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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柔顺的裂纹显现的绵长诗意

2021-11-18人邻

野草 2021年6期
关键词:短诗灰灰夜色

人邻

1

见过离离几次,总是无话,一边立着的静默。她的静默不像竹子,有点清高的虚无,而是像麦黍一样,有着泥土的朴素温热。

离离,叫人自然想起“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名声太盛了。并没想过离离的意思,这会忽然想,真的,离离什么意思呢?读诗的时候,似乎无端地也就懂了,可现在细细想,真的,什么意思呢?查一下,竟然是多意复杂的,心想,古人真是叫人无奈,一个词居然可以有那么多意思。再一想,不拘泥了,“原上草”自然可以有无数的性状。摒却了那些劳什子解释,还是单就离离二字认知的好。离离就是离离,也或者就是现代汉语的离,两个离字连着罢了。

性格即命运,笔名,也许也会隐含了个人的命运。她的《一朵云》里面也许就藏着某些意思,藏着那个离——

一朵云,也是几朵云在一起

天上的一朵云自由自在地飘着

地上的一个人独自行走

一朵云被风吹散

那么轻微的离散

散了也好

“那么轻微的离散/散了也好”,离离的心思就沉淀、悄然在里面了。当然,她选了离离,那意思,她自己知道、喜欢就是,也像是我的笔名,自己喜欢就是,与别的人大约是无关涉的。

2

离离的诗,都短,几行、十几行,最多二三十行。我们知道,从卜辞、商代铭文、《诗经》一路下来,随着记录材料的渐趋便捷,更是随着人类思维的日益复杂、识见的丰富和自我无能协调的悖论,文字的使用也愈趋繁复。我一直以为,诗的语言,一定是繁复的反其道。诗的语言应该永远是节制内敛的,应该像是巫术、占卜的记录言辞一样,暗藏着人的肉身和灵魂的微妙颤动,是语言的“形而上”。在短诗的语言符号里,已经给予了诗人们探寻生命奥秘的足够可能。

离离这些短诗,半页一页纸展开,不及看,就看完了。这些看似寻常的诗句,给她内心浸透了的词语,随着诗人内心的波动,微妙地连缀在一起,让你觉得读完了,感到了,可似乎还有什么在那里藏着,绽放也闭合着它不绝的气息。让人想,那里面还有一些没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的。人生,哪里有那么多要说给别人的。诗人的写作,可能更多的是悄悄说给自己的。换言之,存放在心里,不说、不忍说、无法说清楚的,才是最值得写的。甚至我们还可以这样说,诗一经说出,不唯是诗之殇,亦是心灵之殇。

我们看看离离《樱桃》里的句子吧——

有时候难过了,就只想涂指甲油

给两个脚趾甲上

涂了自己喜欢的颜色

自己喜欢的,就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看着看着,又徒生悲凉

连悲凉也是

有点让人绝望

离离在这首诗里,沿着“有时候难过了”,推进到“只给自己一个人看/看着看着”,一个“又”字陡然而生,而后“悲凉”“绝望”。这种微妙的心境,不可言说的,是在恍惚之间,诗人无奈地感受着,深深地将自我沉浸了进去而不可自拔,亦无从自我拯救和他救。是这样的别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心理状态,才产生了这样的有着自恋和有着些微自虐意味的诗句。存在主义者以为,“他人即地狱”。就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永远是孤独的他自己——这即是人何以会为了生命之爱而甘愿付出那么多,因为要经由爱获得孤独的慰藉。

离离笔下的爱是复杂的,读读她《陌生的人》——

我想短暂地爱一个人,然后再忘记

不会恨而不得,不会空有遗憾

不用一生,一生太苦

我只想和他在江边走走,江水是陌生的

我和他之间也是,用陌生的目光

看了对岸的灯火,再回头看他

他还是那么陌生,然而我爱他

就爱着那种陌生

多好的一首诗,说不出地触动人。“不用一生,一生太苦”,背后隐含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看到诗人无奈地说,“我只想和他在江边走走”。而这走走的“目光”是“陌生”的。“然而我爱”——诗人在这一刻是坚定的,可这坚定的背后,我们还是可以读到另外的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也许,诗人在这里的爱,将不再祈求爱的回报,而是成为爱的本身,成为爱和爱的创造者。

