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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研究的一条通幽探胜之径评舒晋瑜的系列“作家访谈录”

2021-11-18郝雨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3期
关键词:批评家陈忠实文学批评

每次舒晋瑜的新书出版,看到上面的作者照片有点儿山西女娃的憨态,我就特想乐。其实,我从照片里一眼看到的是这位女文化记者灵魂中的真诚朴实,那纯粹敞亮的内心。那是完全无法掩饰也绝对装不出来的。她真的是特别适合做记者,尤其是文化记者。一般来说,像舒晋瑜这样比较特殊的职业和身份——文化记者,实在是很难被作为文学评论的对象的。但是,我却从舒晋瑜20多年的文化记者身份中以及她对于当代作家的执着关注和诸多研究成果中,看到了她极为特殊和重要的价值意义。本文的题目之所以叫作“当代作家研究的一条通幽探胜之径”,要说的就是这位文化记者独具特色别具一格的作家访谈类作品,在当代作家研究中是如何不可或缺的。

一、作家与批评家的中间地带

正统的文学研究领域,一般只有两个连接点,一端是作家,另一端是批评家。而且,作家也好,批评家也好,又大多是职业性的。虽然作家有职业作家或者自由写作者之分,而批评家则有学院派和协会派之分,但各自的职责都是非常分明的。至于文化记者,一直以来都是很少会成为文学研究领域职业结构的一种。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从舒晋瑜的作家访谈中看到了文化记者非常独特和重要的地位和价值。

理由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由于当时的整体文化氛围带来的主体意识的增强,处于文学研究两端的作家和批评家,都在过于强调自己的主体性,有批评家甚至提出:“我批评的就是我自己。”直到今天,还有很多批评家认为,“文学批评首先是批评家主体的精神漫游,是批评家面对作家作品和其他文学现象的创造活动。批评家是借作家作品和其他文学现象来说自己的话,表现的是批评家自己。文学批评不是作家与作品的附庸,它无权利无义务去解释作家的意图并让作家自己满意。批评是批评家的创造,是批评家面对作家作品的再创造,它要渗透批评家自己的主体意识”。宋家宏:《我对文学批评的理解》,引自http://m.blog.sina.com.cn/s/blog_4c2492380102x4s5.html#page=2。甚至在几十年前,就有人提出,作家的作品一旦发表之后,最终的“解释权”,就不属于作家本人了,而是属于社会所有,更多的则是批评家说了算。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就是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此,批评家在解读作家作品的时候,可以完全不顾及作家自己的意图和创作指向,他只需要按照自己对于文本的判断进行批评。这样的批评,又怎么能不走样和变味呢?于是王安忆曾经直言:“今天的文学批评使我感到恐惧,对所有的批评我都是不看的。”她指出,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写作与批评同时发声,双方保持和谐、平衡的关系;但是这一平衡近年来被打破,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文学批评以强势的姿态介入文学,对作品进行“蛮横”的曲解。王安忆:《文学批评使我恐惧 所有的批评我都不看》,《文汇报》2013年6月20日。文学批评而完全不了解所批评作品的创作者,而且甚至把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搞得非常对立,其实是违背批评规律和原则的。在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观念中,如《孟子·万章下》中有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鲁迅对此也非常认同,他说:“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二集》,第4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那么,说到这里,舒晋瑜一直坚持的作家访谈的价值就应该会得到認可了。

