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胡学文生命视界的 “实”证情润及叙事进路
2021-11-18盖光
文学要有情怀,要表达人文关怀,文学的情怀及关怀更多体现在对生命的理解、体认及关爱。胡学文创作中的情怀及关怀总会瞄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情感磨砺及对“自由”人生的打拼。他曾言“小人物是我持久开掘的矿脉”,他“时时要进入忘我的境界,和人物融在一起”“最大限度地挤出人性深处的汁液,才能真正有效打磨人性的光辉”。胡学文、卢欢:《小人物是我持久开掘的矿脉》,《长江文艺》2016年第9期。胡学文被称为“生活型作家”也因于此。书写乡村、城镇普通人的生活须接地,呈根性实在,需要充蕴地气、接通地脉。“矿脉”得于此,小说的故事性、跌宕情节及情怀注入皆扣紧人物的命运走向,也疏通着书写文脉。新近的长篇小说《有生》是胡学文精心磨砺的大书,小说立地实在,深层掘进着他的矿藏,产出的矿物元素多色、多彩,且经多种叙事方式融合锻铸。由百岁老人祖奶接生的生命群体,代际接替并历史性递嬗,共同推进着世纪性生命历程,集成性汇聚了胡学文三十多年创作的得与思、探与愿,既有情怀汇入,满含道德关怀,也不乏生命的知识性展露及技术操演,使小说审美意蕴具有深度、力度及宽度。
生命接替与有生不竭
生命是实在的有机体织就的网络构成。生命有机体循时间而行,又于空间中悠游、汇聚,呈时空交错、互补的动态状态。有机生命的“有生”之在循衣食住行、生儿育女、艰辛劳作、精神畅往而呈现生命的活态,在新陈代谢、循环往复中成就生生不息、不竭。实在机体会经历生老病死,但“有生”之态未必随之而去,因有生在世所为或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或创生无尽恢弘,有诸多为世唱诵的行为及精神永久传承,使有生不灭,声名永传。我们明晰生命何谓及所为,有生何显及永在,意在经由深度体认“有生”而疏解长篇小说《有生》的叙事之态、之脉,确证那位百岁老人一生磨砺的意义和价值,于此,深解生命实在、在世的有机活态及多样态,求证缘何有生不竭且不灭。
《有生》是积聚生命亘古无限的巨制,是胡学文唱诵生命及有生的大书。坦诚“虚构”百岁女性老人,胡学文并非遂愿,因祖奶为生命实在,从构思到写作他与祖奶朝夕相伴,三年、七八年,“闻其声,见其形,睹其行,揣其思,杀青之时,竟恋恋不舍”。胡学文:《我和祖奶》,《有生》后记,《钟山·长篇小说》2020年A卷,第311页。这种实存之态及不舍之情是作家与叙事对象的常态关系,亦为间性主体关系,作品即复现及升华间性关系。讲述世纪性人生故事,就祖奶接生一万两千个婴孩的经历而言,其人生无疑是恢弘的,其有生无疑是壮阔的。这地气满满、根性坚实的实在性书写,使胡学文对生命创生理路及生命磨砺的复杂性有至深体认,似乎不再搅扰于“虚构”云云而洞见生命何谓及何为。作为生生不息、不竭的承续者,祖奶不只是一种文学意象,一个史诗性生命存在,一个生机无限的生命个体,更担承生命机体的创生之职。正因此,生命体得以存在而鲜活,继而能衣食住行,能言语、劳作、思想,更能展望未来,经历人生磨砺,又继续传承生命,代代接替。胡学文的“有生”意蕴颇为丰厚,似有实在生命机体的有生,又蕴生生不竭的有生;似有蕴万千生命实在的生生磨砺,生命过程所行所事、所作所为,又含行事与作为的代代延续;各色人等的生生面相,独异的性格特性及生存际遇,既成就个体的有生,又谱就有生合奏。于此,“神”化了有生的祖奶,她的念想及神性,她对生命的呵护及对生命机体的同一性态度,不只真知生命實在形态,且寄予万千生命体能代代接替、承继。卧榻上祖奶回溯百年人生,讲述移居、迁徙的跨地域变换,面世时的独异色彩及童年经历,父母别离的创痛,自己婚姻及生育、养育的不畅,以及自己如何“事业”成功而又波折不断。
