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常新港儿童文学的悲剧主题
2021-11-18谭旭东张怡
谭旭东 张怡
20世纪80年代,常新港以短篇小说《独船》在文坛初露锋芒。此后的30余年中,他创作出包括童话、长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集在内的上百部作品,屡次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多项大奖,作品还陆续被译介到了国外,可见其在儿童文学领域中的巨大成就。
常新港的儿童文学创作以儿童小说为主,早年在北大荒特殊的生活经历,带给了他独特且深刻的人生体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常新港之所以能获得儿童文学界的较高评价,除了他对文字的敏感性,还与他童年在北大荒生活的坎坷经历有关——这让他的骨子里拥有了一份生命的傲气与坚韧。常新港曾明确表示:“更喜欢自己创作的那些描绘北大荒生活的儿童文学作品,因为这些与我的生命和血液有关。”舒晋瑜:《常新港:优秀的作家都离不开脚下的土地》,《中华读书报》2011年5月31日。与单纯追求心情愉悦的审美感受的作品相比,常新港始终坚持从现实生活中选取写作素材,力求将少年儿童的内心诉求、精神发展以及时代命题作为文学创作的首要任务。由于他的作品意蕴深刻、风格独特,所以一直受到业内人士的广泛关注,也日渐获得图书市场的接受与认可。曹文轩就对常新港及其“常式”写作予以高度认可,指出这种充满力度的写作在当下娱乐至上的浅阅读时代是一股清流。
一、创作的转向及对悲剧之美的追求
从20世纪80年代进入儿童文学领域以来,在30多年的写作生涯当中,常新港的创作发生过明显的转向。在21世纪以前,常新港的作品风格从整体上看偏于沉重,给读者以苍凉冷峻的阅读体验。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主要得益于生活环境及时代的影响。进入21世纪以后,常新港走出北大荒,进入城市,将目光投射到城市少年儿童身上,其作品语言风格渐趋温暖平静,具有将现实主义与幻想元素相结合的倾向。基于此,可以将常新港的儿童文学创作历程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1983年发表第一部小说《回来吧,伙伴》到2000年为止。在此期间,常新港主要是将生活在北大荒的农村少年儿童作为描写对象,其作品带有自传色彩。由于受到时代因素和地域环境的影响,他的小说侧重于关注少年儿童们困乏的物质生活,而在这种冷峻严肃的写作态度之下,其笔墨之中又饱含着人文主义关怀以及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回来吧,伙伴》塑造了一个家庭生活困顿,平日里吃不好、穿不暖的男孩全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在面临生死抉择时,毅然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另一位小伙伴,他那小小的身躯在做出选择的刹那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儿子 父亲 守林人》(1985)中的父亲因一时鬼迷心窍,偷走了救助自己的守林人珍藏的动物皮毛,明辨是非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制止了父亲的行为。作品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皆由朴实的人演绎着朴实的故事。《独船》(1985)最能代表常新港这一时期的写作风格,甚至在几十年后,“独船”的意象也能被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多样解读,成为新时期儿童文学“悲剧美”的意象符号。《荒火的辉煌》(1988)是一个带有象征意味的短篇小说,故事中的女孩由于身体缺陷被别人处处排挤,如同掉进黑暗深渊,只剩无力的苟延残喘。好在陌生老人的一把火、一颗温暖的土豆,最终将女孩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光明树》(1989)中的男孩小青是那座山村里最爱洗澡的人,他学习成绩优异,一心想要走出大山,拥有更好的未来。因为一棵结着八月炸的果树,小青遇到了一个唱着动听民歌的女孩,两个人将树上唯一的八月炸留给了对方。后来,小青每每路过那棵树都会停下来等待女孩,直至离开这个山村。与同一时期常新港的其他作品相比,这篇小说就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般具有一种宁静祥和之美。显然,第一阶段的创作里苦难、人性和悲剧之美相交融,形成了常新港儿童小说最厚重的艺术基调。