大概就是在2000年以后的时候,舒晋瑜进入《中华读书报》。不久,就开始专注于深度作家访谈。这些访谈之作,基本都是选择那些在国内外最有影响力的作家。2014年首部系列访谈辑成专著,名为《说吧,从头说起——舒晋瑜文学访谈录》(作家出版社,2014),书名已经预示着“从头说起”之后,还要继续说下去,这第一部专辑收入了对于16位作家的访谈记录。此后她又陆续出版了《以笔为旗——与军旅作家对话》(作家出版社,2017)、《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以及《学人访问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深度对话鲁奖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等。不算她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的作家专访,仅这五部大著,就涉及作家一百多位。这些作品先不谈其学术价值,单从史料价值来看,也是极为珍贵的。批评家白烨这样评价:“切近作家作品实际设置话题与问题,访谈与对话亲切自如又内在深入。文学访谈与作家对话,新闻性与文学性有机交融,具有较强的专业性,因此话题的设计、问题的追问,就显得更为重要。而这正是舒晋瑜的长项,她在文学知识的储备上丰富而扎实,对所访作家的了解也系统而深入,因此以专业的素养设计话题,以好奇的姿态循序追问,以一种内在的亲和力使访谈的对象敞开心扉,披心交谈。如《陈忠实:我早就走出了〈白鹿原〉》,先梳理陈忠实早期创作,进而谈到各种体式的改编,以及《白鹿原》之后作家的心态与状态。这里涉及的,既有陈忠实个人的文学道路,又有《自鹿原》的影响与改编,而且时间跨度达半个多世纪。这样一些话题的提出与探讨,显然需要对作家本人创作历程、代表作品及相关影的进行细致了解,甚至是长时间地跟踪阅读与积累。唯有如此,才能了然于胸,收放自如。”白烨:《长篇崛起的一份“档案”》,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二、无法替代的对作家内心的发掘

在一般人们的心目当中,通常会有一种非常顽固的印象:“新闻无学”,甚至有新闻学业内的专家自己公开宣称:“文学是人学,新闻是‘事学。”所以,尽管许多人从事文化记者这样的职业,也很难被看作是文学批评家。

但是,读了舒晋瑜的几部关于作家访谈的著作以后,感觉不能不重新认识文化记者这个职业了。起码舒晋瑜是完全称得上批评家的资格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记者职业有了舒晋瑜这样的懂得“人学”的文化记者,所做出的新闻,也不能再说仅仅是“事学”了。舒晋瑜对一百多位作家的访谈,从其文本中看得出,她是对这些作家的作品有着非常专业的解读的。尤其是她每每面对的作家,一个个都是顶级高手,你提出的问题如果根本达不到他们的高度,或者哪怕稍有露怯,是瞒不过这些大师们的眼睛的。所以,首先在解读作品的功夫上,舒晋瑜是完全够得上是批评家水平的。而在问题的设计上,显然也都是能够问到点子上的。还是偷个懒,引用一下白烨先生的说法吧:“事实上,舒晋瑜的访谈,看起来是针对作家的访谈,其实也是着眼于作品的叩问。她围绕作品穷原竟委地设问,深入创作底里不厌其详地探询,实际上以探赜索隐的方式,由作家的文学意图和写作追求的角度,从构思到完成,从意蕴到形式,穷形尽相地解读了作家与作品的内在缘结,以及作品所以独到的内在密码。”白烨:《长篇崛起的一份“档案”》,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至于从文本形式上看,作为访谈记录,好像并不能被认定为批评文章。但是,按照陈平原先生的观点,他曾经提出“述学文体”的概念,认为学术专著应该是开放的,而不能是固定不变的。他说:“在我看来,专题论文集就是专著。中国学者对于黑格尔式的体系性的论述过分迷恋,这会导致本末倒置。平心而论,一个学者一辈子真能写好的也就是几篇文章。专题论文集可以把一位学人的学识、修养与追求都凝聚其中,并且展现出他究竟在哪些问题的论述上取得了推进。这样的写作可以扬长避短,而不必为了硬要搭建体系去东拼西凑。”陈平原:《再谈如何“述学”,什么“文体”》,《北京青年报》2020年11月15日。那么,舒晋瑜的访谈文集,无疑可以理直气壮地称为文学批评专著了。

再者,舒晋瑜的访谈,完全不是那种一问一答的询问记录。其中大部分是有评论,有对话,有交流,甚至有批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她的每一篇访谈,开头都有一个“采访手记”,而每一篇手记,都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批评文章。而且,她的访谈又总是分成几个部分,在每一个部分之前,又全都加一个黑体字的核心观点,同样是一种评论的姿态。为节省篇幅,选一篇军旅作家中比较短的为例:

在很多作家眼里,战争文学在世界文学中是一个富矿,因为它能够展示小说中人物更为丰富、更为波澜壮阔的精神層面。

柳建伟也在大踏步走向“富矿”。这走的过程中,有诸多件随着鲜花与掌声的幸福,也有诸多面临重复与挑战的困惑与茫然。是的,和平年代如何创作出具有经典意味的军事文学作品,是作家们一直苦苦思索追求的命题。柳建伟的看法是,军旅文学真正要成大气象,应该在2010年之后。他说,自己并非像评论家对于军旅文学浪潮的现象进行研究,他只是为自己的梦想做准备。柳建伟说,在人生的竞技场上,他希望做个全能选手,而不是单项选手。听着幽默风趣的语言,轻松地打着形象的比喻,听他如此清醒深刻地剖析自己,听他从围棋里、从竞技项目里诠释跟他所热爱的长篇小说息息相关的内容以及悟到的真谛——这样一位善于领悟又付诸努力的作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的成功呢?

学理工给柳建伟的创作打下很好的基础。他认为如果谈长篇艺术的话,首要的是结构,其次才是人物、情节、语言。

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第2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至于提问中包含着评论,就是舒晋瑜惯用的小手段了。如她在对李国文的访谈中的提问:“《冬天里的春天》的创作运用大量意识流、蒙太奇、象征等艺术手法,打乱了叙述节奏,穿插写作今昔之事,充满新意。写这部作品时,您是否觉得无论创作经验还是积累都已经比较充足?”

当然,对于专业的文学批评来说,重要的并不是在批评中能够像模像样、中规中矩地阐释和揭示作品内涵,而是要在解读中能够高屋建瓴地发现和透视作品美蕴之魂,是见他人所未见,言他人所未言。在这一点上,舒晋瑜的全部访谈录中,一点都不输专业的批评家。在她的每一篇访谈作品中,新颖独特的批评视角和观点常常让人耳目一新,甚至拍案叫绝。如《深度对话鲁奖作家》中对韩少功的评论:

如果把文坛比作武林,韩少功属于“高手”。这种高,不只是写作技巧的高,也不以作品数量取胜,而是思想和笔力所抵达的境界。

作为文体意识和语言意识都超乎寻常的作家,韩少功的作品几乎一路伴随争议。也正缘于此,从语言的切口进入谈论韩少功,大概是必要的途径之一。和很多作家的炫技不同,韩少功的语言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陌生感,让人为之惊奇、为之思考、为之心动、为之争论乃至拍案叫绝。

也因此,不论何时何地,阅读韩少功是一次次愉快的旅行。他试图以幽默的小说语言闯入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在他构筑的文字迷宫里,除了享受,更多的是对生活、对时代、对中国社会的思考。舒晋瑜:《深度对话鲁奖作家》,第4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三、弥足珍贵的当代作家口述实录

近年来,口述史越来越成为历史研究的重要领域,而且不仅是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研究方法,甚至在国际上是一门专门学科,或由此形成的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学科分支。其对于返还历史真相、引起大众注意有特别意义,口述史的研究方法主要包括访谈法、资料整理、资料分析等。而作为文学史研究,也肯定少不了这样的研究方法。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舒晋瑜的作家访谈录,已经是在一个全新而前卫的研究方法上独出心裁,别具一格,甚至是弥补了当代文学研究中多年存在的一个重要方法和领域的缺失。

毋庸讳言,对当代作家的系统全面的研究,还缺少对有关作家的跟踪纪实与相关采访,也缺少有关史料的系统爬梳与基本建设。所以,舒晋瑜的这几部访谈录,以其现场性兼具史料性,纪实性兼具研究性,具有自己的独特价值。正如白烨所说,这样的访谈录,突出了作家的角度。访谈与对话亲切自如又内在深入。很多话题的提出与探讨,显然需要对作家本人创作历程、代表作品及相关影响进行细致了解,甚至是长时间地跟踪阅读与积累。唯有如此,才能了然于胸,收放自如。从这个意义上看,舒晋瑜既是在以访谈新作的方式来解读作家的,也是以撰写作家论的方式来进行文学访谈的,成为访者与被访者、读者与作者彼此的敞开胸襟的深度对话。

