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为民都市小说的叙事策略
2021-11-18方维保
在我的浅薄的记忆里,李为民是一位文学新人。但若详考近20余年来的文学期刊,就会发现他至少在20年前就有小说面世,而且后来一直以比较大的发表量,立身于文坛。尤其是在小说界,无论是他的对于都市暗生活的叙述,还是他小说中人物纵横捭阖的行事风格,更兼及他小说中所展现出的社会经验,都堪称老练。李为民的小说叙述就如同他快节奏的连绵不绝的“话痨”语风,既断断续续又密密实实,初次接触,迎面甩来的语线,往往给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不过,他的比夏天的酱缸还要复杂和稠浓的叙述,却比较适合我的口味,因为作为一个资深的小说阅读者,我不太喜欢那些令我一眼就看到底的清浅。
一、暗社会犯罪叙述
在李为民的笔下,最常见的主题是都市中带有犯罪性质的复杂利益的暗社会商业交易。
李为民叙述的商业交易涉及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说《大菜市》中,他极为细致地叙述有关各方对于城市综合市场——吉和街的管理权的争夺。但他最为醉心的还是对进出口生意的叙述。而在进出口生意的叙述中,他又以名义上的药品生意和实际上的毒品生意的讲述为主。在《女儿你在哪里》中,作者甚至将毒品交易放到了国际舞台上,将中国警察、中国商人、美国人和俄罗斯毒枭,都调集到青弋江边。《氯硝西泮》讲述了至少四个商业交易故事,一是外商以建设博物馆为名的地皮买入;二是叙述人李为民的同学都梁妻子的咖啡馆宰客,及其利用咖啡馆和它所设置的客房非法收集官员的隐私信息,介入汽车走私获取暴利;三是我哥儿们张道文介入地皮买卖;四是作为海关领导的李为民参与汽车走私。四个商业交易,都因为“我”而纠结在一起。《卧底》讲述的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局”,不容人退出,也不容人抢夺。朱为民这个角色是一个渴望脱轨的角色。他在假意加入了朱强的团伙之后,想要以朱强的秘密相要挟,讹一笔钱后金盆洗手。朱强最终借“我”之手杀掉了朱为民,使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想要抢夺利益的则是莫克展。这个老刑警的角色我认为是存在争议的,就我个人看来,他更像是入戏太深的演员,在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之后逐渐忘记了自己作为刑警的本来职责,虽然之前的每一步都按计划完美地完成了,但是在最终需要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还是投靠了黑暗的一方,甚至杀掉了本为同事的王政,用染上鲜血的双手告别了自己的忠诚。小说中的两个女性角色:王政和周建萍,更像是在利用自己的爱情去进行利益的交换。王政自不用说,她的第一次给了同母异父的哥哥朱强,自小其爱情观就有一些畸形的成分;而周建萍和“我”的爱情,原本似乎是这篇小说中的一股清流,周建萍对“我”的感情虽然来得突然,却好像非常真挚,“我”也一度陷入了爱情之中,然而,结局却出现了反转,原来周建萍正是死去的朱为民的妻子,周建萍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一切都是为了利益,这也正呼应了小说的主题。
李为民的小说在叙述上可以看作是城市黑帮叙事和侦探推理小说的糅合。侦探推理小说和城市黑帮叙事属于不同的门类,侦探推理小说讲究设疑和通过证据收集、逻辑推导以还原真相和犯罪过程,而城市黑帮叙事则讲究以罪犯的身份展示犯罪经历和犯罪经过,类似于美国电影《教父》这样的城市黑帮叙事当然还不乏街头枪战。李为民的小说,一般都以设疑造成悬念,以类侦探叙事的真相寻找为驱动力,以利益事件为线索,让各种人物关系登台表演,以揭示利益事件中人性的真相,营构出一个紧张神秘凶险黯淡的都市道德生活氛围。