第二阶段,从2001年至今。以《一只狗和他的城市》(2002)、《咬人的夏天》(2006)、《阿不传》(2007)、《淑女木乃伊》(2007)等作品的出版为标志,常新港写作的关注对象逐渐由农村儿童转向城市少年,由之前的现实主义文学开始向幻想文学的阵地延伸。這也预示着作家突破了以往狭窄的创作瓶颈,转向更富有时代气息和敏感度的话题。如《一只狗和他的城市》(2002)是以幻想和现实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写一只狗变身为少年之后在人类世界的种种遭遇。《毛玻璃城》(2004)同样是一部幻想小说,表现的是遗忘与记忆、虚假与真实之间的较量,主人公梅水为了拯救自己所居住的村庄,不怕千难万险,最终如愿以偿。《咬人的夏天》(2006)以一个城市中的男生为故事主角,写他与房间里一只小飞虫之间发生的事。很明显,到了创作的第二阶段,常新港的作品当中出现了很多新质素,风格上趋于柔和,手法上有了更大的创新,但隐含的悲剧之美依然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尽管以上两个阶段常新港的儿童文学作品中的主题、形式和内容在不断变化,但他始终恪守着自己的写作初衷——关怀少年儿童的生理与心灵成长,也始终追求悲剧之美的表达。其一,就塑造人物而言,在常新港的笔下,有因生理缺陷倍受歧视的儿童,有单亲家庭里性格叛逆的儿童,有虽生活困顿但却志向高远的儿童,有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的儿童。可以说,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常新港都以儿童为本位,不吝笔墨绘制出理想中幸福的一面,也不惧表现出生活中黑暗悲情的一面。常新港将自己的视角刻意放低,与少年儿童站在一起,去发现他们的问题,寻找解决的办法。其二,就表达的主题而言,常新港作品的主题是多侧面的,他始终站在儿童的视角审视儿童生活环境的变化,探讨关于儿童成长的话题。曹文轩曾这样评论常新港的作品:“他敢于将人性底部揭开来看,敢将事情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转引自杨庆茹、马丽娟:《常新港短篇小说的独异风格解析》,《黑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的确,常新港不少作品底色是阴郁沉重的,因为儿童文学不仅展示生活美好的一面,也有对社会阴暗一面的表现。基于这种美学追求和对未知的未来的预判,常新港对不同意义范畴下的悲剧主题进行书写,使作品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唤起儿童对崇高和正义的心理认同。此外,他通过对生与死这种对立概念的引入,展现生命的立体性和多面性,他突破禁忌,直面少年儿童内心隐秘的角落,从而表现出少年儿童最为原始的信仰与尊崇,使小说意蕴得到进一步的丰富。
二、悲剧之美的内涵
儿童文学这个特殊的领域,由于受众主要是儿童,因此一直是被从成人文学中分离出来单独研究。纵览世界文学史,对于喜剧、悲剧这类文学范畴都是同等重视,认为两者都能诠释“美”。在谈到儿童文学创作时,能不能出现“死亡”“苦难”等话题,让儿童感受到现实生活的残酷,在文学界一直饱受着争议。其实,孩子们在童年期间,固然可以无忧无虑徜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但同时也不可避免遇到艰难与挫折。倘若作家在书中强行假设一个十足美好的童心世界,那不仅是不尊重孩子,更与现实生活历程相悖,因为人生的任何阶段都不可能只有一种情感体验。
这里所指的悲剧主要是美学范畴中的悲剧,是艺术美感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主要是指通过将美好的事物毁灭,引发审美主体产生悲哀痛苦之感,继而从这种痛苦中获得美的享受与熏陶。世界经典童话《海的女儿》就是一个典型的情节凄美、感情悲伤的故事。安徒生写作这篇童话,正是表达对小美人鱼纯洁的品格与崇高的牺牲精神的认同和赞扬。常新港的儿童小说就有对安徒生童话式的悲剧美的感悟与追求。他的《一只狗和他的城市》用简朴的语言,将爱情、友情与亲情精炼于同一个故事中。一条流浪狗出于对人类的好奇,破除千难万险,化身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去人类世界闯荡漂泊,体会到了人类的善良与虚伪、多情与无情。孤独之时,他得到同样化为人形的姐姐的陪伴。但短暂相聚后,姐姐很快去世,他又与“爸爸”不期而遇,但遇见的只是在市场上被出售的爸爸的毛皮,家庭的支离破碎带给他的是无限的冲击与震颤。此后,他又得到一条粉红色蚯蚓的舍命相助,得以继续留在人世间。“我是带着两个生命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那个鲜活的生命都会在我的头上不知疲倦地跳舞。”这篇小说颂扬了愛与善良、勇敢与担当,故事主人公不断经历着与亲人朋友的生离死别,带给读者温情与感动。其实,这种美学界限内的悲剧,并非局限于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只有符合历史发展规律,蕴含真、善、美的悲剧才具有所谓的审美价值,才是值得儿童文学作家们关注的对象。
