和“他们”的界限。“我们”是那些通过各种手段,获得了金钱,因而也居于优势地位;而“他们”,哪怕举全家之力,也是不配玩这种资本游戏的。“我们”并不觉得对“他们”负有什么责任,也完全不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向“他们”伸出援手。可是,“我们”和“他们”真的如此各不相干吗?石一枫借《地球之眼》中的庄博益之口表示反对,“如果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就是零和游戏,那么混得好也许还真是有罪的。就像墙角里只有一撮面包屑,胖老鼠吃了,瘦老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还像这两只老鼠只够一只猫填饱肚子的,黑猫吃了,白猫便只能饿肚子。”[9]

石一枫发现,随着市场经济在中国的全面展开,人们日益生活在复杂分工与自由竞争的社会环境中,个体的思想、情感与行为无不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原有的道德关系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不尽合理的分配制度,给了某些人以可乘之机。从这个意义上说,石一枫几乎全部有分量的小说,都批判了经济学功利主义对于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抹杀,他呼吁我们,在一个制度性不平等的世界中观察、体验他人的不幸与渴望、尊严与抗争。正是在不断代入与移情的过程中,我们才有可能重建诗性正义与道德共同体。这条路是如此漫长,但值得走下去。

[注释]

[1] 岳雯:《“那条漆黑的路走到了头”——读石一枫〈借命而生〉》,《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2期。

[2] 孟繁华:《当下中国文学的一个新方向——从石一枫的小说创作看当下文学的新变》,《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

[3] [8]石一楓:《世间已无陈金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33—234页、第73页。

[4][6] 石一枫:《营救麦克黄》,《特别能战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20页、第238页。

[5] 石一枫: 《关于两篇小说的想法》,《文艺报》,2016年3月25 日。

[7] 王晴飞:《顽主·帮闲·圣徒——论石一枫的小说世界》,《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3期。

[9] 石一枫:《地球之眼》,《世间已无陈金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9页。

本文系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项目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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