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胜秃尾河

刘咏

在黄土高原的北端，内蒙古高原靠近陕北神木的边缘，毛乌素沙漠早已是一片绿洲，葳蕤的草木将天降甘霖紧紧地束缚在根系之下，进而形成一片片海子，一股股溪流，逐渐汇集成一条四季均衡、水量稳定的河流，优雅地从神木市锦界镇的宫泊海子出发，一路清歌穿过碧绿无垠的沙漠，向南蜿蜒140余公里后，最终在佳县武家峁村乾坤回转，波光粼粼地投入了黄河的怀抱。这条素有“雨涝不成灾，天旱不断流”美称的河流叫做秃尾河。

平坦的沙漠绿洲像绿色的琼浆一样倾入沙丘夹峙的河川，浓荫碧绿，叠翠盈盈。灰墙碧瓦的农舍点缀在绿荫间，一种魔幻式的古典韵味扑面而来，倏然间使人产生远离尘嚣、就地隐居、入定禅修的念头。鸟语啁啾，鸡犬相闻，溪水潺鸣，混合成田园即景，在五谷飘香、果蔬丰饶的田畴上，在农人恬淡的步履间，在蓝天白云的动感中，孕育成河流欢悦、淙淙远去的乐章，悠扬着漫过枣稍沟的雾霭中。

这幅由秃尾河一笔勾勒的生命画卷，在自由地展现其温婉和优雅的同时，也像一位哲人一样洞彻着大自然的神秘与深邃，将随遇而安、因时俯仰、适者生存的处世理念诠释得淋漓尽致。循着穿过林壑隐约而来的溪流跌落的鸣响，嗅着扑鼻湿润沁人心脾的荡涤魂灵的气息，转过窄窄的迂回的山间峡谷，晨阳斜织的水雾之上，一弯彩虹乍现眼前，横跨在瀑布倾泻而下的两座岩台之间，一如时空之门，敞开在毛乌素沙漠的南沿。造物主造就了跌水崖瀑布的风光，也给了秃尾河从悬崖上飞泻而下的勇气。伫立琼花飞泻、溪声淙淙的瀑布前，一种聆听物化自然、栖身尘外的感觉悠然心头，来源于绿洲深处的畅想，震慑着心灵。一线溪流竟然能在旷野中承雨凝露，百里穿行，积聚力量，将渺小逐步化为伟大，在黄土高原之上唱响生命的豪歌，经久嘹亮。

亿万年来秃尾河不仅将3294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浸润得生机勃勃、美丽神奇，而且以麟州母亲河的温婉，孕育了以石峁为代表的华夏四千多年的史前文明。欢畅不息的河水宛若黄土高原与生俱来的生命源泉，涓涓不竭地浇灌着这片神奇大地上的万物生灵，显示着她高贵而儒雅的母性柔情。与其说是一片片玉器在农人手中流向海外，使石峁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东方圣城”，倒不如说是秃尾河哺育了石峁古城的荣光。

伫立秃尾河源，百万亩湿地森林犹如历史典坟，厚载着塞上的沧桑变幻。圜阳、圜阴二县的历史烟云激荡在河源上，“圜水”的涛声曾浸染着遍地烽火的罹忧，渲染成华夏民族捍卫边疆所秉持的“虽远必诛”的豪迈。沙柳和松柏簇拥的绿地上，滚滚溪流映着蓝天白云的倒影奔流而去，潺潺成“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悠远镜像，川流不息地流经沙漠绿洲和草滩地区，丰盈着瑶镇水库和采兔沟水库，丰厚着万顷良田，孕育着现代生态文明。渐望渐远的河源像一条流光的丝带，又或是一条粼粼的龙甲尾巴，隐约在无垠的毛乌素沙漠里。

秃尾河深藏不露，还蕴含着仰韶、龙山等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夏代早期多处文化遗存。一方方石雕镌刻着史前人类之于自然的思索;一尊尊陶器烧结着石峁先民之于艺术的追求;一片片玉器透亮着古城王权之于四海的威严。品鉴历史文物的考古价值，一幅幅箭雨淋漓的战争场面徐徐展开;欣赏房址墙壁上的精美壁画，一帧帧炊烟缭绕的生活镜像历历在目;凝视祭祀骨坑，一场场祈福自然的祭祀活动重现眼前。我们无法猜想洞川沟山峁上的历史演变有多么惊心动魄，更无从考究石峁古城里的王权辐射范围有多么广阔，但是规模最大的龙山文化晚期的人类活动遗址和史前最大的古城遗址不再模糊，黄帝部族居邑的定位和猜想也越来越清晰。