小说《女儿你在哪里》以一个陷入犯罪的警察的视角来探究失踪女儿的身份,将多重故事与侦破推理相结合,熟练地运用遮掩术和反转技巧,在最后时刻利用河堤溃口,将各色人等放在强烈的聚光灯下,揭示出人物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情感。小说中的案件惊心动魄,人物身份扑朔迷离,剧情闪烁腾挪,情节紧张且跌宕起伏。李为民的小说善于运用侦探手法和医学知识,在犯罪侦破方面给情节提供推动力。《氯硝西泮》中,我哥儿们张道文需要购买地皮,就利用“我”的精神病史而要挟控制“我”;“我”利用商业局长张道文追求我前任恋人罗妮的机会唆使他下药,并利用我同学都梁妻子的咖啡馆而掌控他的意图下药强奸罗妮的事实;“我”也参与走私并给海关人员下药等。这些犯罪活动进行得极其隐秘,叙述人也没有透露出侦破的蛛丝马迹。但是,从公安机关离职的女子罗妮参与了全部过程,但直到最终她才被证明是公安卧底。实际上,这部小说并不是侦破小说,而是犯罪小说。作者有关侦破的种种迹象,被掩饰在犯罪行为和犯罪心理的纷乱中,以至于成为一种灰阑。
李为民对于人物之间的隐秘关系有着推测和推理的嗜好,以至于泛化至非犯罪小说的叙述过程中,哪怕如《白兰花开》这样讲述两代人的友谊和老年人情感生活的故事,也会写得迷雾重重,尤其是父亲与蒋阿姨的关系,更是让人想入非非。小说通过一系列蹊跷情节的叙述,展现了黄家人现在窘迫的生活状态,以及黄家人欲说还休的心理。当黄、李两家人相聚之后,通過黄母蒋金香的转述,才知她的丈夫黄启义医生,在若干年前得了癌症去世了;但当他在芜湖弋矶山住院治病的时候,却瞒过了李家。既然是关系非常要好的老同事,而我父亲当时又是卫生局的领导,为什么不找我的父亲帮忙呢?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他向父亲伸出求援之手呢?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黄家的儿子黄小弟得了精神疾病,吃药是能够控制住的,但是,黄家的大女儿黄祖民却在李家人到来的时候,有意不让他吃药,让他在李家客人面前现场“表演”。黄家的儿子得病,李家表达心意,从经济上帮助黄家也在情理之中,但黄家也没有必要有意设计“阴谋”,来逼迫李家掏钱。从作品的语境来看,这其中“敲诈”的嫌疑非常的明显。黄家的大女儿和黄母蒋金香为什么要“敲诈”老朋友呢?最为关键的是,当李家遭受“敲诈”的时候,“我”和哥哥以及父亲、母亲居然都明里暗里配合着他们的敲诈,似乎是在演一出双簧剧。“我”和我哥哥将本来用来给父母买房子的钱转给了黄家为黄小弟买房。一切都好像黄家抓住了李家的什么把柄似的。黄祖民夫妻利用了黄家对李家的恩情,对李家进行了一次成功的道德绑架。而我的父母偏偏又是知恩图报的仗义的人,所以,水到渠成地顺遂了黄家的心愿。当黄家用李家的钱买了房子以后,黄小弟和蒋金香却因煤气中毒而死亡,黄祖民夫妇将房子卖了送女儿出国了。又有一个疑问,这是黄祖民为了女儿出国而制造煤气中毒事故吗?在这部小说中,叙述者“我”(李为民)充当了一个隐秘探寻者、侦破者,也即警察的角色。李为民的小说显然存在着侦破或犯罪叙述泛化的现象。
李为民小说中的人物身份都具有飘忽不定的特点。比如《女儿你在哪里》《病人》《大菜市》中女儿生父的身份、卧底警察的身份,甚至是妻子的身份,都发生了多次迁移。身份是文明社会为了识别的需要而加予成员的符号。身份符号的固定,带来了伦理认知的相对稳定。李为民笔下人物身份的多重性、外在身份与真实身份的难以确定,以及随时可能发生身份逆转,导致了故事走向的不确定性和危险系数的增加。人物的身份的隐蔽性或者说“名”与“实”的分离,以及无法预料的出其不意的跳转,导致了“不可信叙述”〔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第236页,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的产生,以及整个叙述良知重心的坍塌。
