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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之外的思想行走与精神返乡

2021-11-18张德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精神

张德明

王学芯是中国当代“50后”诗人群体中一位非常值得重视的人文主义诗人。生于1958年的王学芯,迄今已有40年的诗歌写作经历。他不是一位全能作家,数十年如一日,唯诗独尊。职业决定他的写作身份只能是“业余”,他又总是态度谦和地表示自己还只是一个“成长着”的一直“在路上”的诗人。他已在全国报刊发表作品逾千首,出版诗集11部,这些是他沿着当年既定的文学方向一路高歌的最好注脚。王学芯用实际的成果和数十年的坚守证明着诗和诗人存在的意义。

21世纪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相对平静地向前推进,多元发展,和谐共生,一种更加深厚、更加开阔、更具包容性的人文主义写作转型基本形成,这是难得的诗歌生态,显示出活泼、自由、仁厚、善思的诗歌风尚业已形成。这种整体向好的诗歌格局当然是可喜的,但我们也明白,在诗歌人口和诗歌产量两个庞大数字背后,有关诗歌品质亟待提升的时代压迫感也是空前的,这已经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行业意识。直面当今诗坛,不管是持乐观心态还是悲观心态,肯定有许多绕不过的话题,而有关写作素养、精神站位、审美品格、哲学高度等,恐怕是当下需及时应对的问题。在呼唤文学公德和写作理想的宏观背景下,那些努力向生活致意的诗人更加引人注目。他们是一群“不合时宜”的捍卫诗歌精神的斗士,勇敢无畏,对人类共同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滋养、呵护、珍惜和传递是他们文字序列中最精彩的华章,也是他们诗歌写作的精神高度和美学价值。这既是当今亟待重建的写作尊严,也是亟需重树的诗歌信心。

40年的诗歌耕耘,王学芯经历了新时期以来所有重要的诗歌事件,他始终以低调沉稳的书写作风和优秀作品保持着他雅洁的诗名,尤其是近几年来,他的新作品一直持续提升着他诗歌的高度;作品高频率的发表、突出的创作贡献、屡屡获奖和受到各种重大活动的推送,使他赢得了一批稳定的读者;他用匍匐在地的态度以及有限而执拗的努力,改善着文学与天地的关系;他长期保持着对未来和未知的顽童兴趣,怀抱一种匆忙时代稀少的寻找和发现的冲动欲望,竭力探究诗歌的精神密码。所以,他的创作过程中不断有新的异质气象涌现,这种难能可贵的诗歌气象使他在当下诗坛更易于辨识。

以自己的心性和信仰的方式发声

现代诗歌的勃兴,使个体价值、人性尊严和生命意识的充分表达成为可能。诗人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熟悉的生活,表达对斑斓世界犀利不俗的价值思考,以其率性和机智对公众形成强力冲击,这既是一种诗学精神,也是一种文学道义。文学的重要责任之一就是协同纠偏和反制,诗歌自然责无旁贷。诗人理应有沉静下来的警觉、恒心、眼力和定力,更应有从癫狂迷乱中振作奋起的勇毅和能力。面对诗歌独立性缺失、同质化、圈子化、美学公信力下滑、视野狭窄、影响力下降等问题,诗歌精神的重振当然就成为第一要务。

王学芯受惠于包罗万象的现实生活,熟稔其中精巧入微的生活法则,内化于心,以非凡的意志和宽容表达着诚实和正义,生活伦理与人文精神相融无痕。诗人站位清晰,植根沃土的生命叩问、哲学精神、沧桑叙述,悠扬而激越。诗人从自己尊奉敬畏的日常生活的基本规则出发,对形形色色的外部世界抽丝剥茧,使诗歌写作与鲜活无比的现实生活保持着生动迷人的亲密联系,这帮助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人类共同命运的深度,这是一种有分寸的巧妙拿捏,需要独到的眼界和很好的学养。王学芯的诗歌令人感动地诘问生命的归宿和生活的意义,有种奇妙的博大与深邃。

40年诗歌写作过程中,对文学精神高度和思想深度的真诚追求成为王学芯的自觉行为,在新时期的大浪淘沙中,这些诗作跳跃闪光,成功经受住了各个阶段不同心境下讀者挑剔的眼光,走出一条温和内在、坚定决绝的立马横刀之路。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人文主义精神立场,正如他在《山那边的深溪》里所写:

深溪在混浊的目光之外

蜻蜓用透明的翅膀

把群山中的雾

平静地驮到我的头顶

用细沫一般的雨

浸润我没有疼痛的眼睛

一群家养的狗从我裤脚边

擦过  紧随的羊群

一只白羊停下  看着我  脱离它们

我的目光

跟它有着人与人之间的语言

而黑色的蝴蝶以黑色的凝练

关闭翅膀

栖在我说话的茶边

那些雾、蜻蜓和家养的狗

瞬间而过

羊的目光和蝴蝶的黑色

反衬夜的灯光

我内心有凝练的低语王学芯:《山那边的深溪》,《飞尘》,第9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这首诗充满一种透明的、自信的飘逸感,作品保持着丰富细腻的经验联动,岁月的痕迹赋予记忆的沧桑感搓揉出淡淡的忧思和苦涩,指涉个体特殊的心灵体验,形成流畅无痕的精神空间的巧妙转换。对“蜻蜓”“蝴蝶”“狗”“雾”几种事物活动形态的自然叙述,将诗人温暖而感伤的心境表达出来,婉转地将生活黑洞里隐匿着的遥远的秘密展现出来。

王学芯性格豪爽,慷慨儒雅,但是,如果我们对他的写作历程和诗歌境界进行琢磨就会意外地发现,他其实是一位敏感多情的孤独诗人。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诗人立足大地抬头问天的民本情愫,弃绝凌空蹈虚的矫情表演和麻木的灵魂遮羞,他很理想地保持了一个纯粹文人面对生活原生状态的严肃之意、虔诚之心和深沉的理想信念。他随时小心地处于一种将个体经验和历史讲述连通的状态,这种记录内心、谛视心灵的纯美方式,使他能够比较客观地确立自己的抒情对象,使他沉淀日久的主体构想与更加宏阔的生活情景亲密结盟。这种对个体记忆的保存和重新唤醒也是对时代社会印记的小心珍藏。王学芯用自己的生命经历与丰满的生活情怀创造出了令人怦然心动的深情歌谣,大地情结、民间情绪与人类情怀浑然一体,流畅动听。

当空镜子变成一只失忆的眼睛

我像荒草飘离  太多的白昼或光阴

僵滞而寂寥

冰冷的镜面封闭了几千个日子

没有言语  没有任何粗略的记载

曾经出没其中的有力形象

生命能量和清澈

像涟漪从边缘轻轻消失

即便偶尔发笑

也是一次遥远的嘘声

白霜一样的薄片玻璃

隐没了张开嘴呼吸的喘息

交错的虚无人影

脊骨如同碾压之后的粉尘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纷纷扬扬

我失忆的眼睛像块橡皮

擦尽了干燥的脾气和发亮的虚荣

变得纯洁如雪王学芯:《空镜子》,《空镜子》,第13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

诗歌坦率真实地设置了一个现代生命的困惑处境,刺骨的疼痛使诗人的感性力量得到了恰到好处的释放。诗人将自己逼入生活的暗层——一种人生极地,生活的千姿百态犹如黄连般涌上心头,他孜孜不倦地咀嚼着那些苦涩的人文与道德焦虑,直觉的顿悟和沉重的反拨在洁净的念叨中唤起了一种直指人性的能量。通过对人生、生命等哲学话题的凝眸,他申明自己对人生面貌的基本看法和知性的追逐,使诗歌走向假定和真实相统一的理想境地,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思想穿透力,诗歌的魅力也随之浮出水面。

王学芯的诗歌始终保持了一种审慎持重的尖锐性,他没有因为目睹了太多的人生游戲而与生活妥协,甚至达成默契与合谋,而是时刻保持着自己的态度和言语的清醒,能够对生活中那些多变的花招及时应对,再以坦然无畏的君子之风递送给读者而后悄然离去,静待阅读的裁决。王学芯从世俗中从容不迫地蒸馏出属于自己亦可给他人借鉴的人生哲学,它所形成的刚柔兼济的美妙的文字感觉会冷不丁刺激一下看客们的神经。王学芯的写作始终保有对现实内容适度的紧张感和虔诚的记录激情,这种赤诚的写作肯定是艰难的,却也是最有价值和颇受人尊敬的。