3

离离是善写情诗(情绪)的诗人。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诗人才真正是好的诗人。只有懂得爱的人,才懂得善美。懂得爱的人,才配拥有爱。尽管,有研究者指出颇具创造力的美国大诗人庞德“甚至缺少感情(富于才华)”,但那毕竟是一种难以弥补的人性缺憾,亦无法不是诗的重大缺陷。

这也许不是虚拟,她的诗《慢慢爱》里,有这样的叙述——

那一年实在受不了了,就选择

一个人坐了一次二十六个小时的火车

其中十来个小时我都在望着窗外

火车进洞时我会眯一会眼睛

我想就那么算了吧

“我想就那么算了吧”,诗人脆弱的内心似乎已经无法承受而欲决绝地“算了吧”。一个“算了吧”,其间有多少渴求,有多少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没有如许经历的人,是不能体会的。一句“算了吧”,言语间是无以平复的疼痛。之后,诗人接着写道——

如果我还没有忘记一个人

那这辈子我都忘不了

如果我还没爱上另外一个人

那你一定要等我

慢慢来爱

诗人从“算了吧”到“如果”,诗人在假设,但是转而一个“那你一定要等我”,再度沉浸了进去。周作人有一篇百余字的短文《知堂说》,舒芜評价极高,指出其“空际翻腾,几乎一句一个转折,这就是低徊趣味”。诗忌平,一而再地翻转周折,有层次地不断推进情绪,丰富深厚了诗意,离离是懂得这道理的。

她的《那里》则有着更多的言外之意,不言及爱的爱——

我想去那里

我的脚踝扭伤了,我想去那里

那里可以坐下来疗伤,你带我

去那里。一个没有月亮但是有光的地方

你带着我,穿过一片林子

黑暗里穿过一片充满世俗的林子

我们不拥抱

你带着我,像一匹马

不停地寻找草原

你带着我,我会把月光唱给你听

这里面有深深的爱么?表面上是“你带着我,穿过一片林子”,甚至“我们不拥抱”,只是“你带着我,像一匹马/不停地寻找草原”。最深的情,绝不诉诸表象的浓烈。表面的不着痕迹、环顾左右而言他,透过这些,才能够真正表现出深入骨子里的爱的绵绵不绝。这首诗为了语言上的确切表达,甚至是有着歌谣一样的单纯。

这种调子在《橘子》里我们也可以看到——

临出门时,他递给我半个剥好的橘子

他笑着,我知道他想说

一人一半

我替他说了,他笑着

我替他把橘瓣

喂进嘴里,让他看着我吃完

我替童年的他

说,我去找一棵大大的橘子树

我再给咱们摘一袋橘子

回来

这里面更是多了一些会心的温暖。而这样的会心,是以带有少女气息的句式完成的。她的《哥哥去放羊》里,更是有着对民歌的直接的吸收。一连串的“怕”,经由少女一样的不断的絮叨,而所有的情绪就在这样的萦回间不断提起,放下,又终于无法放下。

4

一个成熟的诗人,诗的创作必须是丰富的。这不仅是指诗人历经了不同人生阶段、人生感悟的创作,也是指诗人在同一时期的创作有着丰富的差异性。离离诗歌的多面创造性展现在另外的一些诗作中。比如她的《那只小狗叫灰灰》——

对一只小狗像对孩子一样说话

那些话,小狗听进去一些

有时候也不理,像个淘气的孩子

那只小狗叫灰灰

她在院子里叫着,灰灰,灰灰

灰灰就拼命欢蹦

像一个小姑娘

也像一个小儿子

他们遛完一圈

又回家了

我们抹去离离的名字,这首诗几乎就像是一个孩子写的。但无疑它是离离的作品。我们所谓的对诗意的表现,对含义的深究,从表象来看,在这样的一首诗里,离离似乎全然放弃了。我们读着她那些情感浓郁的诗,而到了这里,忽然失重一样,一首儿歌一样的诗,似乎没有什么更多意味的诗,陡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慢慢读,再读一遍,放下你的僵化,捧出你的柔软心,似乎就读到了一个现世的生活场景——放弃强调的自自然然的生活,带着温煦的尘埃生活。在这首诗里,我们读到了难得的生活的亲切感。

与之相反,离离也写下了《伤口》——

伤口如果还是新鲜的

那一定是我刚好拿着刀

切开了

一个橙子或者苹果

“伤口”和“刀”,这样的词汇和《哥哥去放羊》《那只小狗叫灰灰》里的词汇比照一下,我们会觉出格外的痛楚。但一个成熟的诗人必须能够同时接受这样的世界。与此同时,离离也有着她心境的余裕和超然——