二、异化的熟人社会网络叙述
社会学家费孝通说,中国的社会是一个典型的熟人社会,“一个根据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费孝通:《乡土中国》,第3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李为民的小说也善于运用血缘纠葛来构建复杂的人物关系。
李为民小说的叙述始终建立于一个熟人社会的经验之上,一个具有亲缘关系的人物关系网络。在这个网络中,经常充当叙述者的“我”,其名字与作者李为民同名,是大学英文系或中文系毕业后到海关任职的官员,父亲是一个医生兼卫生部门的领导,大哥留学美国,妻子任教中学,哥儿们在商业机构做生意。但是,我知道这些人物可能都有李为民自己,以及他的同学、朋友、同事、亲人,甚至可以指名道姓的小城市政治人物的影子。当然,我从不相信那些人物就是他的同学、朋友、亲人和他自己,就如同我从不相信鲁迅笔下的迅哥儿就是鲁迅自己一样。假如说鲁迅笔下的迅哥儿还有几分现实真实的话,李为民小说中的“我”的经历简直可以说与作者八竿子都打不着。这些带有亲缘关系的人们在李为民所塑造出来的芜湖的地面上活动。“我”经常稀里糊涂被捉进监狱关了两三年,比如《大菜市》中的“我”——苏南、《病人》中的“我”——钱俊泽。他们很多都有住在“干休所”的父母,比如《白兰花开》中的李为民的父母、《大菜市》中住在红砖小楼里的黄伟。他们在青弋江边,或码头上,或仓库里,或咖啡馆中,恋爱、交易、吸毒、枪战,以及死亡。显然,他们不是用来叙述作者的历史层面上的人生经历的,而是用来构筑小说意义上的异形世界的魂灵。李为民几乎每一部小说都利用“我”哥哥、父母、嫂子、妹妹等姻亲作为铺垫。尽管这种血缘背景,有的时候涉入较浅,好像仅仅是背景(如《氯硝西泮》);有的時候涉入较深,构成故事的主体(如《白兰花香》),但总是能够渗入作品故事的叙述肌体之中去,如《氯硝西泮》中“我”哥哥李世平的走私在小说中只是一个边缘性的故事,但是“我”以海关领导的身份帮他出货,却是小说的主要故事之一。
李为民利用他所塑造的熟人社会,从经验的角度来挠读者信任的痒痒肉。虽然他的小说不是典型的第一人称小说,但他小说与第一人称小说有相似的经验亲历性和对熟人社会经验的展示。
但是,李为民在建构熟人社会的同时,又离间了熟人社会的亲切感,他如同张爱玲一样对熟人社会的亲情充满了狐疑和不确定性的悬置。《大菜市》看上去就是一场裹挟着历史恩怨的三角恋爱。苏南受到钱俊芳的追逐,而钱俊芳是教授黄谋的亲生女儿;苏南同时又受到大学女同学兼恋爱对象黄伟的追逐,黄伟又是黄谋的继女,而黄伟的母亲就是黄谋的学生。苏南与钱俊芳、黄伟谈着恋爱,与她们发生了肉体关系。但是,黄伟的怀孕,却是苏南的父亲大富豪苏里所致。《师生关系》中,“我”大学时追求的对象是盛晶,而她却成了我的好友马林的女朋友,但马林又为了获得绿卡与一个美籍华裔小姑娘订了婚。朱敏是管宏伟的老婆,但却没有生育能力。我的妻子为了“我”的前途命运怀了老师管宏伟的孩子,盛晶也为管宏伟生下了女儿。利用具有不伦性质的师生恋模式,来增加故事的复杂性,是李为民小说常用的手法之一。《白兰花香》中以两家人的伦理纠葛为背景来讲述都市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小说以“我”的眼光探索了父亲母亲与他们的老同事之间的似有似无的情感纷争,波澜所及,导致后代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也让人产生疑问。扑朔迷离的利益纠葛中,暗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纠葛。
