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丛谈·山水画
2021-11-18
按语:2021年5月20日,中国画学会主持的“中国画学丛谈”特邀部分参与绘制《长江万里图》的山水画家和湖北省中国画学会部分画家相聚湖北省宜昌市白马营艺术中心,共同就山水画如何创作时代力作进行了专题研讨。以下发言根据录音整理。
罗世平:各位画家,各位同仁,来自三峡大学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这次研讨的主题为“山水无尽”,我先介绍一下与研讨活动有关的背景。2018年中国画学会创作了《长江万里图》200米的长卷,长卷完成后,参与创作的画家仍意犹未尽,希望能就山水画长卷的创作做进一步交流。湖北省中国画学会会长施江城先生特别将这次山水画的专题研讨安排在湖北宜昌的白马营艺术中心,就有了今天“山水无尽”的相聚。的确,围绕山水画可以展开讨论的方向很多,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完道尽的。为了讨论的问题相对集中,我在这里做两点提示。一是中国山水画创作如何做到“固本流远、守正创新”?这是一个大题目。在这个大题目下,有很多的课题需要面对。二是如何表现大江大河的山水意象?为了讨论更有针对性,这次研讨活动专门邀请了创作《长江万里图》200米巨幅长卷的四位主笔画家:龙瑞、张复兴、程振国、施江城,谈他们创作《长江万里图》的经验和感想,同时也邀请了湖北省中国画学会和宜昌参加写生活动的部分画家,共同探讨中国山水画的创作。
龙瑞:《长江万里图》是中国画学会组织学会部分画家进行的一次山水长卷的集体创作。最近我们发现全国不少地方,包括一些国画的窗口单位,还有社会上,都画了一些大型的山水画长卷。我觉得我们中国画学会组织创作的这张《长江万里图》,在整体水平上还是相对比较高的,从中我们也总结了很多创作经验,这是更为重要的一点。
画这种大型的长卷,过去都是给一些重要的国家单位、一些重要场所做的大创作。这样大的画,往往从风格上要求有恢宏的气势,要有一种正大气象。另外一个就是还要有中国画的特色。除了这两个方面的要求,还有一点就是要探索在中国画,特别是这种大型的长卷,怎么样将这种绘画形式和当前社会所关注的热点相互结合起来,其中有我们时代的信息,有时代的精神,并且有时代的语言,这是我们创作大作品的一种诉求和愿望。在《长江万里图》中我想多多少少是能够体现出这些特点的。
绘制大型的中国画长卷,动辄上百米,这幅《长江万里图》达到了200米,画这样的大型创作,确实也存在很多的难点,创作上会遇到一些困难。首先,这种大型长卷的表现在构图的处理上非常不容易。比如说,画面上山水的取势有一个“S”形,可以很好地表现出山水的节奏变化,两个“S”也还可以,如果说无限地让这种“S”延伸,结果就没有了“S”,都变成了一条直线。所以在构图上的这种位置关系,这种虚实关系就特别重要了。另外,我们目前在创作观念上还存在很多的问题,特别是在绘画本体上,仍然没有真正地解决好西洋的焦点透视与中国的散点透视的关系,画着画着往往就受焦点透视的影响。如何在绘制长卷上充分发挥我们传统中国画散点透视的艺术特征,以往的研究不够,也是做得不到位。长卷最难解决的就是一个天边,画着画着就出来一个天边,出来一个焦点透视的点。所以我觉得,我们在绘画语言上还要更加纯粹一些。再比如说画山,山体是中国山水画的最主要的表现对象,在画山时不知不觉就受到物象的约束,表现往往趋于写实,素描似的照相的东西往往多了一些,怎样画出我们心中的山,往往也做得不够。没有表现心中的山这个相对大的框架语言特色,所以往往感觉到比较生硬。还有在表现新时期的山水画的一些元素上,也要求我们画家针对不同的对象,探索提炼新的笔墨表现语言。
总之,画大型长卷,我们会面临一定的挑战。也通过画长卷,摸索积累了一些有益的经验。总结这些经验,充分发挥画大画的一些优势,有望在今后创作出不愧于时代的新的力作。
罗世平:龙瑞先生根据《长江万里图》的创作,谈了他的几点意见,有的是在画长卷时碰到的具体问题,有的是他对创作大型长卷的共性问题提出的建议,很有针对性。他在发言中提出了“画心中的山水”,这是具有普遍学理意义的。
