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找寻或荒诞存在主义的真相
2021-11-18薛冰
在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复苏并盛行的当下,苏兰朵的小说可以让我们在历史、传统、逝去的家园等浩大命题的罅隙中透一口气。然而一旦真正走进她的小说世界,我们又重新进入一种大脑缺氧或胸闷的状态,一如《诗经》中像个小丑般被晾在酒局上的崔启发,“胸口里仿佛塞了一团掺了发酵粉的面,正一点点膨胀”,压抑不住,又倾吐不出,如鲠在喉。
苏兰朵将目光投向繁华的都市以及生活在都市之中的底层人的生存经验。在苏兰朵的故事中,狗贩子、“二奶”、二人转演员、洗头房小姐、买断的钢厂工人等形形色色的都市底层人都被纳入到人物画廊中。除此之外,如电台主持人等“都市丽人”,也在作家的叙述中脱下了光鲜的外衣,展露出了无人可诉说、无人可感同身受的颓靡与溃败。他们无法触及真实可感的现实世界,却漂浮在现实世界的荒诞之中,于欲望、诱惑、孤独中迷失了自我,不断找寻与追问着真实的自我与现实生活的本色。他们不是远去历史的唱挽者,也不是对触不可及的未来的遥想家,他们就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我们周围,触动我们身上每一根隐秘幽微甚至未被自我感知的末梢神经,逼迫我们重新思考与审视当下时代生存的境遇和意义。
个体的心理隐疾与时代的精神隐喻
心理疾病是苏兰朵都市题材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因能在作品中被阐释出“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感到不正确的事物”,小说中的心理隐疾从而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可能性。《寻找艾薇儿》中整日惶惶不安的艾小姐、《白熊》中幻想自己活在虚拟世界的陈木、《设计师彼得》中从清水镇来到城市的杨根,这些“站在生命极地之外的人”以他们的心理世界和畸怪的行为,为我们窥探现代人整体性的精神症候撕开了一个豁口。
《寻找艾薇儿》的故事由一则寻狗启事展开:寻爱犬艾薇儿,五千元。狗贩子张三见此心生一计,决定将手中预备倒卖的萨摩耶犬伪装成启事中的艾薇儿,来骗取失主艾小姐允诺的五千元报酬。他将自己的狗精心染成全白,乔装打扮成艾小姐所描述的样子,就这样艾小姐将伪装后的“艾薇儿”领回了家,张三也顺利地拿到了那五千元感谢金。这场骗局本可以因张三换掉手机号码、艾小姐再也联系不上张三为结尾。但是作家为这个精练的故事设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作家让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建立起了相互告慰的关系,两人一直通过短信保持着联系,张三在相处中对艾小姐产生了既愧疚又依赖的复杂情感。后来在和艾小姐的一次见面中,张三坦陈了自己的真实行径,不料艾小姐却告诉张三:“张先生,从来就没有报纸上的那个艾薇儿。那条狗,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是我……用来打发寂寞的……一个游戏。”苏兰朵:《寻找艾薇儿》,《寻找艾薇儿》,第42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一次偶然中,张三得知艾小姐其实患有抑郁症,这令艾小姐的孤僻、阴冷、颓废有了恰当的理由,也使小说中的荒诞感有了合理性的依据。结尾处当张三终于可以卸下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的面具,向艾小姐坦承了自己是狗贩子的事实,艾小姐也将这场“子虚乌有”的相逢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定义成了“一场游戏一场梦”。