女儿的角色是李为民故事里的重要角色。对女儿的血缘身份的追问,是构成叙述的极为重要的动力。《女儿你在哪里》以一个法医系副教授兼警察对失踪女儿的寻找为线索,最后揭露出妻子的出轨,特别是女儿并非自己所亲生,甚至女儿的亲生父亲的身份还经过了多重变化,最后女儿生父到底是谁都几乎成了谜。《病人》中的钱清是母亲嫁给父亲之前抢先在自己肚子里种下的孽种。一场难以启齿的事故,使钱清“感到无比的沮丧和绝望”。女儿的父亲的名分,都至少在三个男人之间辗转。《大菜市》中,黄伟的生父到底是黄谋还是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假如黄伟是黄谋与其学生所生,为什么他还忍心用她来贿赂富商苏里,而且黄伟却住在了一个老干部留下的房子里。女儿的身份之谜的多次重复叙述,构成了李为民的叙述情结。
与谜一般的亲生女儿的身份相应的是妻子或女友。李为民小说中的妻子的角色,往往缺少理想主义的妇德,她往往被某一个强力人物指定为某个同学或朋友的妻子或女友。《病人》中的樊燕先是嫁给汐言,后被汐言指定给了戴良臣,最后又成了李为民的老婆。《女儿你在哪里》中,由对女儿真实生父的追问,而展开了对于妻子私生活的追寻,妻子的私生活一直是这部具有揭秘性质的小说的情节的驱动力。
其实,身份成谜的不仅仅只有女儿和妻子,还有《妹妹》中的参与贩卖文物的妹妹,由于上一辈人复杂的利益纠葛和情感关系,其中的“我”——李为民并不知道梁彦和“我”的亲情关系,“我”甚至还和她保持某种程度的暧昧关系,以至于最后下药毒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在《较量》中,李为民将父女亲情故事、四个同学之间的爱情友谊的变质以及生意纠纷交织叠合在一起,共同编织了一个万花筒一般令人眩晕的带有凶案味道的故事。在李为民的叙述中,亲情是淡漠的,利益经常导致父子、父女和夫妻、朋友之间的相互杀戮。尤其是男女之间“舍不得做一些与身体无关的动作,舍不得说一些与心灵有关的话,以致我后来闪电般的寡情和绝交”。李为民:《病人》,《奔流》2020年第1期。
血缘纠葛特别易于帮助我们打开通向道德和伦理的通道,李为民通过对于人物身份关系的不确定性,从血缘伦理的层面离间了人物由血缘关系而建构起来的紧密关系,让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由最熟悉的亲人而变为陌生人,一個彼此面对却毫无信任的“他者”。
能够将众多熟人或亲人编织在一起的人物是主人公兼叙述者“我”。李为民总是以自己的名字“李为民”和“我”出场,“我”是一个儿子,是一个丈夫、情人,一个海关官员。虽然李为民的小说具有多重叙述视角的特点,但无论换成什么样的名字,都是“我”。“我”是李为民小说的主导叙述者。以“我”为中心的叙事,是李为民小说叙述的主要特点。而从人物的性格方面来说,“我”在小说中并不简单只是一个叙述的道具,而是一个具有自己独立人格的角色,是故事的深度参与者。小说中的“我”,基本就是一个病人。作者以一个迫害狂患者的眼光来看待和编织熟人社会的关系图谱,并以“我”的亲历而证实现实社会亲情伦理的溃败。相较于一般的第三人称旁观者叙述不同,由于“我”与亲情伦理的高黏度关系,“我”的叙述对于伦理亲情的打击当然更为严厉和致命。
也许是出于“我”的对于亲情伦理的失望乃至绝望,所以,李为民小说中的“我”总是有着逃离的愿望,而逃离的渠道就是“出国留学”。在李为民的小说中,总有至少一个人物准备留学或已经留学在外。留学叙述的反复出现,导致其被符号化。这一方面是创作主体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思潮的回应,也是其个体的心结的显现。小说中的留学情节暗示了创作主体强烈的对于现实环境逃离的渴望。但是,李为民小说中的“我”虽然渴望出国留学,却总是因为陷入现实纠葛而无法达成愿望。而且,就是那些如我哥哥那样的人虽然已经留学在外,最终还是卷入国内纠葛之中,而无法实现真正的逃离。