张复兴:我主要谈《长江万里图》百米长卷创作过程中自己的一点心得。刚才听了龙瑞会长的发言,我也有同感,我有个习惯,画完一张画,当时觉得效果差不多了就停下来,然后把它搁置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拿出来再看,如果问题不大,甚至自己觉得还有几分得意的话,这个画可能靠谱。如果说隔一段时间拿起来一看,觉得别扭,那就肯定是有问题,好多画画的都有这个经验。刚看了长卷的印刷品,印制出来比原画比例缩小了很多,减弱了细节,而长卷大的动向反倒清晰了,我觉得起码这一点,这幅画是成立的。画长卷时大家经过前期长时间的酝酿、讨论、写生、起稿,构图出来以后,正式落墨时分段画,然后合在一起,互相穿插,这种方式还是可行的。我们这张画现在看起来还不失为一张表现我们母亲河的宏大主题的一张说得过去的作品,如果旁人夸它的话,也可以说是一件优秀作品。在这么一个200米长有限的画面里,要把长江上下几千年的文明,还有改革开放以后长江上发生的如此巨大的深刻变化,艺术化地浓缩在一张纸上,而且是多位作者、统一手法、统一观念、反复调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为能参加画长江这个图卷的创作感到非常欣慰。因为人一辈子能够做多少事?其实是非常有限的,有幸跟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完成这么一次有意义的活动,我觉得很庆幸。
画《长江万里图》,多次的实地写生,虽然不能那么深入,走马观花一些,但是初来乍到也有优势,因为一切都是新鲜的,很容易敏锐地发现这个地方有别于其他地方的特点,反而很容易找到比较清晰的印记。所不同的是你这个表现能不能驾轻就熟,笔墨能不能运用自如,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我们带着饱满的热情来画《长江万里图》,在画的过程当中,我反复思考几个事情,一个是我们大家来自南南北北,有北京的,有河南的,有上海的,也有长期生活在长江沿线的,老中青凑在一块儿,为了这么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画一件创作,这对参与的每一个人都是个事儿。我们都知道,画画非常讲究的是个人的风格,就我们每个个人来讲,都有自己的风格特点,都有自己的一套惯用手法,这个手法表现自己惯常表现的这些东西,在某种意义来说还是驾轻就熟的,自己想怎么画怎么画,可是当合作在一块儿画同一幅画,而且还要整体上不觉得支离破碎,就要求有相对统一的手法,必须遵循一个相同的理念。为达到这一点,我们反复地讨论过多次,反复地实验了多次,觉得还是在保持个人的创作特点,甚至于还有行笔特点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讲求画面的共性。那么共性是什么呢?无非是这几种:一个是对长江整体气息的把握,一个是构图上的可容纳性。在创作团队里根据每个人的擅长表现,统筹调配人力,发挥大家各自的擅长,力求手法协调、风格统一。要画出一个具有中国文化气息、长江气息、时代气息的新的《长江万里图》,不能跟前人有所雷同。我们在画之前参阅了很多前人的作品,这样做的目的,一个是看看人家有什么长处;第二个就是明确我们的目的,那就是表现新时代的长江,一个辽阔的、丰饶的、充满生机的新长江,一个宏大的史诗般的长江,一件展示在公共场所、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的雅俗共赏的作品。
目标确定下来,有了共识,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大家都自觉地形成一个合力,自觉地朝着共性靠拢。所以现在看起来,整幅作品还没有什么太大的硬伤,整个构图饱满完整,张合有度,不觉得是好多人你一笔我一笔拼凑起来的。集体合作特别容易出现手法不统一,构图凌乱。中国画长卷集体合作成功的例子其实是不多的,我觉得《长江万里图》的创作,中国画学会的领导,包括从理念,从具体的操作,还有草图的确定、方案的实施、落墨的调度安排,都有相当水平。我们回头再看这张画,应该是一件立得住、传得开、留得下的作品。我自信地说,我们完成了一个长达200米的、具有这个时代特征的恢宏画卷,这是我们的所得。当然,通过总结积累前后画长卷的经验,如果说我们再有机会合作这样的大型长卷,再努力一下,一定会有更出彩的表现。作为公共艺术,这幅作品在各个方面都有值得思索和借鉴的地方,是有学术含量的。
事实也是这样,后来中国画学会又完成了“丝绸之路”“红船启航”题材的两个长卷,确实是有了很大的改进,思想更为开阔。《长江万里图》给我们的启示和经验是起到了作用的。