在顿感山川启发古人智慧的同时，人们也会对大自然的恩赐敬仰不止。山水丰厚的赐予，成就了吐谷浑部族的繁衍与生息;吐谷浑部族的生命沿革，成就了吐浑河的历史。鲜卑族慕容部吐谷浑部族西迁的慷慨，阴山脚下拓地求生的悲壮，青海湖边建立国祚的雄强，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恰如秃尾河一样在中华历史长卷中一一展开，观之令人惊诧，品之令人喟叹。

驻足高家堡，回望长城，吊古之情澎湃胸间，仰瞻兴武山，晨钟之声回荡河川，聆听万佛禅音悠绵大漠之南。西望叠翠山流霞飞映、西寺禅烟凌云，南眺秃尾关渡依稀、沙渚雁影翔集，窥视历史略显模糊的目光会由石峁转向河川。

沿着河川一路向南，秃尾河东西两岸高耸的山峁沟谷间遍布着石窟文化和佛道寺庙，摩崖石刻遒劲有力，泥塑佛像惟妙惟肖，花卉浮雕、壁画彩绘绚烂多姿。始建于明代的伏智寺位于禿尾河东岸的虎头峁村，至今留有开寺住持的面壁石窟。相传南宋隆兴年间有青龙现身秃尾河，当地族人在河畔随即建成龙岩寺，这座秃尾最大的寺院历经800多年的沧桑洗礼，保存基本完好。

伫立寨峁山顶，秃尾河在河西高翘的悬崖下径流而过。俯身向下，侧耳聆听，河岸边翠绿的枣林间如潮的蝉鸣盖过河水的涛声从峡谷间涌现而出。隐隐中枣林间的村舍错落有致，依稀间炊烟在林荫中袅袅升起。古老的寨峁遗址上乱石遍野，杂草丛生，坟茔林立，这种令人窒息的荒凉与当年恢宏壮观的城堡无法比拟，只能在摇曳的蒿草中遥想古人依山傍水、临崖守寨抵御外侮的超人智慧。踏过农人垦出的农田，郁郁葱葱的禾苗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生机盎然，倏然间那种没落的心情会豁然开朗起来，你会忽然相信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不仅仅是生命因延续而永恒，沧桑的变换同样会使人在感悟中获得生命脉搏的跳动。

落脚在秃尾河口与黄河的交汇处，两山夹峙，峰入云端，奔泻而出的秃尾河水咆哮着从山谷间涌出，漫过河川的礁石，渐流渐缓地汇入黄河，安逸而平静。西斜的余晖照耀在静静的河面上，波光粼粼，万顷洒金，远山近树的倒影浸润在云影霞光中。远处满载而归的渔船缓缓地漂向河岸，古老而雄浑的渔歌犹如天籁飘过河面。几只不知名姓的水鸟早已歇脚在河口的礁石上，静观河水从身边流过，等待夕阳慢慢地落过山头，在喧嚣的宁静中追求着生命的永恒。

登高方能望远，临近正好感受。跨过秃尾河口大桥，沿着河西的山峁徒步而上，晋陕峡谷和秃尾河谷的凉风会夹带着泥土清香扑面而来，惬意而清凉。两河的涛声黄钟大吕般响彻在河谷间，幽怨而雄浑。回身东望，蜿蜒的秃尾河就像一条丝带在山谷中飘动而出，犹如流云随风般慢慢飘动。挥汗间已置身山顶，群峰尽在脚下踩，黄河如带侧畔过，一种征服者的豪迈和激情顿时涌至心头。然而，秃尾河归流黄河的静谧却显得自然而合乎哲理，激荡的心潮顿时又平静了下来，一如霞染暮色般地恬静，一如秃尾河的湍流之声隐匿在烛光点点的山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