中国古典美学始终存在偏爱“悲音”的传统,甚至是“以悲为美”。常新港儿童小说里也常常萦绕着这种“悲音”,部分故事结局并不十分圆满,但也不会令读者感到绝望,反而可以从中汲取到美的力量。以《回来吧,伙伴》为例,其主人公全子、明子、自成去山里采榛子。三人中,家境最差的全子因为学习成绩优异一直被另外两个小伙伴嫌弃并妒忌。在山林里,明子被马蜂蜇了眼睛,看不清路,自成嫌他是个累赘,选择独自离开。遇到野兽时,全子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给了明子,自己却葬身狗熊之腹。全子的善良、无私与果敢深深感染了小伙伴们,此后,每年的清明节,两个孩子都会带上蛋糕默默守护着全子的墓碑。在不足五千字的小说里,生动的细节、精练的描述、灵活的结构,共同演绎出了一个悲怆凄美的故事。《灰利在前我在后》中的灰利是一条生活在特殊年代的狗,它不仅仅是一只动物,而是“我”的伙伴,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灰利善解人意,忠诚英勇,既能明白主人的话,又能表达出自身的喜怒哀乐。在特殊的年代,灰利对任何胆敢闯入私宅的人都会毫不留情地冲上去,用牙齿来面对这阴冷的世界,所以最后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故事的结局令人颇为遗憾,但流露其间的真情却能触动读者的心灵。作者竭尽笔力,热情讴歌故事主人公们高贵的品质和勇敢的行为,在肯定生活之美的同时,也让读者在强烈的悲痛中得到美的熏陶与启示。
三、悲剧冲突的三种形式
叔本华说:“无论是从效果巨大的方面看,或是从写作的困难这方面看,悲剧都要算作文艺的最高峰。”转引自佴荣本:《悲剧美学》,第289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悲剧必须表现冲突,这类冲突是悲剧形成与发展的根源。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深入探究悲剧问题时,独具创新地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悲剧意识。他们认为,悲剧冲突是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产物,是历史辩证法的一种文化表现形式。常新港将儿童生活过程中的悲剧毫不避讳地表现出来,打破儿童文学审美瓶颈,带来更多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他的《独船》就是一个表达悲剧冲突的典型。小说中由于一场瓢泼大雨,张石牙的母亲溺亡在村头的河水里,父亲张木头带着张石牙离开邻里独自生活。由于父亲的缘故,张石牙在学校处处受到大家的排挤与冷落。但张石牙善良又热心,当同学王猛被洪水冲走后毫不犹豫跳下水,正是在这一刻,他从岸边大家的呼喊声中,感受到了同学们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尊重。当他的生命在冰冷的河水中渐渐终结,那座人与人之间无形的冰山得以完全消融。这样的冲突在常新港儿童小说中十分常见,归纳起来,其悲剧冲突主要有以下三种形式。
一是表现儿童与社会规则的冲突。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不是简单的自然,而是包含了自然规律、社会规则在内的一切不可抗拒的规律。儿童处在自然和社会之中,一方面是自然与社会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又力求超越自然和社会,尤其是力求摆脱社会成见和社会习俗,企图掌握自己的命运,因为并非总能如愿就产生了现实中的理想追求与命运之间的冲突。《麦山的黄昏》写的是一个少年在割草时认识了睫毛长得像七月的青麦芒一般的女孩“麦芒”。麦芒喜欢读书,但图书残破不全,不知后事如何,少年就编故事讲给她听,但因为故事结局不好,惊吓到了麦芒。为了赎罪,少年决定给麦芒再讲十个故事。可第十个故事还没讲完,这美妙时光就因为女孩母亲的介入而中止。少年说:“那个黄昏过去,我不再爱讲故事了。”可见,在思想保守的年代,少年渴望的不过是一段纯真的友谊,却不被世俗成见所允许,所以只能留下一段忧伤的回忆。无独有偶,在小说《陈一言和谭子的平常夏天》中,陈一言在一场事故中救了谭子,为了表达感谢,谭子邀请陈一言喝咖啡,但谭子的父亲找上了陈一言,并勒令他与自己女儿保持距离。此后,谭子在父母安排下转学到海南,从此天涯海角,杳无音信。这一结局让陈一言万分痛苦却又无可奈何,朦胧清纯的少年情感在外部力量的打压与阻碍下,无可避免地渐趋平淡,空余遗憾。显然,在表现儿童与社会规则的冲突时,常新港的儿童小说也隐含着对某些世俗观念的批判。