山水画是特别古老的画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画家们深入生活,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地创新,出现了很多优秀的画家和不朽的作品,画家大都耳熟能详,比如陆俨少、李可染、傅抱石、石鲁、钱松、关山月、黄宾虹等等。他们在不同的角度发展、继承、诠释了中国画,发展了山水画。我们回顾那段历史,那一段也可以称之为传统,是新的中国画传统。就我们今天的形势发展的需要,还有我们描绘当代生活的必需,我觉得那一段的传统应该好好总结,认真去学习,这对我们以后保持中国画乃至山水画的特点,拓展山水画朝着各个方向发展都提供了可能性。我觉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那个时段的山水画实际上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今天我们提得不多了。
回过头来看,画长卷的时候同样遇到好多问题,我们不能把《长江万里图》这样一幅新时代的长卷画成古人情调,我们不能丢开时代气息,应该是符合时代的要求,画积极的、健康的、精神昂扬向上的。我们赶上了国家发展两个100年这样的机遇,应该有一点担当。我本人也还想在山水画创作这个领域里能够有点思考,有点尝试,有点实践,有点突破。
我也直说,我觉得最近这些年来山水画创作有一种彼此靠近的趋势,虽然手法看起来各有千秋,但是实际上彼此之间的距离都不大。比如我这次来这儿看到了大家画得都挺棒的,但是表现夷陵道中丰富、壮阔、色彩斑斓的那种感觉就少了点。大家都是画的水墨晕染,水墨玩得挺溜,水平也挺高,但是总感觉它是阴天。如果说能在色彩上拓展一下,会不会更好一些呢?《长江万里图》也有这个问题,就是色彩不够。古人也说过能做到墨不碍色,色不碍墨。不应该的是,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中国画的多种尝试。
在理论方面我没有多少深入研究,就我个人体会来说,我觉得山水画创作无非需要从两方面考虑。一方面是山与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这都是眼睛能见到的,要把这些表现出来,它是视觉表达;另一方面,是我对这个山或者景的主观的一种情感、一个触动、一种感受。在笔墨操控中有一种自我主观情感的流露,我觉得这应该是属于自我表现的范围,这两点并不矛盾。我认为,我们表达生活的能力其实是不够的。我们表达现实生活的手法不够丰富,没到位。现在一提艺术追求的精神层面,往往把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写生的能力、造型的能力、笔墨能力、色彩能力、构图应用能力、画面处理能力等种种具体的能力给淡化了,我觉得这个能力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你的能力上不去,把画画变成了说画。画画就是画画,应该有杂技演员那样的技巧,要手上心头高度一致,在挥挥洒洒当中,在轻松的笔墨的操控当中,完成画作,达成目的。山水画发展到今天,已经相当完备了,古人给了我们很多的财富,也给了我们不轻的负担。前人做得很完善,但是我们能不能考虑考虑,古人没有画过好多东西,现有的传统已然不能适应表达新的事物、新的生活和新的元素。年轻人比我们敏感,向年轻人学习,能不能画得也年轻一些,思路更开阔一些,让山水画的发展有更多的可能性?能不能在提升山水画表达能力上切实下点功夫?绘画与哲学当然是相关的,但不能谈得虚无缥缈,画画就是画画,你就得有这个能力,就得画得了画。我说着说着就直白了,希望大家批评。
罗世平:张老师长期从事山水画的创作,画长江长卷也是他山水画探索研究的一个部分。他谈到的中国画的视觉的表达和心灵的表达,这两者的关系,也可以理解为眼中的山水和心中的山水。二者不应该是矛盾的,而是互为的。因此,锤炼和提升表现的技术技能是画家重要的修养。