张三与艾小姐两个人在偌大的都市中萍水相逢或许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片段,但其实张三的精神状态与艾小姐的精神疾病隐喻着当下社会某种整体性的精神特质与心理症候。在市场经济浪潮席卷之下,在充斥着物欲与诱惑的都市背景中,如张三一样的这些都市的底层生活者依靠从事边缘职業为生,物质来源并不稳定,也缺乏排遣压力、孤独等负面情绪的出口,精神信仰更是匮乏。于是精神上的流浪和空虚成为都市中现代人普遍的共性标识。由此也可以理解,张三与艾小姐之间的相互需要也是一种相互利用,因此他们无法真正相互理解,难以交换真诚。尤其是艾小姐在小说前后身份、态度的转换,即艾小姐在张三心中形象的转变,揭开了都市的“假面”,繁华中的绮丽掩盖不了虚空的本色,现代人的心理瑕疵纤毫毕现,精神上的荒芜无处遁形。张三与艾小姐之间的隔空互动令人联想到《等待戈多》中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对话,他们从荒诞的现实世界中出离开来,又是构成这荒诞的一分子。他们相互倾诉、互相依赖,也止步于此,无法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那条永远寻找不到的艾薇儿,就像永远等待不来的戈多,寻找与等待的无非是无尽的缥缈与虚无……
反观张三的好朋友二毛,他身上至始至终都体现着都市的氛围对“外来者”价值观的巨大消解力。这在中产阶级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五千元,足以使城市中的如狗贩子一样的底层生活者放弃对真善美的执守,以欺骗、猜度、道德失序来换取经济利益。他所代表的是被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等价值观所异化的一类底层人,也反映出当利益与道德发生冲突时,道德一定比利益先牺牲的事实。而张三的煎熬,尤其是当他终于勇敢地向艾小姐坦露真相时,他试图重建个体对于社会、城市、人与人关系的美好期待,也努力地在维护个体心中的道德秩序。而艾小姐荒诞的反馈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将真相揭开,使张三意识到现实世界不啻为荒诞逻辑的产物,也是一种无奈的事实。
精神失常、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等一些病症在城市“边缘人”的身上,又加深了他们的生存困境。然而苏兰朵在提出心理疾病问题的同时,也试图探索对心理疾病的疗愈。《嗨皮人》中,作家以超现实的想象,虚构了一场摘除记忆的手术。艾米小雪为了走出失恋的痛苦,想要通过科技手段摘除有关于前男友韦冬的记忆。然而手术却出了意外,主刀医生老萧遗漏了“大猫”(艾米小雪对韦冬的昵称)这部分记忆。艾米小雪自以为在手术后可以重新开始生活,然而在现任男友纪宇的小说中偶然看到“大猫”两个字,却唤醒了她自以为完全遗忘的记忆。与纪宇分手后,艾米小雪重新回到医院,试图弄清事情的真相并打算将记忆碎片植回。而此篇中饶有意味的情节在于,艾米小雪手术前后两次来到医院,两位医生对她是否要做手术的态度。舒医生自始至终对这种手术持有质疑甚至反对的态度,“舒医生总是试图劝说想做手术的人,试着接受人生中遇到的苦难”,“前面的路还很长,完全可以用更多新的美好的记忆覆盖掉这一部分”。苏兰朵:《嗨皮人》,《白熊:苏兰朵中短篇小说集》,第125-126页,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当自以为会导致痛苦的因素被摘除,就真的能变成“嗨皮人”吗?——但开心常常是短暂的,困惑与失落接踵而至。在她的理解中,手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暗示,手术的过程远比实际上的效果更像是一种疗愈行为。当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通过记忆摘除术来自欺欺人,以求新生,舒医生也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产生反思:“也许在这样一个时代选择做一名心理治疗师本就是个错误。她费尽时间和心血治好一个病人,社会又为她制造了十个新的病人。这份工作,真令人沮丧。科技的发展使手术介入了心理治疗,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巨大的进步,期待着手术可以在未来解决所有的心理问题。但她却认为,手术制造的麻烦比解决的问题多得多。”苏兰朵:《嗨皮人》,《白熊:苏兰朵中短篇小说集》,第136页,北京,现代出版社,2017。在这里,医生不再充当引导患者走向新生的角色,而是鼓励个体通过自身的精神力量进行自我疗救,这种错位的阐释带有对传统启蒙与被启蒙关系的颠覆。然而当艾米小雪决定将已经摘除的记忆重新植入大脑,重新迎接“完整的自己”,老萧却策划着将她剩余的“大猫”记忆完美拆除,这一年来的记忆也将从艾米小雪的脑子里彻底消失。而他此举的目的,无非便是拆除因手术事故而埋藏在自己心里的“定时炸弹”,一己之私暴露无遗。两位医生在行为观念和人格上的云泥之别,无疑也展现着作家内心的矛盾和暧昧的态度。