二是表现儿童与父母的直接冲突。从一无所知到完全适应这个复杂的世界,少年儿童始终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基本上都是通过父母来实现的。但“当儿童的发展达到他自己能够独立行动的阶段时,儿童与成人的冲突也就开始了”。〔意〕玛利亚·蒙台梭利:《童年的秘密》,第81页,单中惠译,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在《侵略》《积雪的舞蹈》《伤心草坡巷病院》等作品中,常新港就巧妙地通过情感这个纽带,让成年人处于各类矛盾的漩涡中。《侵略》中的陶宝宝从五岁起就被妈妈逼着去学并不感兴趣的钢琴,为了与父母进行抗争,他有了一系列近乎怪异病态的举动,更被确诊患上了“钢琴恐惧症”。他明明喜欢体育,爸爸妈妈却认为那样就是在和体育棒子鬼混,于是不断进行干预。在父母“权威”的压迫下,陶宝宝唯一的慰藉就是在床上搭的“洞穴”里睡觉,爸妈认为是孩子还没长大,所以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短篇小说《伤心草坡巷病院》顾名思义这个病院里住着的都是伤心的孩子。豆芽女在四岁时被芭蕾舞老师认为是芭蕾舞天才,自此饮食问题就成为全家人的首要大事。在家人严苛的约束下,豆芽女患上了厌食症,最后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儿童都有强烈的被团体接纳的需要,如果这种需要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焦虑甚至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这种对儿童与父母的直接冲突的表现,显示了常新港对成人世界的批判,当然更彰显了他儿童小说的儿童本位立场。
三是表现儿童自身的冲突。王国维说:“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转引自王列耀:《基督教文化与中国现代戏剧的悲剧意识》,第85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西华尔在《悲剧形式》里说:“如他所观察的宇宙一样,悲剧人物是自相矛盾的和神秘的。”转引自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第3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在西华尔看来,人的希望在脱离实际且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人的意识在超脱现实能力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冲突与矛盾。悲剧的冲突有时起源于人的内心矛盾和性格分裂,也有一种冲突就是通常所说的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在常新港的小说中,有一类是表现儿童自身冲突的悲剧。《迷途的故事》讲述了两个小男孩大江和万万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大江因为妒忌,将万万家的黑猫身上捆了石头致其淹死。不久后,大江家的黄狗也死了,万万知道这是以牙还牙。万万全家搬走后,杀死黑猫的事就成了大江心中永远的疙瘩。多年后,年老的大江去醫院看望弥留之际的万万,面对各自童年犯下的错误以及失去的几十年友情,两人只能以泪洗面。对于大江和万万来说,淹死黑猫和杀死黄狗让两人心生无尽的愧疚,并不断折磨着自己的神经,演化为少年一生的悲剧。这种悲剧展示,类似于新时期之初“文学向内转下的心灵话语”,谭旭东:《七十年文学写作立场与话语方式的转变》,《艺术广角》2019年第5期。显示了作家对儿童内心世界的审视。对儿童自身冲突的表现,使得常新港的儿童小说创作有了更深层的对内宇宙的挖掘,显示了作家深沉的悲剧美学追求。
四、富于个人经验意识的表达
没有悲剧意味的人生,也许是平顺的,但没有悲剧意味的文字,可能是平庸的,所以伟大的文学大都是含有悲剧情致的文学,伟大的作家大都是具有深刻悲剧意识的作家,而这种悲剧意识往往来源于作家的童年。作家的文学创作与自己的人生经验存在着深刻的因果关系和互文关系,且童年生活与写作的关系尤为密切。如曹文轩的儿童小说总会写到童年的“水乡”“草房子”,他的《草房子》《青铜葵花》《细米》等都有浓厚的童年生活经历的影子;叶广芩的儿童小说《耗子大爷起晚了》《花猫三丫上房了》《土狗老黑闯祸了》里讲述的小女孩耗子丫丫在颐和园里的童年,就有她童年生活的深刻印记。换言之,一个作家展现出什么样的气质,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很大程度是取决于他有着什么样的童年,这样的作品中的悲剧就属于作家个人经验意识的悲剧。事实上,很多作家的童年的确充满了坎坷与曲折,常新港就是其中一位。