近年的长篇小说创作中,这种以女性为叙事载体书写世事变迁、世纪性转换,继而重视历史、文化,深层剖解人生的作品并不鲜见。这些小说聚力合奏或地域、或乡村、或都市,或对一个独异民族的起落盛衰把脉,不只显功力,更显气魄,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周瑄璞的《多湾》、任晓雯的《好人宋没用》等。在迟子建那里,依历史、时间及人的生命进向,一位90岁老人讲述一生的经历:清晨、正午、黄昏三个时段,叙事人生的进程,百年历史交错叠合,伴行世纪性转换而印记一个民族的森林生活及文化,启思在时代巨变中这个民族如何行进。“变”的必然性使森林自然资源越来越匮乏,族群的生存条件深受影响,后代们相继离去,或死亡,或出走。最终老人独守,留下了孙子安草,母亲送她的火也苍老了,面容却依然活泼、青春。胡学文延伸着更复杂的叙事进路,祖奶命运磨砺异常复杂,伴随“变”的时代进程,多向、多样、多色彩的有生之路皆有闪闪亮色。《有生》不拘于顺向地随时间线性推进,而在重组时空结构,转换、变异着叙事主体,但总不离祖奶“创生”这条“脉”。“脉”并非固化的线性,且经非线性逆向回溯,盘根错节式地展示生生事事之变,变必昭示有生永在。冥冥之中祖奶的躯体或许会止歇于卧榻,但其有生及所为,其中介性创生的有生之体且会代代接替,永无完结。
生命机体的落地,实在生命的活生生现世,尽管方式或有不同,拟或有生产过程的不顺,甚至母与子的离去,但生命机体落地的活态则为必然,且昭示有生不竭,祖奶不断谙熟并操演着有生之业。《有生》的叙事进向中,不同生命体落地、现世的同与不同,其叙事各有特色,接生者的创生策略、方式也浸染无尽的色彩。在祖奶这里,同一、同视、同程,乃至无差别地对待生命,不论贵贱,不论身份,不论国别,生命体是平等的。祖奶有言:“我说过,什么都不能阻止生命的降临,无论战争还是饥荒瘟疫,响亮的哭声足以刺破阴霾。”② 胡学文:《有生》,《钟山·长篇小说》2020年A卷,第203、175页。为搭建生命出世的桥梁,她召之即来,来之能战,不畏各种艰难,或长途跋涉,或不分昼夜,不分贫贱,用身体、智慧及对生命的特有情意去操演、实践,不断解困、破难,且练就“庖丁解牛”式的技法,“神灵”美称及多重的溢美之词追崇着她。她曾说过:“上苍给了我这双手,就是让我引领生命的。我带血的双手托起婴儿,他可真重。”
②在特殊年代,她曾备受非议及磨难,但其成功的指向是归一的,获得神性美誉而得万般敬仰也是应然的。莫言长篇小说《蛙》中的姑姑也是奔波一生而致力于“创生”事业的女性,从她手中出生、落地的生命体也多之又多,但其恢弘或为两难呈现,或为悖论。较之祖奶,姑姑的身份及所为为她“有生”的磨砺带来更多困顿及困境。她在晚年不断反思、忏悔着,即便成就了自己的婚姻,也是忏悔的一种选择。姑姑之所以忏悔,在于谙熟职业技能的同时,有着更多的“逆生”。所谓“逆生”即非同视性,这是一个坚执的政策执行者行走的路,故在晚年她会泥塑被“逆生”而未出世的生命体的模样,寄予他们以有生的形貌。
我们从生命的本有形态、对生命的同视性、特有的身体形态、聪灵的智慧积聚,以及全身心投入而创制生命的恢弘来审视祖奶,也意在疏解胡学文生命视界的宽与深。应该说,胡学文铺设的这种多样的叙事理路,是艰难且不乏困境的,不只殚精竭虑,艰辛跋涉,更要不断解困,不断地清理有生之途的坎坷及障碍。
时空变换与命运同程