卡夫卡说,开药方容易,了解人却难。苏兰朵精巧地将人性、时代隐喻包裹在都市男女的故事之中,从日常生活的细部入手,并深入表层之下的社会肌理,将世俗的烦恼上升为对日常生活、城市、精神、人性等抽象问题的思考与探索,这使得她的小说具有耐人寻味的哲学意味。
落魄的诗人如何自洽
城市里的中产阶层是苏兰朵小说又一集中书写的人物群像。不同于《寻找艾薇儿》中的狗贩子或《女丑》中的二人转演员,这些中产阶层的困惑已经超越了基本的物质生存需求,关乎着精神世界的荒凉和迷失。
《诗经》探求在當代语境中“诗”与“经”(经济)如何寻求平衡,落魄的诗人与式微的诗意如何在消费文化为主导的大背景中自洽。《诗经》中看似迂缓的叙述话语,其实暗藏着充满张力的对峙与博弈关系,也表达了更为深刻的批判性主题。一场饭局聚集了“文化人”和“生意人”,文化人想举办一场诗歌的评选活动,希望生意人出钱赞助。内心敬仰文学的宠物店老板崔启发仅投资十五万元,便可以“买来”诗歌协会副主席的文化身份,而作为诗歌协会主席的高宝玉却利用举办活动的资金为自己出版诗集,举办诗歌研讨会。这种反转互渗的情节设置昭示了当下的文化危机,以及文化与经济利益、人际关系往来等世俗因素的纠缠关系。
好在我们在充满反讽意味的批判中看到了傲立于人群中的一朵芙蕖。崔启发的秘书袁红丽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也是崔启发用来彰显自己文化人身份的一张名片,为了显示自己高雅的情趣或掩饰内心的怯懦,崔启发经常带袁红丽出席各种饭局。在酒桌上,崔启发把她像一道菜一样介绍给大家,兴起时,还经常会让袁红丽为大家朗读诗歌。每当有人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袁红丽也不理会,依然饱含感情地、字正腔圆地、抑扬顿挫地投入到诗句的诵读中去,就像她平时与诗友聚会时所做的那样。在高主席、崔启发、闻扬的冲突最为集中的一场饭局上,在三方谈到经费使用的尴尬气氛与微妙的情绪角力中,袁红丽的朗诵使得剑拔弩张的氛围得到缓和,为酒桌上的火药味下了一场及时雨,恰到好处地把所有的不堪都搁在了此刻之外。她就那样亭亭净植地站立在喧闹嘈杂的云雾之中,冷峭峻拔地捍卫着文学与知识的尊严。
在崔启发看来,戴一块三百万的表,也不如这个十五万买来的名头有面子。他用金钱换来顶文化的帽子,而高宝玉恰巧有权,可以把这顶帽子卖给他,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高中时,崔启发也曾神勇地带领散兵班级挺进了篮球比赛的决赛,最后仅位居体校篮球专业的队伍之下,获得了亚军。而当他满怀期待地返回班级,希望得到老师的鼓励和奖赏时,等待他的却是一盆冷水。也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消极的反馈浇灭了他的激情,他的理想再也没有找到安身立命的土壤。在此,作家巧妙地将时代的某些外部因素纳入她的批判视野,崔启发此刻“反智”的人物心理也为小说提供了一种批判性的视角。
小说中,袁红丽为崔启发朗读过一首题为《我》的诗,诗中“你”就是“我”,一个是在世俗生活中为了生存庸常忙碌的肉体的我,一个是代表内心的精神层面的我,“你面如夕阳/有赴死的温暖/破旧的布衣,包裹金色的呼吸/我们闭上双眼/便合二为一/睁开眼时/又被你遗弃”。②③ 苏兰朵:《诗经》,《当代》2018年第1期。这首诗提醒我们重新思考“灵”与“肉”在当下语境中的栖身方式。袁红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否则她也不会在大厦的天台上大声质问闻扬:“一个放弃了理想,赖在体制内委曲求全的人,还天天跟人说离海子的精神最近,你不觉得很可耻吗?”②然而袁红丽也并非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诗人,崔启发的猫舍被邻居举报到媒体,是袁红丽鞭辟入里地为崔启发出谋划策,并亲自到报社解决投诉问题,安抚了举报者的怒意。由此可见,袁红丽是一个丰富而立体的角色,她虽有着看似俗气、不那么文艺的名字,却让我们看到个体如何在现实的“一地鸡毛”中坚守心中的诗意,如何在六便士的世界中枕着月亮。