程振国:说到集体创作本身是对大家的集体考验,历史记载集体创作不多见,最多三两个人而已。像画《长江万里图》这样的大型长卷,这么多画家集体创作,历史上是少有的,也是一个新的尝试,其中面临着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1999年澳门回归祖国的时候,北京美协组织创作了一幅长卷,也是以长江为题材,但是那幅画不大,是99米长,99厘米宽。刚才大家看到视频中的《长江万里图》,长200米,宽1.5米,可说是巨制。回顾历史上画长江的,宋代夏圭曾经画过。虽然王希孟画的不是长江,但他的《千里江山图》基本上还是以长江为素材完成的。再有近现代张大千先生也画过,还有几个老先生合作的。但是不同的时代赋予长江的内涵也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我们最近画的200米的长卷,是改革开放40年来,长江沿线呈现出了天翻地覆变化的长江。世纪工程三峡大坝的建成,长江沿线破旧的老房子几乎见不到了踪影,以水运为主的老帆船也退出了历史舞台,随之而来的便是现代化的大都市形象。现在江面上都是机动船、邮轮、纵横的桥梁。就武汉市而言,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只有一座桥,而现在是11座桥,这是改革开放这40年来的巨大变化。因此当我们构思这幅长卷的时候,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要有别于以前山水画家所画的长江,虽然自然风光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人文景观内容变化是非常大的。当时画长卷时,大家达成一个共识,就是要把长江流域改革开放40年来所呈现的崭新面貌,借助长江素材,恰如其分地结合更新的元素展示出来,充分体现艺术高度的同时更重要的是突出其时代精神,这便是最重要的一个创作宗旨。实际从筹备到完稿,前后一年多的时间,因为需要组织写生,重新体验新长江,在这之前大家已经到过长江多少次了,但是我们还要感受一下新长江那种日新月异的气象,因此重新又走了一遍。就此举个例子,上海洋山港是世界第一大港,它一年的吞吐量超过全美国港口吞吐量的总和,而洋山港的工作人员只有200多人,难以置信,全是自动化,集装箱的装卸通通是人工智能机械化无人操作。
有了这个前提,对于我们来说,还停留在小桥流水、闲情逸致的那种思维方式必然要淡化。如何整合大家的笔墨语言所具备的优势,使每位画家的个性服从于共性风格进行创作,理念是十分重要的,这样可使作品在统一风格下最终完成。将改革开放以来泱泱大国的总体气象用绘画的视觉形式予以充分表达,这便是一个非常有社会价值的重要课题。因此大家从艺术标准、内容广度,以及受众群体的接受度等不同角度,大家做了多次的研讨,最后定调。然后一稿、二稿、三稿,几易其稿,最终形成定稿。三稿长100米,宽0.75米。实际完成长卷作品《长江万里图》长200米,宽1.5米。
提起中国画创新这一课题,要感谢我们上一辈画家群体不断努力深入生活、探索表现新题材所取得的成就,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它的历史性和延续性。像北京的李可染先生、白雪石先生,都是在中国山水画创新方面取得了很高成就的画家。江苏国画院四位大家,包括傅抱石先生,上海陆俨少先生,长安画派石鲁、赵望云、何海霞先生,再有岭南画派几位大家,都是中国现代山水画发展史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物。这一代人影响了我们一生,而且在创新这条道路上给后学者指出了一条较为可行的路径。
我们这一代人依然付出了许多努力,但总感觉到自身所取得的成绩还远远不够,还有很多需要探索的领域,还需要继续走下去。今天来了许多年轻的同学,期待你们把接力棒好好传递下去。中国传统文化必须牢牢地把握住,不可式微,不能弱化,要用更高的艺术境界水平要求自己,使其延续发展,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回报社会,尤为重要的是树立起强烈的中华文化自信与自尊的信念。
这次还谈到写生的一些问题,其实写生对于山水画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因为写生是掌握造型能力的基础,同时也是重新认识大自然必不可少的过程,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再有,通过这几十年的写生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无论钢笔写生,还是水墨写生,都是可以采取的形式。但是画山水写生,必须要在掌握山水画技法的基础之上,才有能力进行。因为中国画塑造形体的过程中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化”规范与规律,比如古人所描述的“石分三面”“树分四枝”等。从西画的角度是按块、面、色彩受光源影响所产生的关系塑造形体。