就小说文体特性而言,时间与空间或许会时常生变,会依据小说情节再造叙事节律,在原本时空流转的实在性基础上重置新的叙事时空。一方面可以张弛叙事节律,延宕情节的起伏,突出人物之间的纠结及多重缠绕;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时间顺向、逆向的交错及穿越,突破时空的有限性,延展生命活动的阈界,展示对生命认知的深度和宽度,加大情感波澜的起伏状态,继而达到叙述者生命体验的至深性。《有生》倾力于这种时空转换性探究,以祖奶的生命之线而串接多重空间,呈现其起伏、跌宕及波澜不断的人生历程。这多重转换,一是由祖奶一生磨砺及冥冥之中的时空弥合而就,一是由祖奶接生而落地的各色人等的特殊人生经历交集、串接。
近年来,在小说创作中的叙事结构探究中,变换时空策略是作家们的重要实验场。徐则臣的长篇小说《北上》也倾力于时空重置性叙事,小说介入的时间跨越两个世纪,其叙事节律却分置几个节段,成就着各自的叙事时空。20世纪初年,由小波罗引发的循运河北上之行引带出各种事件、人物,作为中介性存在并标识着现代性形貌的各种器物的血脉接续,合理地串接起两个世纪发生的一切,继而合成整体性时空叙事结构。《有生》的时间之线则是三线并轨:一是本有的时间线,二是祖奶生命之体变奏的行进线,三是祖奶接生落地而合成的生命群体交集及推进。三线归一,蕴聚着有生多向、多面、繁复及未来性的指向,使多样态的生命机体共同合成网络结构,绘制生生不竭的流动画卷。
冥冥之中回溯本就是未定性的,既有时空错位、间断,亦有起伏、倒置;不只呈虚像及幻象性,也具镜像性映衬及反观。胡学文依此未定性动律而叙事《有生》的波澜、起伏,由虚而叙实,由幻象而呈真相,将未定性显化为实在及定在。这种多重转换性的叙事进向演历着一条百年的历史变迁之路、生命演进波澜及有生过程,以祖奶的接生故事为叙事桥梁展演着各种跃动的生命有机体。倒错的时间与分置的空间推进叙事进向,祖奶20世纪开元之年至21世纪接承的世纪性传奇一生,串烧式地连接起祖奶接生落地的5个青年的成长历程,以及祖奶的9个子女由生而亡的惨痛事件。5个人物分别独立成章,9个子女在祖奶的回溯中依序登场,由此合成人物序列。5个人物负载着独有的地域特点、文化习性及执业方式,他们同而不同的命运走向,相互间盘根错节地连接着天地、万物而就的叙事网络。这种多重的虚实、时空转换,倒错、起伏、跌宕所铺设的叙事线路显然强化了叙事的故事性、情节的多层次性,对人物命运的多向把控,对历史进向的多层铺展,也将“小人物”的性格化为“这一个”。
间断性叙事由祖奶的有生历程接续,各等人物登场角力,错综关系使性格、命运各异,镶嵌且丰富着祖奶的有生之程。祖奶的神性、灵性促生着“小人物”的鲜活,“小人物”的有生之色也使流动画卷尽展波澜。叙事终究是叙事,倒错、间断及虚性,乃至幻象性时空、穿越性叙事必回到本然状态,回到生命本有的节律演进。对于阅读体验而言,仍然会沿着历史、时间的顺向而行进,对祖奶的体验、认知及人生价值定位仍然会以她传奇性的生存经历、智性的接生方式、坚执的惜爱情怀而顺向体认。《北上》与《有生》这种时空转换及重置性的叙事策略,当回到本然状态时,随历史、时间而进的命运波澜轨迹便清晰可见。在《北上》那里,仍然会以本然流向来观照人们如何能血脉传承并接续命运行程。当在21世纪再度合成,承任祖辈们的未竟事业,后辈们秉承大运河的命运共同体意识而继续北上。在《有生》这里,祖奶的神性亦如血脉注入人们的生命体,尽管他们未像那些船行后辈们再度汇合,但他们同样依循着顺向生命经历的行进,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开启命运同程路线。
小说叙事重置时空,突破时空的既定性及有限性,具有很强的昭示性;其根性定准,立基现世,更在于昭示未来。这表征有生的永在及永久性,作为未完结的存在必蕴聚着叙事的无限性。显然,小说这种文体的特有叙事之魅是任何学科性研究无法替代的,其对时空、生命的认知及深层体验似也深刻于其他学科性研究,以回溯性且全身心投入式体验而铺展命运走向更为小说的优长。