复杂的亲缘关系和伦理冲突,造就了李为民小说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叙事形态和紧张到喘息的叙述张力。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和利益关系纵横交错,勾心斗角,危机四伏,从而揭示了貌似平静的都市生活下的暗流汹涌,以及现代都市生活的魔幻,都市道德的偏离,以及带有现代主义意味的动荡不宁的心理状态。李为民小说中的人物,不仅为身体的病痛而痛苦,也为精神的失控而恐惧。他的幻觉叙述恰恰就是现代主义语境中人类骚动的内心世界的表征。
三、幻觉叙述及露底的“罗生门”
相较于复杂亲缘关系的叙述,李为民小说更多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带有疯狂性质的精神幻觉症叙事。
李为民的小说叙述特别喜欢采用具有现代主义意味的意识流叙述。他的小说比如《病人》《氯硝西泮》中的主人公,大都是焦虑症患者,都随身带着各种抗抑郁药物,甚至毒品,诸如杜冷丁、麻黄素、氯硝西泮等。也许是为了取得与精神类药物相匹配的情节,李为民小说的叙述基本都可以纳入幻觉症叙述的范畴之内。小说《短歌》是比较极端的幻觉叙事。这部小说由几次见面组成全篇,第一次见面,还是第一次见面,第三次见面,第二次见面,尾声,正常的客观的叙述流程,因为外力的介入而突然中断,就显得非常的混乱,从而夸张地丧失了前后的一致性。而这正是幻觉症叙述的应有特征。小说《病人》中有三个明显的精神病患者,分别是钱俊泽、樊燕、钱静。钱俊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樊燕和钱静有妄想症。小说中三人对钱清的遇害都有不同的描述。三人中钱俊泽是第一个回忆钱清遇害经过的人,通过他凌乱的记忆可以大致了解钱清遇害的一部分情况:钱俊泽是在汐言的指示下杀人的,钱俊泽先在钱清腿上打了一枪之后将钱清推下赭山,钱清的致死原因是脑部中弹。第二个叙述钱清死亡经过的是樊燕,樊燕在自己毒瘾发作似梦似幻时向钱俊泽讲述了自己记忆中钱清的被害——“钱清穿着红睡衣,半个身体浸泡在青弋江里,慢慢地下沉”。第三个叙述钱清被害经过的是钱静,她遗传有母亲家族基因,有与母亲相似的癫痫症状,她以虚幻的梦为依据叙述了钱清被害的经过:钱俊泽在悬崖上用枪对着钱清,钱清自己纵身跃下山崖,钱清死亡后汐言、戴良臣以及其他一些人处理了钱清的尸体,将其尸体投入青弋江中。这是一种典型的《罗生门》式的多视角叙述方式,但是,由于叙述者每一个人都有精神疾患或者身处药物的控制之中,钱清的死亡过程要较之于《罗生门》具有更浓重的虚幻性。《罗生门》中不同讲述人的话语是清晰的,而李为民小说的不同讲述人的话语却都是幻觉中的,这就使得讲述人的叙述更加地远离客观实际。
同时,李为民还喜欢将心理幻觉场景和客观外在场景穿插组合在一起来叙述。鲁迅的《狂人日记》专门为狂人设置了一个封闭自足的语境,叙述视角是单一的,而李为民的叙述却是多重的,有时候是精神病患者的,有的时候又是正常人的,他又对二者不加区分,这就导致了两种语境,两种话语——幻觉话语和写实话语的驴唇不对马嘴地穿插和搭茬。语境落差和话语落差,两种人的话语穿插组合,两种场景的穿插组合,从而导致了梦如现实、现实如梦的荒诞感,和鸡对鸭讲的阅读突兀感,以及逻辑失效的恐惧感。同时,李为民对引号以及说话人身份的“说明”的驱逐,也导致人物话语的混淆以及直接话语与人物内心独白的混淆。此种跨语境叙述导致了李为民小说整体叙述风格的怪诞化。就如同《病人》的篇名所揭示的那样,李为民的幻觉症叙述似乎已暗示了现代社会中精神病患的普遍性。他就像弗洛伊德一样,是一位精神病医生,其眼光所及人群,每个人都是病人,而且是精神病患者,每个人的话语也都是错乱的虚幻的。