有必要说人间吗,人间那么宽阔

又缥缈,有必要说

天这么黑,你在哪里

让我等足了时间的,都是不值得等待的

有必要再去揭开

彼此的伤疤吗,你看

伤疤那么新鲜

猛然一看,有点像桃子

又像一把青菜

——《来这人间》

对比她那些情绪深浓而无奈的诗,这几乎又是一个世界。“有必要说人间吗”,一个警醒的人,看尽世事的人,忽然借着她的口,说出这些话来:“让我等足了时间的,都是不值得等待的。”我们似乎忽然读到了另一个离离,一个超越了的离离,“桃子”也罢,“青菜”也罢的离离,一个认定世事如许,我自悠悠、随遇而安的无畏的离离。

生活也让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后退的事物》——

是的,直到退到无处可退

那些难过的事

就都过去了

尘世生活,也让她因看到一个清洁工,而写下了《街角》这样的诗句——

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但也没有多么糟

……

那天我刚好回头

一脸的微笑

她也刚好抬起头

看我

一个世俗场景,而诗人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它的诗意。尘世攘攘,满目陌生,街角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细节,两个人“刚好”呼应在一起,即是尘世的小小天堂。哪里有那么多的“刚好”,是人心里本有的人性與人性的呼应。有这样的呼应,即是岁月的静好。

5

读离离的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想想,似乎还可以说说离离短诗的结尾。短诗的关键,在结尾。离离诗歌的结尾在表象上看似乎并不格外强化什么,在娓娓道来之间,有着言语的悄然逆反,转个弯,让读者而后“哦”的一下醒悟,原来是这样。

且看她《清明》的结尾——不知道和你说些什么好/就想哭一场/轻轻地哭一场就好。

清明踏青,也祭祀,诗人写哀伤,写泪水,写永失的亲情,却是忽地带起一句“不知道和你说些什么好”,而后,诗人写道,“就想哭一场/轻轻地哭一场就好”。时光漫漶,逝去的不再来,亲情隐隐约约还在,也浓,也淡。浓着什么,淡了什么?诗人心里却总是觉得有一点无从诉说的凄凉,需要“轻轻地”哭一场。哭离去的人?哭自己?似乎都是,又不全是。一个“轻轻”的“哭”道出了诗人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的心底。

她的《夜色》《看黄河》《一起坐坐》也都是这样。自自然然写开去,似乎随意写到哪儿都行。这样看似的随意,其实里面有着精心的气息脉络安排。读读她的《夜色》——

夜色真美,夜色落在黄河边

两岸很美

黄河里飘着波光粼粼的夜色

黄河就很美

你轻轻俯下头说,二十年前的姑娘

你依然很美

苛刻一点,也许可以说这首诗的前两段似乎写得有点太过随意,假若删去结尾两句,前面两段几无意义。但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前面两段的抑制,甚或是无意义的悄然铺垫了两个“很美”,而结尾的“很美”才有了意义。而这首的真正升华,是作者悄然点出的“二十年前的姑娘”,假若没有这一句,整首诗的价值则不复存在。一句“二十年前的姑娘”,真是神来之笔。

再看看诗人《看黄河》的最后六行——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它们慢慢流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回头时你在笑

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还有《一起坐坐》的后面八行——

想这一辈子

真的挺不容易

有时候会把旁边的地方

弄得干净一点

低头再看看那里,一块石头上,路边

或者树下

有没有人来

一起坐坐

前一首《看黄河》的结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似乎一笔荡开了,以看似的“无”写此刻无所不在的“有”,言语淡淡,但一切都有了。“还是曾经的那个少年”,一句“还是”,叫人感慨万千,时光飞逝,而时光又宛在。

后一首《一起坐坐》,亦是寓“有”于“无”的写法。“有没有人来/一起坐坐”?也许是有的,也许没有。可诗人心里有一个人,在与不在,都一样。需要的时候,寂寥的时候,那个人都在,心在。心在,一切就都在了。

这样结尾的写法,跟现在许多习惯强化结尾的诗相比,是反其道而用之的。语言的加力或是减力,离离是有意识地选择了减力的退让的。这种减力不唯是离离的诗歌美学观,更可能是她研读古典诗歌意境情境的悄然化用。

离离还年轻,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她落笔的新鲜,结构的自然,结尾余韵的悠长,都是读者喜爱的。离离还可以写得更好。我期待着。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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