“诗歌,说高贵也高贵,说平凡也平凡,只要心中有诗,谁都可以成为诗人。”“生如蚁,美如神。像蚂蚁一样卑微的你,内心也可以像神一样美丽。”③《诗经》从苏兰朵熟悉的文化领域的故事入手,如利刃般刺痛社会现实的同时消解着被束之高阁的诗意的神圣性,也重塑着在时下消费主义语境中诗意的时代内涵,“人人都是诗人”的题眼更是召唤诗意回归的一种心理建构。
虽然在绝大部分小说中没有使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但是我们却不能据此断言作家介入日常生活的俯视或者旁观姿态。相反地,苏兰朵作为故事的叙述者,能够潜入每一个人物内心,又能够适时抽离,并能在心理世界之外建立与现实及物性的关系,这在小说技艺的层面,远比“我”的单一叙述视角要有难度得多。苏兰朵自觉摒弃意蕴更为深厚的历史叙事,实现了将日常生活对象化的过程。她早期的长篇小说《声色》就是以电台生活为背景,以电台十周年庆典为叙事线索,展开了对都市白领群体生活面貌的映现与谛视,这是她对电台主播经历的艺术性回溯和记录;在诗人、小说家身份之外,她还曾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于是她依靠她的细腻把小说建构成“心理小说”,潜伏在声光色影表象之内的人的心理世界得到了表现的契机,人的心理活动在叙事层面实现了最大限度的功能化。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中觉察死水微澜,拆解与叠拼日常生活的琐细,并以燃灯之举反射人与时代命运的休戚感,这不能不说是苏兰朵身体力行的生活诗学。
面具、赛博人、生存寓言
“像面具那样活着”,这是苏兰朵在她的音乐随笔集中一个具象化的观察视角。她小说中的人也未尝不是戴着面具活着,或掩饰伤口,或粉饰装扮。苏兰朵的大多都市题材小说是立足当下现实的,但又有着极强的先锋性特质。我们可以理解为先锋的写作姿态也是苏兰朵写作的一重“面具”。《白熊》《嗨皮人》《阳台》等都是充满未来感和科技感的小说,虚拟世界中的又一重虚拟时空或技术手段实现了向“未来态”突围的可能。
扎根现实的写作令人感到索然,而在《白熊》中,陈木以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视角,展现了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生存图景的悖论感。先进的科技手段成为进入另一种平行生存时空的通道,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恍惚状态成为与理想和现实的有机对接。苏兰朵以意识流式的书写取代生活流,以双重人格的并存拟喻日常生活戏剧化的一面。陈木坚定地将虚构的世界或梦境理解为一段真实的历史,这确实消解和质疑着现实生活的肯定性和真实性。究竟这个“文明的科技的世界”是一片荒岛,还是那个逐渐消失的白熊岛上确实有杰克和玫瑰生活着,答案大概也因人而异了。
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幻象、数字房产概念、超现实的心理世界……如此充满科技感的赛博朋克化叙述中,却有着极富现实启发意义的落地感。《白熊》从根本上是一则建立在生活延展性之上的生存寓言,具有强烈的现实意识和现实品格。作家所揭示的关于自我存在的主题并不是先验的,而是欲望、尊严、自由等形而上的主观感受与自我边界持久撕扯的现代性问题。这是事关我们每个人现实存在的实在困境。对生活真相的勘探与自我主体意识的找寻,只不过都包裹在了惝恍迷离的现代主义写作手法中。