性别对冲与互补蕴生
性别是实在的。对于小说叙事中性别的实在性是否有虚实转换的可能性,回答應该是肯定的。转换并非变换实在的性别,而是借力于叙事主体转换,使性别及角色在转换中呈一种虚实之状。“性别对冲”这个词语既非性别对撞,也非实在的变换性别;并不单指身体性存在,也非男女二元性表征,这是指称一种常态的小说叙事方式,即男性作家如何以女性的生命经历为叙事主脉,或女性作家以男性的生命经历为叙事主脉。《有生》的叙事主脉显然是前者,但其对冲性并未限于这种主脉的延展,更在胡学文强力扩张、转换,在他能深层知解女性的命运磨砺及执业特色。书写接生婆这样一个特殊的女性执业者,并且书写到位、至深,智性、理路似有全知全能之状,有如临其境、如观其状之势。小说将祖奶推向“神坛”,但祖奶的神性,内蕴着一位普通乡村女子经历的常人难以想象的快慰及伤痛,尤其是儿女逝去之痛。
性别转换,执念于独异的叙事操演,而非走惯常的小说进路,胡学文似在向险峻的峰顶攀登,应该肯定,他达到了预期。胡学文这种执念情怀满满。祖奶神力彰显,有着大地女神之魅,这得自作家的智性掌控及倾心倾力。这其中,不论是现实存在,还是阅读体验,如能入心入情地品鉴男性作家将女性作家也难以驾驭的这种接生执业倾力复现,接生、落地的技能及方法如此谙熟,犹如身临其境式的操演,必然会感念作家劳作的艰辛。强力的性别对冲,又深感这似乎是女性作家作为,不只娴熟地执业把控,且能透析女性身体、心理的至深处,对话、融通,亦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当回到《有生》的历史、文化叙事之脉,叙事节律再造及各等人物,包括祖奶本人的命运起伏的叙事进路,观其强度、硬度及深度,又可见男性的刚性。莫言《蛙》中的姑姑展示着对冲性及偏执性的性别强力,她的有生执着于政治信念的坚守,即便是晚年的反思与忏悔也很难彻底,最终难突破固有城池。《有生》深层展露祖奶的执业及同视观,不计体力及身家的“迷狂”性,甚至最终导致家庭几度倾摇,冥冥之中近乎孑然一身。对之,想必女性作家的柔性、和性且含蕴诗情的书写方式难以企及,这需要男性笔力、心力及体力,乃至情意。这种性别对冲性似内蕴一种氤氲化成、阴阳交合之力,以一种“生生之谓易”的异变性及和合而诠释有生何谓及所为。生生异动、阴阳合力成就了祖奶的“迷狂”性格及神力,生命的本有状态,未定性的命运坎坷、磨砺,合奏着波澜涌动的有生交响。
文学多色彩地书写生命,且不断拓展生命视界是必然的,是永恒的探究。文学对性别书写中人性、女性及母性的串接性叙事也在不断丰富,硬度和强度在加力,母性及神性特异合成力也彰显着文学的独异魅力。祖奶有如大地女神“盖娅”,她的接生,实为桥梁式地创生;她的有生,似已略去简单的个体性存在,而指涉一种神性及神域。詹姆斯·拉伍洛克曾畅言:“古老的盖娅是一个存在,在时间和季节的长河中她使自身以及那些与她一起存在的一切保持舒适。她,从而使大气、海洋和土壤的状态始终适合生命。”〔英〕詹姆斯·拉伍洛克:《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视野》序,第10页,肖显静、范祥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拉伍洛克是从地球自我调节理论言及,并提出“盖娅假说”,被称为“一个新奇的望远镜”。这里借用拉伍洛克的思想,并非简单地讨论地球调节问题,也非杜撰一种“祖奶假说”。但“接生就是造福”,祖奶的“盖娅”品性着实在执守着她对每一个将要落地的生命体的同视,不断神化着各种高难技艺。她将环绕宋庄之百里域界的万千生命,如大地女神盖娅使“大气、海洋和土壤的状态始终适合生命”那样,跃动在生命交织的网络中。