虽然常新港一直被称为东北儿童文学作家,但其实他出生在天津,很小的时候便跟随父母来到了广阔、深沉的北大荒。在这片土地上,常新港直面了物质生活上的艰苦,幼小的心灵也经历了许多磨砺。从温暖的天津塘沽港到冰冷的北大荒雪原,生活环境的巨大反差让常新港的童年甚至少年时代是在黑暗和痛苦中度过的。正是由于有着这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常新港文章中的情节才会真切感人,才能触碰到人性的最底部,传递出成长的正能量。在第一个创作阶段里,常新港儿童文学创作的主题词是“孤独”、“悲剧”和“苦难”,因为脱离不了对那段特殊时代生活的追述和记忆,作品便带着淡淡的忧伤及难言的苦涩。《白山林》就是常新港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在那个多雪的冬季,爸爸被关进破旧的仓库,人们看“我”的眼光是冷冷的,这让“我”不再喜欢去学校。“我”甚至开始羡慕雪花,因为雪花自由快乐,而“我”却要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以及父亲被批斗的现实,这些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自然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生命之痛。《应有一条那样的河》是以“我”,即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的视角来叙述的。同样是在下雪的冬天,“我”认识了同一条胡同里的男孩郭友,由于郭友的妈妈是个疯子,很多人也叫郭友疯子。当郭友妈妈跳井而亡后,郭友依然被叫作疯子。面对这顶耻辱的帽子,郭友感到异常困惑:“他们为什么还叫我疯子,我妈早死了!”故事中的郭友性格本是善良单纯的,却接二连三遭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种打击。对于这样的生活现象,“我”作为一个亲历者,力图营造的是真实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除了童真与美好,也有着欺凌、侮辱及仇恨。儿童幻想小说《苦难的鸡》写的是“我们家”在北大荒生活时养的一只历经磨难的公鸡的故事。在这个关于小动物的故事里,常新港以“苦难”为核心,写出这只公鸡从历经打架、寒冬以及与黄鼠狼之间的抗争,他以公鸡苦难的经历来勉励自己应以顽强的生命力和拼搏到底的精神来面对生活中的磨难与挑战。
弗洛伊德、荣格的心理学都探讨了童年对于一个人一生的影响。马克斯·范梅南和巴斯·莱维林也认为“儿童时代,即作为一个孩子的状态或条件,是个与秘密的概念紧密相连的时代”,“孩子的身体和心灵的自然成长不能与其社会心理成长及其各种观念、扮演的角色和行为习惯的社会化分离”。
①可见,童年经验在常新港儿童小说创作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不但生成了他创作的素材和内涵,也建构了他的创作心理机制和文化人格,当然对其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的理解也起到了内在的推动作用。
结 语
现实世界中的儿童,不会是简单的单纯与快乐,可能会遭遇缺失、孤独或压力,甚至还要经历亲人的亡故。多年来,常新港默默深耕于儿童文学创作的园地,关注到儿童的生活并非总是尽善尽美,于是他突破禁忌,进入到一种更为自由、更有力量的写作中。“儿童文学作家创作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架设一座沟通成人世界和儿童世界的桥梁。”②常新港“执着地关怀成长,潜心书写成长中的风风雨雨,不避讳成长之旅中的浊流、暗礁,但决不让成长者因绝望而彻底沉沦,作品中始终激荡着力量、勇气和信念”。
③他的儿童小说坦然面对生活里的“悲剧”,不但能让儿童更好地理解人性,健康成长,还让儿童更清晰地理解成人世界。作家揭示儿童成长中那些令人失望丧气的故事和成人世界的阴暗面,建立起现实世界与小说之间的联系,力求启迪儿童探索悲剧中潜在的自由意识、平等意识和博爱意识,最终培育出健全的品格、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和纯洁高尚的灵魂。常新港希冀少年儿童能够认识生命中蕴含的本质,改变思维习惯,逐渐心智成熟,进而达到经历悲剧故事却不悲观的生活状态。这也证明了常新港是当代儿童文学队伍里少有的具有悲悯情怀、有文化担当的优秀作家。
【作者简介】谭旭东,博士,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安徽大学文学院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张怡,安徽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加拿大〕马克斯·范梅南、〔荷〕巴斯·莱维林:《儿童的秘密》,第172页,陈慧黠、曹赛先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4。
② 谭旭东:《童年再现与儿童文学重构:电子媒介时代的童年与儿童文学》,第180页,哈尔滨,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
③ 崔增亮、张国龙:《成长真谛的追寻与诠释——常新港长篇小说侧论》,《文艺评论》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