“精神错乱患者被看作是一个情感大起大伏的人,狂热而不计后果,是一个太过敏感以致不能承受这个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充满恐惧的人。”〔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第34页,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當这个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陈木在直升机上纵身一跃,也就踏上了自我疗愈与自我救赎的“心理旅程”,恰如楚门从桃源岛毅然决然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在此意义上,《白熊》中的反抗虽极端,却可以将其理解为以生命之重与飞翔之轻的哲学命题揭示现代人的存在、命运、抗争的寓言作品。
苏兰朵的小说总是覆盖着对尊严的关切,对爱情与婚姻等问题的认知,对两性关系的纠葛、人性幽微处的探询,并使其上升至普遍性的层面。她从不回避当下现实中的社会问题,也总是能敏锐地发现人性的细微闪动,触及心理边界的情感,文字细腻的同时又无女作家的娇气,流淌出一股洒脱与豪爽的侠气。这使得苏兰朵的小说既兼备女作家的绵密与柔软,又呈现出异于卫慧、棉棉等“70后”女作家“私语化写作”的先锋气质与格局。
用荒诞反抗荒诞与用虚空拯救虚空
苏兰朵小说戏剧性的情节反转成为她写作的一种标识。苏兰朵总是能通过制造荒诞感来揭开被纷乱的都市生活所遮蔽的枝蔓,在审视现代都市“边缘人”的精神困境与时代症候的同时,又以一种极其轻松又残酷的方式勘探现实的真相。
《寻找艾薇儿》在都市的背景中建构了一个荒诞的事件与荒诞的反转。在这场欺骗与被欺骗、荒诞与更荒诞的较量中,没有人是赢家。张三并不是没有纠结过与艾小姐究竟保持什么样的关系,只是当长久以来孤身一人的寂寞被艾小姐击中,艾小姐扑朔迷离的生活背景与神秘莫测的行为方式一次又一次吸引着张三,偶然发生的事件一次次打破了张三要断绝与艾小姐关系的念头。“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像列车驶过站台。但是她又在下一个站台出现了。”当人物的自主选择的权利和理性被生活的偶然所绑架,这无疑揭示了现实世界的荒诞。在这个荒诞的事件中,个人的主体性似乎被一种更荒诞的力量牵引着:作家透过艾小姐谎编的这一条艾薇儿实现了以荒诞反抗荒诞的虚无。即便人物已经觉察到自己的荒诞处境,也无法从荒诞中脱身,便只能直视荒诞,并以一种更为内在的、沉重的荒诞来抵抗它。他们以为这种反抗能为自己带来救赎,但殊不知这种荒诞本身就是反作用于自身的戕害,也是再次陷入荒诞处境的诱因,人物在荒诞的反转之中走向了迷失与虚空,由此走向确证自我的找寻与救赎之路。
张三本就是一个在百无聊赖的贩狗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每天接触到的人除了同行,便只有那些在生活中匆匆掠过的买主,同时,他又承受着被前女友小红抛弃的痛苦。而这个年轻、新鲜的艾小姐出现在张三的生活中,成为他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的一点寄托,尤其是张三因欺骗艾小姐而对其产生的既好奇又愧疚的复杂情感,拨动了张三心中蠢蠢欲动的那根心弦。他孤独的灵魂渴望勘破另一个孤独的灵魂的秘密,也因这种渴望而造成了精神上的撕裂感。面对艾小姐在短信中一次次抛来的话题,张三竟想尽各种办法来维持与艾小姐的对话。甚至为了看上去体面,与心目中的“漂亮的高级妹妹”相配,做出了许多并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荒唐的举动。然而张三未曾觉察到的是,在胭脂粉饰、奢侈品傍身的“假面”之下,都市人的面容是冷漠的,是没有表情、没有温度的。
在张三心中,还有另一个精神寄托,甚至可以说,艾小姐的出现或许是这种寄托的另一种替代品,那就是对于前女友小红的思念。小红是小说中虚拟在场的一个人物,她只出现在张三的心理活动、张三与二毛对话的两个场景中。从小说中张三时常醉酒后提及小红、经常在心里想起小红的情节来看,张三一直没有从小红离开的情绪中走出来。他或许还寻求着有佳人相伴的归属感。小红这个从乡下入城的姑娘,陪伴着张三度过了两年无聊又浪漫的时光。只是当小红再也感受不到脱离这种底层生活的可能,她选择离开了张三。无论张三自己是否意识到小红对于他的意义,他就这样失去了两年来自己早已习惯性依赖的精神支撑。