女性、母性、人性相互交集的话题是文学叙事的永恒主题,但其叙事方式却在不断推新,叙事脉线在不断拉长,且跌宕、延宕此起彼伏,性别指涉也呈多色彩。《蛙》中的姑姑是女性,但却难以承任母性,尽管她手中接生、落地的婴孩多多,但被她毁灭的也甚多,终身未育终使她无法成为真正的母亲。祖奶活性生命中充蕴着母性因子,由她而接生、落地的生命体中,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注入了她母性的基因,否则她的“神性”魅力就难以承任,但母性更需要由家庭中承担真正母亲的责任而展现。于此,祖奶或许母性不足,所谓不足是她将更多的身力和心力外向转化,执念地注入到她的执业和操演,于是,她失却了家庭中所应有的诸多温暖。祖奶经历3次婚姻,育有9个儿女,最终冥冥之中只有唯一的孙子在执守。9个儿女相继离世,其中最触人痛点的是她在艰难跋涉、昼夜不分地使新生命落地之时,身心也受重创。女儿白杏未足月,生在奔赴接生而乘坐的牛車上;白果则生在别家炕上,后来,当接下危难婴孩,鲜活机体开始有生,幼小白果却停止了生命。对家庭、对母亲,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在祖奶这里,妻子、母亲的柔性往往会被执业中的刚性、韧性所代,使其阴柔不足,内在的母性乏力。儿女中多性格执拗,且与其母性难以通融,这也显现了祖奶性格的复杂及命运波澜。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写了妮浩萨满在承任萨满职责时,在撼人心魄的救治生命过程中会有异常的生死较量,即如果她救治了一位生命濒危者,就会有一位她的血脉子女死亡。于是,她会说:“我是萨满,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第135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妮浩萨满也哭着告诉人们她的预知:如果救活那个孩子,会失去自己的一个孩子,而她执意要如此作为,是天的意愿。胡学文的这种命运书写塑造方式,就祖奶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及生存境遇的不畅而使人物更加丰满,这能够被认同;其内外母性的对冲及角力,最大化托举祖奶的“盖娅”品性也是得当的,但这一出出惨烈结果,对理想化且全能性祖奶的畅往,以及接受者的阅读期待而言,似也难以抹去遗憾。
我们由性别指称读解《有生》,并检视胡学文的生命视界,似可以用朱迪斯·巴特勒讨论性别时使用的一个称谓,即“开放性的集合”。巴特勒并非指称一个简单的性别身份认同,而是多面向、生成性,甚至带有由实而虚、由虚化实的性别转换的一种集合表达。巴特勒言:“性别是一个复杂的联合体,它最终的整体形式永远地被延宕,任何一个时间点上的它都不是它的真实全貌。”〔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22页,宋素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就祖奶而言,具体、实在的性别身份或许并不占主位,而编织生命网络的多色彩更能够拓展、延宕其有生之魅,或如前所言,这是氤氲、阴阳互补及互通,继而化生性的性别合成。
伞状结构与奇异中介
环绕祖奶的叙事主脉及生命网络的编织,对叙事结构的整体布局,胡学文是倾力的,经由焦灼探究而最终形成了他自称的“伞状结构”。全知与限知转换性叙事,经由祖奶身心劳瘁而落地的万千生命体中,胡学文以“这一个”的叙事设计跃动5个人物为网络节点,以单篇叙事延宕小说节奏,重组叙事时空,共同铺展祖奶的“生命树”。这些人物有相通点:一是时间晚近;二是皆呈不甚顺畅的坎坷命运;三是或外、或内皆有奇异外力作为中介搅动命运波澜,参与连接叙事网络。