而“石分三面”“树分四枝”是“程式化”的运用,使之上升为饱含精神层面内涵的“墨分五色”及“阴阳”的视觉感受。中国画是以线为造型基础的一门艺术,就连环画而言,连环画勾出的线条没有浓淡之分,但是能将任何形体变化的人物、山石、树木、车船、器物等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中国画独有的特点。我们一定要清楚这一点,中国画线构的重要性。再谈笔墨,中国画所谓笔墨,单纯地谈笔,单纯地谈墨,它是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的,只有笔、墨、状物造型这三者结合起来,才能够产生真正的意义。在写生的过程中要做到有取舍,一定是该取则取,该舍则舍。因为中国画的写生非常特殊,它不是面对大自然的物理形态去逼真地刻画,而是有所选择,要在画面中凸显疏密虚实,符合章法规范去做取舍,将所需元素都要考虑进去。也就是说,我们并非为画写生而写生,我们画写生的目的是为今后创作积累素材,这是最终目的。
还有就是山水画的现状和要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大课题,不仅仅是牵扯到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的大问题,它和每一个时代总体的发展状况和总体的理念息息相关。现代中国画就我们经历过的,从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每一个十年,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的自信越来越增强。
在“‘85思潮”的时候,国外的一些非常负面的思潮,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中国画艺术的发展。画家们都在迷茫中不知道今后的艺术道路如何走下去,很多画家纷纷出国,那时画家出国是时尚。今天回想起来,龙瑞先生当时在“‘85思潮”负面情绪泛滥的时候,提出了中国画要“正本清源”的口号,可以说是扭转了中国山水画发展的颓势。
今天看来,伴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人民的文化自信在增强。同时人们也认识到,中国虽然近百年来可以说贫困落后,被外国凌辱侵略,但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中华文化也并没有衰败。所以我们作为中国人,对中华文化的自信,是非常重要的信念,在今后的创作中,有了这种自信,所创作的作品自然而然就会有正大气象。
近几年来,中国画学会先后创作完成了《黄河万里图》《长江万里图》《丝绸之路图》《红船启航图》四个长卷,两卷200米,两卷100米,大家都是在这种状态下,遵循这种思想的指导完成了重要的创作任务。了解社会回馈的意见,多是称赞与肯定,我个人认为这四件作品还是达到了预期效果的。今后如果再有类似创作任务,我相信会更上一层楼。
罗世平:程振国先生提出了一个很值得重视的观点,山水画创作笔、墨、形这三者的结合,结合得好,画面的深层寓意、笔墨的表现才会变得有意味。他的这一提法是有感而发的,对于表现具有时代精神的新山水画有着现实的针对性。
施江城:今天我们借《长江万里图》来谈山水画,要说的话很多。虽然是与在座的同仁一起交流,但同时也是与不在现场的、关心中国画发展的群体进行交流。
画长江山水,从现代以来有三个高潮。第一个高潮是在20世纪40年代,长江上留下了很多痕迹,包括著名的宜昌石牌保卫战。大家都知道抗战的时候,国民政府南迁重庆,那么必须要走长江,过三峡。当时就掀起了一股画三峡热,热到什么程度呢?几乎当时有名的山水画家都来画长江。比如说傅抱石、陆俨少、黄宾虹等等。在我们原来的印象中,觉得黄宾虹和长江好像关系不大,但浙江博物馆里收藏有一个很重要的文献,是黄宾虹亲笔画的长江地图,他把长江沿岸每一个地方的地名都标记了出来,看他这个样子,也是在做画长江万里图的准备工作。当然,最后是什么原因他没画长江,现在已不得而知了。