艾小姐与小红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和背景,一位是来自乡村的朴实姑娘,一位是都市中时尚的丽人;一位实实在在地陪伴在侧,一位通过手机传来隔空的、无温度的抚慰,但这也并不妨碍张三在心理失落时适时地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无论是张三对于小红的想念,还是将注意力转移至艾小姐身上,其实都是他在内心的挣扎中寻求精神出口的一种路径。对于自我的疑问以及不确定性,张三企望通过借助他者来找寻答案。他并非不想改变现实生活中的处境,只是囿于现实生活的境遇,他在改变自身生活处境时呈现出一种无力感,或许小红也正是看清了这种无力感才选择了离开他。而事实上,小红和艾小姐都不真正属于他,这一切的慰藉都来源于他自己的想象,而非现实存在。也正因如此,当艾小姐卸下伪装与心理防备,向张三哭诉着自己的寂寞与无助,话语如剑刃般,将光鲜亮丽的外表隐藏下的伤口撕扯开来,更切断了张三在寡味的生活中寻求精神慰藉的出路。张三终于意识到“这瘦弱的身体里,原来埋藏这么多令人神往的秘密”,此刻他所有的挣扎、猜疑、揣度都失去了意义,因为艾小姐不仅颠覆了他对于都市炫目的外表的认知,更使自己终于下定决心揭开面具的这份真诚显得可笑、悲凉与荒唐。艾小姐的出现仿佛在告诉他,一切幻想中的现实都是禁不住试探和推敲的。
无论寄情感于缥缈的过去,还是这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来历不明的艾小姐,张三都表现为通过精神寄托来实现自我救赎。然而他却还是一次次落空,没有救赎与被救赎的可能。小红离开,不知所终;艾小姐用一种反转的荒诞将他的幻想打碎,她颠覆正常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并且用飘忽、冷漠甚至是颓靡的表情将张三心中的疑问辐射到对现实世界真相的思考中。
用骗局圈套着骗局,用虚空拯救虚空,用荒诞反抗着荒诞。在《寻找艾薇儿》中,无论是张三对前女友的怀念,还是艾小姐经常提起“我们小时候”的感慨,都是对过去的一种缅怀,或许也可以解读为一种对现实境遇的逃离。换言之,也许是在意识到现实世界的荒诞与个人虚空的无力感之后,他们别无他路地选择了对日常生活的反叛与精神逃离。作家正是通透地理解了荒诞的现实中徒劳的努力之后,选择了以“后现代主义”式的戏谑与解构来反击荒诞的现实。小说再现都市人的冷漠、寂寞、脆弱、自我精神安放的迷失感的同时,无限迫近都市中人们真实的现实境遇与空虚的精神困境,并在细腻的心理叙述中昭示了偶然之中恒定的真相——荒诞即真实——荒诞存在主义的真相。
结 语
写作是找寻自我的路径,我们的人生也是一场未竟的找寻。苏兰朵一直试图在写作中探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人与城市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在文字的包裹之下,作家带着自我的疑问进入写作的过程之中,在写作中找寻着答案。也许最终的答案也
如寻找艾薇儿的过程一样荒诞与虚空,但这并不能阻碍作家将寻找真相的文字体验带给每一位阅读者,借助自己的文本发出声音。萨特曾说,存在主义就是人道主义,这也是我们在苏兰朵写作中勘探到的“莫尔索特质”。面对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日常生活,苏兰朵并非以问题小说的形式尖锐地向社会现实挑战,而是以现实主义的态度与现代主义的写法,走进、融入、体验这个时代的精神疑难,有效地呈现出现实生活的偶然、破碎与荒诞,凝结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见证。与其说苏兰朵在小说中始终未竟的找寻,或找寻到的荒诞存在主义的真相,却不是悲观的,毋宁说是一种现实性的勇敢,支撑我们接受和应对不可预期的未来。正如《白熊》中,陈木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的那样——面对它,接受它,直到与它和解。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乡土小说与乡村文化变迁的关系、启示研究及文献整理”(19ZDA273)子课题“百年乡村文化变迁对乡土小说影响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薛冰,辽宁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