我好像看见最后一户人家

坐在最后一间房间里咕哝

穿上迁徙的鞋子

墙裂拐过街角的地方

门窗一扇扇悄悄拆下

墙壁被一个个窟窿击穿

不管是灯光还是太阳

光线的针插不进黑乎乎的阴影

蛛网依稀可见

鞋子离开地面

转过身  反应极快的猫

蹭在桌子的脚边

这个村的真正死亡

从这一刻开始  墙上斑驳的光影

让呼吸静止

我小心翼翼穿过摸索的小巷

在最后一户人家面前

看到一张鬼脸王学芯:《走进鬼村》,《可以失去的虚光》,第180-181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诗歌构建了充满真实感的令人疼痛不已的现实处境,“门窗”“墙壁”“鞋子”“蛛网”“猫”“小巷”“鬼脸”,这些具有极强象征意味的事物勾连出一幅衰落荒凉、孤寂破败的乡村画面,这是一个令人无可奈何的悲伤绝望的画面,物欲与精神空虚的双重绞杀逼使诗人进行最后的灵魂祭扫,此诗的感伤主义情调成为最具有代表意义的特征。诗人的处理是现代的,他选择荒唐乖谬而又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进行解构,读者可以很自然地感受到社会生活罹患“溃疡”的严重后果。诗集《可以失去的虚光》里还有《暗与明亮的比例》《蚁群》《荒诞的游戏》《山脊上的房子》《落叶里的老人》《在镜子面前》《老式房里的鸟笼》《旅馆的另一部分》《设想一座望海楼》等作品,都有类似的精彩表达。

原乡记忆的审美地标与精神版图

王学芯生于北京,长于无锡,江南水乡一直是他作品的重要标识。江南以令人无限遐想的地域魅力诱发诗人不倦的书写热情。王学芯的很多作品一往情深地寄予着他对这片神奇水乡的依恋、反哺之情。叙江南事,写江南人,描江南景,状江南物,说大点,他与江南水乡形成了某种相互成就的地缘关联。在他最优秀的诗篇中,无论什么阶段,都有关于江南水乡的书写,江南水乡的历史、文化、风物、民俗等无不入诗。其实,王学芯的地域身份仅仅是一种文化依托,他是希望从诗歌的地域隐喻中提炼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情感和诗意况味。这种有效性写作,穿越了狭隘自赏的圈地为王的逻辑死角,在广袤无垠的全域空间质询现代文明。换句话说,在诗人的宏阔视界里,现实背景只是一个文学原点,它要指涉的是整个人类精神存续的漫长时空范围,这是一种更加丰盈也更值得尊重的写作伦理。

从寻找到寻找  一道墙的界线

砖的背脊  积成致命的血压

血地被水泥密封

楼群突兀起伏  刺眼的玻璃

像锋利的刀  割完过去

挂在天际线半空  闪着冷冷的光

只有湿气和运河  没有

名字的呼唤  沉浸在江南风里

民居就是血脉  颤动的草

构成形体和眼皮  回忆中的沮丧

两手空空  雪白的衣领

在绿荫大道翩翩飞出

没有一只蟋蟀在高楼的墙角发声

砖已不见  迁移的静止

蟋蟀是民居的缩影王学芯:《江南民居:朱厅弄12号·1》,《飞尘》,第73-74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这是诗人“深处的江南民居”组诗13首中颇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作品。诗人虽然没有书写江南民居的优美造型、独特构架、精致围栏、飘香花园,但隐藏在数千年光阴的褶皱里布满尘埃的美得令人窒息的文明旧迹,其丰满遗韵经过苦吟诗人辛勤的打捞和不懈的刨掘,在诚实的书写中复活了原貌。这是一种时代进程中现代欲望与历史坚守的对话和较量,这种高耸山尖的气魄和席地拂尘的耐性,震撼心灵的思想与识见,早已跨越游山玩水嬉戏生活的浅薄层面。诗人站在现代生活的山巅之上,奏出历史童话的曼妙音符,完成对渊源博大的江南谱系的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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