前人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没有条件完整地游历长江,时代给我们一个机遇,决定了我们可以通过现代的交通充分完整地了解长江,这就出现了又一次的长江热。第二个高潮出现在70年代,在“文革”结束的前后,那时候我就参与了。金陵画派的亚明、宋文治他们都画长江,北京的李可染、李行简,包括龙瑞、程振国、张复兴也都在长江写生。第三个高潮,是在葛洲坝建坝以后,长江又受到了山水画家的关注。在每一个热潮当中都出现了一批画长江的好作品,也有一批人因为画长江,艺术水平得到了提高,成为当代山水画的顶梁柱,出了大家。我们合作的《长江万里图》应该说有标志性的意义,这样的巨幅作品就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完成的。
虽然长江是个自然山水,但受长江的影响,山水画家在每一个高潮中的创作都影响到我们山水画的进程,他们的画风,也因为画长江都有了变化。这些画家不但影响山水画,他们的思想观念和影响也推动了中国画的发展。更深远些来讲,也可能影响到中国文化发展的导向。比如说在“‘85思潮”的时候,当时对我们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对中国画持悲观的态度,消极的论点、无所作为的论点充斥了画坛。说中国画要完蛋了,中国画就是废纸,但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中国画不但没成为废纸,而且越来越兴盛,事实说明,至少他这个看法是错误的。这说明长江在中国文化中,将营养给予一代一代的人,让你有勇气坚守,如果没有对于长江、黄河这种文化底蕴的坚守,我估计在好多人的心目中,画得好不好,标准在国外,在纽约大都会、威尼斯双年展。总的来说,长江母亲河在关键时刻给了我们力量,给了我们信念,给了我们空间,给了我们平台,使得我们中国文化的发展有了坚实的基础。为什么中国文化,特别在山水画这个领域,没有被这些各种“西风”给吹倒呢?那就是我们的伟大的长江黄河,给我们的底气。
当然,我相信长江不会只有三个高潮,将来还会有高潮,按前面出现的三次长江热,大概每30年就会热一次,从40年代到70年代再到2010年前后。也许再过30年还会再出现一次高潮。希望年轻的画家为中国画的传承一代一代地接力下去。
说回这幅长卷,我认为之所以创作能获得最后的成功,除了大家志趣相投、相处融洽和谐以外,还包括在思想观念上破除了一个对审美影响力很大的价值观。由于改革开放以后,很多年轻画家以追求个人表现为最高目标,个性化、符号化、图式化的风气占了主导。你还没成熟,先让自己把长头发留起来,头发染黄,张扬个性等等,当他以为这是个性的时候,实际上成了这种观念的俘虏。而更重要的是,你的脑子已经变成另一种文化的奴隶,受别的文化的主导,你以为的个性实际上一点都不是个性。中国人黑头发才是个性。以世界眼光去看,中国文化的独特个性是不可替代的,西方是没有的。如果我们把这个丢了,仅局限于与左邻右舍比我的个性,这个眼光就太短视了。
《长江万里图》之所以成功,最重要的一个理念是共创共享。咱们共同创作一件能够流传的大制作,表现出时代的特点,这是其一。第二,我们的画不是放在画室里,不是讨画商的喜欢,目的是要社会上广为欣赏,士农工商、男女老少,人民大众都爱看。所以追求的不是小个体的特点,不是像小桥流水、风花雪月这样的小情调。我并不反对个性化,我是说反映时代精神的大制作和个人情趣的画,它的宗旨是不同的。长江文化是一个有历史纵深的、有宏大广阔的空间的题材,这是长江所具有的性格。事实证明,这张画在江阴海澜美术馆长期陈列着,200米很震撼,看的人特别多,这个社会功能可是不可小觑。
我有一个体会,一个画家在艺术上要创新绝对不错,要继承也没错,问题是我们怎么创新、怎么继承?我觉得,我们的手跟上了时代,我们的脚跟上了时代,我们的思想还必须进入新的时代、新的境界,具有新的情怀,你才会注意到新的题材,才可能有新的想法,画才能达到新的高度。你的审美意识变了,你的思想观点变了,摸到了时代的脉搏,这才叫真正进入了新时代,画才能进入新的美学境界。
山水画是要画出心中的山水,但要搞清楚你的心安在哪里。如果你的心还是停留在古人那里,笔墨再好,而审美观还停留在过去,这仍然是个遗憾。所以当代中国画家首先要进入新的时空中,就会对所有的美,眼睛所看到的所有要素,会被激活形成新的构成理念。比如过去没有的建筑、桥梁、机船、大坝等等,这些“第二自然”和“第一自然”在画面上怎么融合?它们互相的构成关系是什么模样?就一定会有一种新的思考。
我们经常会讲色彩构成、平面构成、笔墨构成等等,讲了很多技法构成,但是实际上题材要素也是一种重要构成,美学要素也是一种构成。比如说点、线、面,造型有造型构成,笔墨有笔墨构成,色彩有色彩构成。如果这些要素的组合关系一变,画面就全变了,你所见的所有要素,按照新的意境、新的语义重新组合,它会形成一个新的视觉冲击。这其中既有我们生活其中的要素,也有我们传统的要素,经过重组的画面,又是全新的。我相信将来中国山水画还会有一个大的突破,包括《长江万里图》,如果要我们再画,肯定对整个画面要素的构成会有新的开拓。