李为民小说的叙述话语也如同莫言一样,具有狂欢化特征。李为民的创作是沉浸式的,他一旦进入叙事,就会如幽灵附体一般,或者就如同精神疾病患者一般,进入很“嗨”的状态。他的叙述是滔滔不绝的,叙述语流以极快的速率抛出,再加上他那江湖中见多识广的态度,从而使得他的小说话语几近于油滑的地步。李为民对都市生活了解得多,懂得深,看得透,他急不可耐地一股脑地要将这些都倾泻出来,因为讲述得太紧,就不得不把其中的有些情节流程掐断,剪掉,或省略,这就造成了其小说的情节经常处于似断似连的状态。可以说,这种叙述风格也是一种精神病患者的叙述方式。
但是,在李为民看上去如夏天的酱缸一般浓稠和复杂的叙述中,却总有一股清流和诚实的东西混杂在其中,并在最后时刻冲出混乱和复杂,露出其明亮的容颜,绽放出理想主义价值的光芒。当此时,回过头去观望其在结局之前所制造出的重重迷霧,那不过是一个受到很好的现代主义文学训练的叙述老手,在“炫耀”自己的手艺罢了。那有毒的黑雾的营造,原来不过是为最后出场的清纯和美好做陪衬罢了,就如同曹禺的话剧《日出》一般。比如《女儿你在哪里》《大菜市》中,尽管女儿的身份迷雾重重,但李为民还是让女儿生父的身份得以最终被确认。好像只有《白兰花开》自始至终都在暗示,没有挑明疯儿子的真正生父,但是,小说通过父母以及大哥的重重反常行为,几乎坐实了疯儿子就是我的兄弟。《卧底》中的卧底警察虽然有着重重的外在身份的掩护,但最终还是会显形,假如他/她不叛变的话,一定会站出来主持正义。各色参与犯罪的人物,大都陷得很深,但真正的罪大恶极者,也一定会出现,并受到惩罚,比如《女儿你在哪里》中的俄罗斯大毒枭。而且,虽然小说中受到法律惩罚的人物有的是冤枉的,但这些人也绝不是清白无辜。正是在不确定叙述中的对于确定的坚持,导致了李为民小说的叙述的罗生门露了底。
作为露底的《罗生门》的最为明确的证据是,在李为民云山雾罩的故事里总有一个或几个卧底警察存在。李为民有时候甚至直接用“卧底”和“谁是警察”来作为小说题目,小说中也总有一个警察埋伏在叙事的暗处,虽然有时可能为叙述所忽视,但却如影随形从不远离。《氯硝西泮》中“我”的前女友罗妮,一开始介绍她是解职的警察,当罗妮和“我”以及张道文、都梁等人交往的时候,她是一个被众多男人追逐和被下药的受害者形象,只有到了结尾,才显示出她的真警察的身份。严格来说,罗妮从与“我”交往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卧底警察。而《女儿你在哪里》中则有好几个警察、法医和他的警局朋友,都是卧底。《妹妹》中参与倒卖文物的越狱罪犯筛子和扎马尾辫的港商齐波,也是到最后时刻才显示出警察的真实身份,并把海关人员“我”和真正的罪犯朱球子逮捕入狱。李为民笔下的警察不管身份是怎样的变换或真真假假,真实的警察却从来不会缺席。李为民在犯罪叙述中植入警察的角色,就是要利用罪犯对卧底警察的恐惧,为故事立一根看不见的线索,驱使叙述的推进,也给暗黑的叙述提供一丝光亮。警察虽然在很多黑帮小说中,都充当了勾结黑帮的角色,但是,李为民小说中的卧底警察,虽也有变节的案例,但总有一个能够坚持到底使得法律和正义得到伸张的警察在。因此,正是这些警察人物的存在,才使得他的云雾缭绕的故事,照进了一丝阳光,才使得他的“罗生门”叙事露了底。
除了总有一个卧底警察这样的确定性之外,李为民虽然为人物的身份设置重重的迷雾,但最终还是要通过各种方法披露其真实身份的。《女儿你在哪里》中,女儿的身份虽然发生了多次转移,但最终她是谁的女儿,还是非常清晰的。《妹妹》中的梁彦也是身份成谜,但是,小说通过梁彦的暗示,隐隐约约之间就已经告诉了主人公李为民,她与他之间的兄妹关系,特别是当李为民毒死了梁彦而被警察逮捕后,卧底齐波和筛子更是清楚无误地告诉“我”:梁彦就是李为民的亲妹妹。结尾的类似于福尔摩斯探案剧式的“真相解说”,昭示了理性在阴谋叙述中从来就没有离场。