中介即为关系构成的桥梁及纽带,搭建及串接人与人、人与物及人与事件之间的关系。《有生》的奇异中介主要是多种非人类生命,它们成为小说叙事并托举人物性格的连接体,纠结、起伏着命运波澜,助推叙事行程的跌宕。“蚂蚁在窜”感受的挥之不去,始终紧贴着祖奶的身心。这好似一个谜,而攀附在祖奶身上更似一体,参与、承接祖奶的过往叙事。非人类之物与祖奶的有生之路似有不解之缘,母亲的受孕因于“神石”相助,父亲每每出行劳作,清早踩着蛇离开,黄昏踏着蛇归来,自家门前水塘无数蛙的鼓噪、喧闹似惊吓着尚在腹中的祖奶。众多的蛙缠绕在母亲身上,在与母亲角力,又似在认同母亲的女娲之力。蛙、娃、娲或音同,或谐音,皆有互通互解之意,如果将三者铺设于祖奶这里,依《有生》的叙事逻辑,似乎是在先定或设定伏线,并隐喻祖奶命运之程的起伏跌宕,也显现其灵性、神性的必然。祖奶艰难的出生过程与蛙鸣的旋律合奏,母女终于脱离“踩地生”危险,祖奶的生命之舟启程了。在乡间、旷野,鸟与各种能够飞行的动物是常见的,在《有生》中不只常现,且不时地作为中介物参与叙事,活化人物性格,映衬人物命运。蝴蝶是飞翔之物,小说最具情韵地书写女儿白杏,白杏喜爱各种飞鸟,还有蝴蝶,且欲幻化为蝴蝶而自由飞翔,但最终落入山涧。祖奶的幻象中常常看到飞翔的白杏,她知道一只蝴蝶的名字叫白杏,在高空,她是鹰隼或大雁;在河滩,她是蝴蝶。鸟和蚂蚁的登场是在母亲的第二次生产,鸟引发的争执引带出母亲生产艰难;母亲逝去,各种各样的蚂蚁群聚在母亲的血泊中,父亲掩埋母亲之时蚂蚁四处逃窜。蚂蚁再次群体出现是祖奶被强暴,双目鼓凸、体型巨大的蚂蚁首尾相连,如结实的锁链,拴着她的脚腕,呼喊、挣扎中扯断蚂蚁之链,祖奶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蚂蚁的登场作为中介参与祖奶的生命,丰厚叙事载体,象征也好,隐喻也好,寓言也好,作为生命体和命运跌宕的潜在因子始终伴行着祖奶有生经历。虚与实、隐与显的蚂蚁群体总在搅扰着祖奶,当其在冥冥之中攀附其身乱窜,对祖奶而言是显化的,但仍有潜在性,是常人不可觉知的,即便是精致服侍祖奶的麦香也无法觉知。“踩地生”这特有的落地方式或也在作为潜在因素与祖奶伴行,成为祖奶化解瓶颈到技艺娴熟,使命运阶段性转换及递进,以致不断地显现神性的标识。
作为恢弘的长篇小说,结构布局繁复,并依其结构状貌转换叙事身份和角度,变异线性叙事进程,作家必定劳心劳力。胡学文称谓的“伞状结构”很难指称祖奶的神力,繁复的各色人等,多彩的人物性格,与多种奇异的中介参与物共同织就了生命网络。笔者更认同这如“树状结构”,支持祖奶这杆神性无尽的生命机体并非一般伞柄,也不限于活动的、有生百年的生命个体,而是承任无尽生命生成力的“树身”,是包容力、网络型,似有永久生成性的生命有机体。如花、毛根、罗包、杨一凡和喜鹊等人物以个体生命之状跃动着,且各有姻缘状况,各有焦灼和困顿,并分别有奇异的中介物参与而托举人物,符号性担纲网络节点的职能,实际在合成有生无尽,似向天而唱的树冠,共同受益于祖奶这树身的无尽生成力。就“奇异中介”而论,有两种中介物与如花伴行,一是她曾经酷爱的花,花促她智慧、快乐、自我及自由,也是如花与丈夫钱玉结缘的中介物。另一个是乌鸦,不畅命运中乌鸦作为中介参与及伴行物,因于丈夫神秘离去,如花在无助与茫然中发现了乌鸦,并视其为逝去的丈夫钱玉,之所以是乌鸦也因于钱玉曾经的一句谶语。毛根是技艺欠佳的猎人,只能打打飞鸟,而恰恰是打落了如花的乌鸦“丈夫”。矛盾的升级,不只加速了如花对钱玉与乌鸦的同型同体的痴迷,也使毛根更加困顿。蜜蜂与杨一凡伴行,这位地方基层干部仕途焦灼,失眠症常发,偶遇养蜂女,女子用蜜蜂为其特殊疗治,两人也有了短暂的肌肤接触。