从社会范围来讲,美术上的新作品的出现,有时候不光是影响美术,还会影响新的文化结构出现,文化新结构出现,会影响社会思想的新的结构出现,那就是更广阔更深入的讨论。今天就这个机会我把对画长江的一些思考,简单说到这里。
最后有一句结语,我们湖北省中国画学会在成立的时候,我写过四句话十二个字。第一,开胸襟。意思是要打开眼界,绝对不能保守,一定要看世界。第二,续文脉。把我们的中华文脉延续下来。第三,厚底蕴。生活底蕴和文化底蕴都要增加。最后落实到“写精神”,写出自己的精神,写出时代的精神。这是对我个人的一种要求,也是希望在座的有志从事艺术创作的画家,写出自己的精神,写出时代的精神。
罗世平:施江城先生几十年画长江,长江是他艺术的源头活水,他的这番话既是他个人画长江的真情实感,也是他的心绪情怀。他归纳的三次画长江热的规律,提出时代变迁与大众化的问题、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的关系等等,都是中国画家时下面对的新课题。
石涛 卓然庐图 上海博物馆藏
秦岭:今天参加在三峡白马营艺术中心举行的这样一个山水画专题的讨论会,有幸聆听了四位参加长江长卷创作的大家谈的创作感想,很真切,很受启发。我就围绕“山水无尽”这个题目,来谈一谈想法和我自己写生创作的体会。
什么叫“山水无尽”?我的理解就是江山无尽。山水的自然现象是无止境的,自古到今,到将来、到永远。比如说我们面对的长江三峡,时代在变,那么我们从事山水画创作者对长江的认识也是无止境的,这是一个长久的、超越时空的过程。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也是有限的,那么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是很荣幸的。
从事山水画创作,从我个人来讲,前后也已经40年了。按理说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但是在创作当中始终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愿望目标还远远达不到。回想起来40年,其实感觉好像一闪而过。刚才听了四位长江长卷创作者谈的这些经验、这些想法,会是受用无穷的。张复兴老师谈的一个观点,我是很赞同的。就是说一个从事中国画创作的工作者,首先你的能力、你的技巧、你的表现的方法,这个也是永远无止境的。就说基本功,我的理解,基本功确实也是无止境的,画一棵树,画一片树,画远处的树,再换一个土坡,换几棵草,已经感觉到自然那种生动的美好的东西,有时候真是感到手跟不上,眼巴巴地看着,表现不出来。这是什么问题?还是技术能力没达到,所以还得要不断地努力探索。
山水画不是一个表面的表现或者再现,它是一个上升到精神层面的认识过程,然后利用娴熟的技术画出来,呈现出一种意境,让观众产生联想。这个过程顺利与否,要看画者和观者之间是否能够发生共鸣。往往看画的人和画画的人认知是有距离的,一旦看明白了画出的这幅画就是我感觉到的那种样子,那就是说你表达的感觉和观点形成了共鸣。
刚才施会长谈到文脉的传承,我很赞同。对于文化的发展传承的认识和理解,这不仅仅是一代人要做的。古人所发展出来的程式、总结出来的方法,面对我们现在的新时代,很多是不够用的,这就留给了我们发展的空间。先学习再发展,这个过程应该是常态化的,这就是传承。
写生跟创作的关系,我理解写生,实际上是你把学传统的拐杖拿到现实中去,经过你的写生认识以后,你这个拐杖就可以丢了,扔掉了你就自由地行走,这时候你才达到一个自由的状态。刚才程老师讲了,钢笔写生和水墨写生各有不同的特点。当你没有达到对毛笔一定程度的把握,去直接以宣纸写生的时候,可能会感觉到无从下手,但是如果掌握了一定的传统技法,然后用你自己的理解和认识,通过水墨和毛笔的掌握,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可以了,拐杖扔掉了,你就可以行走,可以跑步。所以学习山水画,我的体会是一辈子的事,永远无止境。
山水画的创作终究离不开面对自然,当你跟自然对话的时候,你是忘我的,投入自己的情感,自然物象感动了你,你有了创造激情,有一种欲望推动你把它画出来,可能就能画出一张好画来。但是写生的过程并不是完全的创作过程,创作过程有两个层面,首先是认识自然的过程,通过笔墨先记录下来。写生之后,我们还要进行创作加工,提炼升华,将其内涵表现出来。临摹、写生、创作三步交错,这三个环节,我的理解是缺一不可。反复进行,不断地探索下去,都会有结果。