同时,有迹可循的还有恶人的终有恶报。《师生关系》中,管宏伟为了能生个儿子,不择手段拆散了两个家庭,但到最后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儿子;马林为了出国使出浑身解数,但一步走错而最终成为走私犯,而且还搭上了自己的女友;盛晶虽然生下了自己的女儿,但是女儿却被朱敏带走抚养了。当然,李为民将社会中的种种黑暗揭示得很彻底,并让恶人总有恶报,真相终得昭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将意义彻底暴露。熟读欧·亨利小说的李为民,其小说的结尾总是那么的意味深长。“罗妮像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药瓶,轻声说,我等你出来带我去吃澳洲牛排。”《病人》的结尾似乎是爱情的回应又似乎是对于“我”犯罪历史的隐约的提醒和暗示。李为民虽然采取了现代主义的手法,但他的小说却有着古典主义的终极结局。
这种露底的《罗生门》说明了李为民小说虽然复杂,但其线索还是有迹可循的。其所叙述的虽然多是边缘和暗黑的人物及其事迹,价值上多有叛逆性和反主流价值的特性,但主流价值作为隐形的叙述重心,从未离场。那些恶人或者违法犯罪的人,在故事终了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被绳之以法,尽管正义并不一定得到绝对的伸张。这虽然是李为民小说“俗套”的一面,但恰恰反映了他在道德底线上并不是那么的玩世不恭。
李为民的小说使用了侦破叙事、幻觉叙事等多种叙事方法,但这些小说却不是侦探片,作者只不过借助于警匪叙事和侦探叙事,来表达纷乱都市中的复杂的世道人心。李为民的小说涉及血缘叙事,但血缘叙事只是其多层次叙事中的一个层次,而且也只是作者借助表现都市社会伦理焦虑的手段。李为民的叙述中充斥着暴力、侦破元素,但侦破故事和暴力故事从来都没有得到真正的展开,甚至也不是借此来设计情节或写情节小说,作者只是借助它们来表达他对于现代都市生活的恐惧和忧虑。
四、最后几句话
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故乡之思,往往依存于有泥土的乡村,但是,李为民的小说与那些身在都市念念不忘乡土的都市侨寓者的叙述不一样,在他的小说中,很难找到些许的乡村文化痕迹,要说有的话,也就是江边的几棵芦苇而已。中国当代乡村社会的体验,从来不会在他的笔下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创作是纯粹的都市书写。与同样长于这座城市边缘地带的何世平专注于写乡村青年的城市体验不同,李为民沉湎于都市体验的表达。
李为民的都市小说,又与当代常见的都市叙事不同。当代的都市小说,叙述里弄小巷中的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居多,高楼大厦写字间中的时髦男女的情感和商业纠葛的也比较多,再有写进城乡下人的夹缝生活的也比较多,但李为民似乎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专门写都市中带有犯罪性质的走私、贩毒和血缘纠葛故事。
李为民小说中,可以看到明显的欧美小说的影响,可能既有欧·亨利、爱伦·坡,又有柯南·道尔,甚至艾略特,还有美国电影《教父》,当然也可见到香港电影《古惑仔》的身影。假如从知识谱系上来说,我倒是更愿意将他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新感觉派看作是一路,以精神分析赤裸裸地暴露了都市人物从里到外的病态,不过新感觉派要更加的凄凉和艳丽,而李为民小说则多了几分的智性和阴谋论叙事。
【作者简介】方维保,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