然而女子离奇逝去,对杨一凡近乎成为一种断崖,又似一种解脱。两年后,关于“蜂王归来”的短信突现,且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杨一凡,此时,何以解困,唯有赋诗。喜鹊挚爱喜鹊,喜鹊之名也因此而成,由于这种爱,女子喜鹊在性格、言语,乃至行动上与真喜鹊有着多样的相似及相近。喜鹊喂养真喜鹊,真喜鹊滋养着喜鹊;真喜鹊不论昼夜和冬夏,那无悲伤的物性影响着喜鹊的生活。罗包的中介参与物是豆子,研制豆腐技艺特殊且成就不菲。豆子在罗包这里颇有灵性且像人一样,知冷暖,知亲疏,豆子在他手中会像无数的鱼那样悠游自如。五个人物的矛盾、焦虑何解,命运、路途何向,有生经历如何展露人生之魅,依《有生》的叙事逻辑,答案在祖奶。这在显性上铺设且并轨了向祖奶寻求解困之策,而内隐之线在出生之时,甚至父辈、祖辈那里就由祖奶的“树身”之力先期铺就,其符号性的力量合成亦可彰显巴特勒所言的“开放性的集合”。
《有生》并未将祖奶的九个孩子单篇叙事,而是聚合在祖奶的回溯中,但其不同着墨及不同笔力同样使之形成一组集合体。母亲与子女们的合体,与祖奶的身心、机体合体,叙事9个子女与5个独立叙事的人物相互补充、协同,曲折、波澜不断,生生死死贯通。子女们过早离去,不只更具伤痛感,作为血脉之线,也以合成的树冠之型而丰富祖奶的树身之力。
情怀坚守与聚力集成
讲故事是小说的本分,胡学文小说故事性强也被读者及批评界认同。故事性显然得自他富足的“矿脉”,其挖掘有度,策略掌控也得自常年乡村、小城的生活经历及情怀、关怀的坚守。莫言善讲故事,其小说叙事几乎揽尽“高密东北乡”的人人事事,40年不绝,且常说常新,其“矿脉”不仅接地、富足,且贴近时代发展。莫言的新作《晚熟的人》书写紧跟着时代脚步的“高密东北乡”,21世纪的人、事在多色调赋新。胡学文并未设定具体的地理文化标识,但依他所言:“我生活的坝上草原是内蒙古高原的边缘,是草原文化与农业文化的交融地带。我想用三个词概括那片土地:豪放、侠义、柔韧。”胡学文、卢欢:《小人物是我持久开掘的矿脉》,《长江文艺》2016年第9期。显然,他展示的地理、地域及文化风貌不只夯实了自身的书写“根性”,也展宽了书写阈界,其文化标识度更呈现虚实相间且相生的特性。《有生》由河南虞城长途迁移,而至塞外宋庄的地理变迁,或为根的连通,生命之躯的游动;其扣紧百年的历史流向,使之地理及文化的富矿丰厚而有韵,其脉象活络而有力度。
文学在不断趋新、启新,小说叙事方式及技术探新也呈常态。先锋在延续,现实主义同样在延续,而现实主义的形式趋新节奏有序且拓宽,能深度掘进现实的复杂性,对生命、对人生会有更深刻把控,对负载的历史、穿行的文脉,对精神心理,甚至对现实与未来关系的昭示,利于号准游刃无限的脉象。胡学文的小说接地,接承对现实的书写文脉,也在探新形式及叙事技术。他将矿藏,将生活的实在性、有机性给予不同程度虚化及幻化,打破原本的生活节奏及时间流程,转换叙事层面,或重组时空结构,也意在透视、俯瞰小人物生活的艰辛,关怀他们的精神、灵魂,关注他们的“自由”渴求。近年来,胡学文执着于形式转换性试验,其叙事之情由“冷”而“暖”,地域也由乡村升至小城镇。这既易于跟紧现代性及时代的转换,也便于把脉人物生活境遇,以其拓宽人之“思”与“想”的境域。求新、探新的书写有了宽而广的游刃时空,故他常被批评界以某种“主义”评述,而对其小说的阅读感受也常显“陌生化”。对小人物的惜悯被缓缓地转换,升至对其精神和灵魂的深层关注及拷问,也必然伴有人性参悟尺度的变异。时代之变,人性的考量标准似也在生变,但这并非动摇善恶、美丑的尺度,当需要通过延展其可能性和必然性而表达作家价值判断时,需借力于小说叙事及形式技巧的转换而回归本然。显然,这不是简单的线性置入,或二元性判定,而是经由生命磨砺的曲折路途,以其复杂性而合成有机性。胡学文的小说常被影视编导关注,恰因立地坚实的叙事时间与空间、事件与地域、动律与色调、人物及性情波澜的质感,乃至非寻常性的书写策略。