著名作家韩少功认为,舒晋瑜的访谈,不是创作,但揭破了创作的源代码;不算理论,但暗设了理论的新路标。积水为渊,琳琅满目,为文学近观和远望,不失为又一场可贵的思想风暴扑面而来。著名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晓明则表示,舒晋瑜是最好的访谈记者之一,面对她认真执着的敬业精神,面对她体贴、真诚和细致的访问,大概每一个受访者都会和盘托出。专访中所涉及的问题,既是当代文学界的热点,也是大家比较关注的焦点,蕴含了深刻的文学思想,无疑是文学理论的一大宝贵财富,而且必将是未来一切文学史研究的最可靠的作家自我表白。

说得实在一点,很大程度上,由于舒晋瑜天然的亲和力、人格魅力,以及作为职业记者的沟通能力,尤其是对于作家和作品的特殊的感悟力,使得她所有的访谈对象,都能够在一种非常轻松、非常愉悦的心情和状态下,和她沟通、对话,甚至把自己的经历乃至隐秘和盘托出。著名作家毕飞宇曾多次接受舒晋瑜的采访。在他的印象中,“舒晋瑜也不怎么发问,就是聊。她的话题往往是起始于文本内部的某个细节——这其实也是一个提示,你的文本我可是‘细读了。她老老实实地问,我也就老老实实地说。这样的采访是不是最有效的呢?我也不知道。我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接受舒晋瑜的采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也用不着正襟危坐,想到了哪里,我就说到哪里,很舒服”。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第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阿来认为,更重要的是,她在懂得文学之外,还愿意深入理解这些作品和写下这些作品的人。所以,她的文字不是新闻纸上存活一天半天的文字,而可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份特别见证。

再说得实在一点,文学作品是有故事的,其实每个作家本人也更是有故事的。和每个作家的每个作品有关的故事又往往是丰富多彩的。比如陈忠实先生虽然已经离世了,但是由于舒晋瑜的访谈录,《白鹿原》一波三折的获奖过程,才能够清清楚楚地被保存下来。在接受舒晋瑜的访谈中,陈忠实回忆道:大约是1998年,一天晚上编辑何启治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陈涌对某位理论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问题”,这个看法已经在文学圈子里流传开。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关于“历史倾向性问题”的释疑解误,最终还是有陈涌这样德高望重的文学理论家坦率直言。老何便由此预测,茅盾文学奖的评奖可能因此而有了希望可寄。约在此前半年,我和他在京见面时,老何还在为我做宽慰性的工作,说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可能性不大,对《白鹿原》而言评不评此奖意义不大,有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就足够了。我也基本是这种心态。评奖与否且不管,有陈涌这句话就行了。有人说过程不必计较,关键是看结果。在《白鹿原》终于评上茅盾文学奖这个结果出来以后,我恰恰感动的是那个过程。评到基本确定的时候,一位主持评茅盾文学奖的负责人给我打电话,说《白鹿原》评上茅盾文学奖没问题了,评委们建议在两处做修改,征求你的意见,愿意修改也行,不愿意修改也行。他们说的不是死话,是活络话。我说我修不修改,你先和我说修改什么内容。我在情节上做了一点调整。①

像这里面的“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就可以反映出陈忠实先生在整个过程中的极为复杂的内心体验,这样的作家心绪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永远鲜活的。而如果没有舒晋瑜的访谈,陈忠实先生这种细微而又内涵丰富的心灵故事,就只能永远埋藏在作家自己的生命当中。而我们未来的文学史对于作家的“深描”性研究,虽然也可以寻找到这个事件的外部过程,却永远都无法透视这其中的深层次奥秘。

【作者简介】郝雨,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王 宁)

① 舒晋瑜:《深度对话茅奖作家》,第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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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陈忠实画传》
参考资料
贾方舟:中国艺术批评家网是一个很好的网络平台
对当代文学批评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