罗世平:秦岭先生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外面写生,所以对于写生与创作有他独特的理解。他所说的山水无尽,强调的是画家需要持续不断、下一辈子功夫去提升自己。
刘鸿伟:今天是个非常好的学习机会,我也谈一谈体会。每当我面对大山的时候,首先是观察,看山的气息、物象的变化,然后再来动笔。因为我的这种画法是湿画法,是把宣纸全部打湿以后再画。那些写生都留在我自己的脑子里,一旦进行创作,我就很随性地直接画,不打稿子的。因为平时观察得多,写生的时候观察得很仔细,所以创作时上手很快。
刚才张老师也说过写生与创作的关系,首先是技法要解决,如果技法不解决,你就是面对大自然再有激情,也是无从下手,即便画了,那感觉也不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郑军:今天我有幸参加山水画的座谈,内容很丰富,打开了视野。“山水无尽”虽然谈的是山水画的问题,但它包含了我们的文化传承、我们的时代精神,特别是对我今后从事艺术教育、艺术创作,在艺术理念上给予了新的启发,加深了我对长江的认识。
长江、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我们的文化基因,这是一代人一代人必须要传承下去的。近十年来,我个人的创作也逐步转向了对长江三峡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给我的一个很深的感受是,三峡除了自然风光,它还有深厚的人文底蕴。我们宜昌守着长江三峡,有着中国母语文化的许多神话传说和新的故事,这些都等着我们去开发。三峡文化的底蕴文脉,是需要一代一代人去坚守、去传承、去发展的。我们接下来要更多地投身其中,创作出更多的力作。
罗世平:的确,山水画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过去说,现在说,未来还会说,一代人一代人接着说下去,这个话题一定是常说常新的。我谈两点感想:
第一,结合《长江万里图》说说山水画的气格。山水画自发端到独立成为画种,它就和“家”“国”“江山”“天下”联系在一起。在自然形态上,古人称之为“大物”;在审美属性上,它具有表达家国情怀的艺术底色。我们画长江、画黄河、画太行等等大山大河,一定心中有个大的营构,有大的胸怀。所以名山大川是陶养艺术家大胸怀、大气格的一种自然,是成就大画家的艺术园地。
第二,山水画的文化语境。中国的山水画,从它的构型开始,就表现为一元双极的景观图式,理念与中国的阴阳学说是直接关联的,以山水为话语的自然体系,就引出了中国特定的一种哲学表述。画家是写心也好,是写景也好,都在这样的一个图式关系中。所以山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自然问题,它的文化语境是在客观和主观的交流中生成的。
记得法国有一位地理学家贝尔凯(Berque),在讨论“景观”概念时说,历史上只有两种文明创造出了“景观”文化。一个是中国的南北朝时期,这个时候开始出现了山水诗和山水画。另一个是欧洲的文艺复兴,出现了风景画。也就是说,在世界文明的长河中,中国的山水画和欧洲的风景画,一东一西,交相辉映,虽然在表现形式和创作方法上有诸多的不同,但是它们共同生成了“景观”这样一个世界性的文化概念。
回到今天座谈的主题“山水无尽”。山水画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是常画常新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观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解和表述。也许是因为这种人文生态的赋予,山水的属性从来就没有与人彻底地分开过,所以山水的语义在不断地被人塑造,同样,它也在不断地塑造着人。画家走进自然,面对山水时的“悟对”过程,更多时候是山水观和艺术观之间的互动,或者正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山水画才有了说不完也道不尽的艺术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