文学叙事的情怀与关怀置入人的精神及灵性,其施放策略在不同作家那里方式有异。胡学文的情怀表达往往呈现渗透性,浸润得不露声色,或如“暖暖内含光”。《有生》无疑是胡学文近40年创作的聚力合成,也是其情怀坚守及多样探新的集成之作;不只是他小说创作的探究、策略,对生活、人物,乃至人性的理解及深度体认的汇聚,也是知天命之年的一种人生总结。如果就情怀与关怀而言,由于其集成性及全身心力量的汇聚,《有生》必然是胡学文情怀最满、关怀最深的创作。在形式方面也具集成性,前述的结构勘探是重要铺设,间断性及交叉性叙事节律意在渲染祖奶的命运坎坷及宏阔的气氛,多色调“小人物”的命运及性格经由层层递进性的节律转换而充蕴祖奶这一巨大“树身”。依胡学文所言,他未沿袭中外小说创作中多有操演的那种“鬼魂叙述”,而现有的叙述方式则是“自虐”“折磨”,与自己过不去。诚然,《有生》合成的多样叙事方式,对胡学文而言是成功的,但是否会破解惯常的阅读方式,影响阅读快感,庸长的篇幅及过量的叙事密度能否引发审美疲劳?对此,读者及批评家必然会有多种评价。
回到他的“小人物”及“矿脉”之论而观《有生》:一者可以说“小人物”不小,或能由小显大,或呈大的无限,如他所言“人物之小与人心之大”。尽管不显叱咤风云的英雄史诗,但祖奶“树身”的无尽生成力,其接生、落地的万千生命体,其对生命的同视及价值平等的操演,由此演奏的生命颂歌,无疑是一曲唱诵生命的史诗。二者可以说是“矿脉”无尽。多样的人物、性格、生命经历,错综的人物关系,跌宕的故事节律,如果没有富矿储备、对矿藏掘进的特有方式、对脉象的准确把控,也难以谱就这生命的史诗。史诗与历史流向及万千人命运波澜成就着“命运共同体”,这无疑源自作家对世界,对时代,对人生之变、之动律的深度体认及观念性把控,显示了作家对这一切“变”与“动”的驾驭及结构能力。如王尧教授在《新“小说革命”的必要与可能》中所言,作家的“结构力归根结底取决于作家的世界观和精神视域的宽度,以及人文修养的厚度”。“在社会文化结构发生变化时,文学的内部运动总是文学复杂的动力。”“小说家如果没有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他就不可能创造出一个在现实之外的意义和形式世界。当代小说创作一直徘徊在‘现实和‘文学性两个宿命一般的大词之间,进退维谷。这里不仅有距离的问题,还有从感受到审美转换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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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聚力有限与无限,“有生”更为有限与无限的存在,《有生》的有限是可观览,甚至可触摸的,但其无限及未定性或许要超越小说本身,因为生命的“生生”之律必然超越有限性。由祖奶而合成的生命树或许是实在的、有限的,但生命亘古永在,有生的生生不竭必引帶生命树永生及生命网络的超边界,更何况祖奶“神力”的未定性及超越性共助,必然使“有无”的互补缠绕及通向生命的未来性,提升着小说的审美境界。
【作者简介】盖光,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薛 冰)
① 王尧:《新“小说革命”的必要与可能》,《文学报》2020年9月24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