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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古典·自我

2021-11-17李徽昭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古典书画

贾平凹长篇新作《暂坐》【贾平凹:《暂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文中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以茶莊空间为舞台,串联起诸多女性与作家羿光的故事。小说中,与美术有关的空间与行动成为故事演进、形象深化、时代呈现的核心元素,这也是贾平凹称之为城市题材小说的重要原因。考量贾平凹另一长篇《废都》,其与《暂坐》相似的善书能画作家形象以及书画交游、美术陈设等内容,结合贾平凹本人的书画创作、器物收藏经历,可以辨析出贾平凹城市题材小说与美术书写、自我表达的内在关系。从《废都》到《暂坐》,从1993年到2020年,通过书写有特定审美意味的美术陈设、书画生活,贾平凹袒露与追问了自我,揭示了都市人始终难以安妥灵魂的当代处境,从而与其《极花》《带灯》等乡村题材小说形成反差,也与叶兆言、王朔等城市书写拉开距离。他以多维美术书写实现了对文学的审美超越,也实现了时间艺术(小说叙事)与空间艺术(美术书写)的汇合沟通,开拓了城市叙事的新境界。因此,美术既是贾平凹两部长篇叙事的能指,也是其城市题材的所指,更是贾平凹文学超越的精神所在,在此意义上,《暂坐》《废都》与贾平凹的书画生活及当代美术形成了多重互文,也具有美术史的丰富意义。

空间陈设的美术意味

贾平凹早年长篇《废都》标题即彰显空间性,《暂坐》更以茶庄为核心空间,可见其特别重视空间的营构与书写。空间既是人类存在的本源属性,也是美术等空间艺术的核心元素,因此,场所空间、视觉呈现中的美术陈设、物品等,便成为小说叙事要素和人物活动背景。《暂坐》中的茶庄就是以美术为主要表征的时代精神空间,也是贾平凹美术趣味、叙事指向的特殊体现。小说起笔于俄罗斯女子伊娃回到西京,来茶庄找海若,茶庄便成为人物行动、故事腾挪的核心场所。贾平凹以现实主义手法极尽细节刻画了这一场所,从“绿底金字”“一笔一画都格外醒目”的茶庄牌匾,到供奉茶祖陆羽,仿明式桌椅几案及其上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珊瑚、绿松石和形态不一的插花等,还有长案上的汉白玉佛像、香炉,罗汉床堆着的手链手串,无不昭示着现代语境下的中产美学趣味,也是美术学重要的考察研究对象。“艺术存在于场所中”,【②③ 〔美〕罗伯森、迈克·丹尼尔:《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第176、168、167页,匡骁译,南京,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2。】如此细节化的美术陈设既是贾平凹城市叙事的空间背景,也是海若等女性和作家羿光的古典趣味所在,显示出艺术与城市、与中产的隐秘关联。不仅如此,小说还极尽铺张地叙述了四面墙绘制的力士、山林、舍利塔、释迦牟尼、飞天等佛教壁画图像,并指出这是海若开辟的“独自清净的空间”,也即女子们日常聚会隐秘的美学场域与话语空间。从美术摆设到墙壁绘画布置,这些凸显佛教与传统精神的美术陈设与经济独立、自我意识强烈的现代女性形成了强烈反差,也推动茶庄场所与诸多女性形象达成了精神、审美的多重契合,为海若、夏自花、冯迎等女性命运走向定下了难言的基调,达到了空间与人物、个体与时代等多维度的审美反向式汇通,从而与贾平凹所固守的秦岭乡土叙事构成反差,达成了小说叙事的城市空间意味。

茶馆本是城乡常见的公共场所,也是一种私密(人与人沟通)与公开(外在于家庭)相交集的现代媒介空间,老舍的《茶馆》正是借由这一多向能指的小空间检视着时代与命运的大变化。21世纪以来,随着社会发展变革,茶馆开始在大小城市兴起,渐成彰显社会话语和时代美学的新兴公共场所。在美术学意义上,“场所是一种人类行为的背景,是浸透着某种精神的环境。场所代表和映射了其居住者和其他人的观点和视角”。②《暂坐》中,茶庄中有形的仿古家具、美术饰品寄寓着海若等现代女子特定的精神向度,映射了这些女性与时代的隐秘关系,即在物质之外有着更为迫切的精神欲求,反衬着这些表面经济独立女性内在精神的缺失。在此意义上,茶庄是叙事形象精神认知与审美认同的场域,隐含着海若等都市女性的历史、命运、审美等精神向度的迷茫,因此结尾冯迎、夏自花故去,海若被纪委带走,茶庄爆炸成一片废墟,凸显了精神困顿的后果。小说对茶庄诸多美术物品、绘画等细节描写,以多元方式呈现了现代人的精神样态,投射出城市中产身份、中产趣味背后的空洞虚无,为故事发展铺设了空灵黯淡的宗教背景。

小说不仅聚焦茶庄场所空间,还以美术视觉思维对城市空间进行了有效的审美转化,如应丽后看到的香格里拉饭店山水画,西涝里白灰墙的“拆”字,羿光拾云堂的空间布置,曲湖街道不断变幻图案的广告灯箱,城中村的纷乱景象,伊娃离开时的花街,都是美术视觉元素营造出的场所空间,也是具有特殊精神认知的城市氛围。和《暂坐》一样,《废都》也彰显了类似的视觉审美空间,如鼓楼旁、孕璜寺周边、城墙根鬼市、大雁塔灯会、庄之蝶书房、清虚庵等。这些场所空间无不带有美术感知的丰富视觉性,“场所可能是个人身份的一个核心层面”,

③细节化的美术空间烘托出人物形象的特殊情境,凸显了现代人的魅惑性、颓废感。《废都》里庄之蝶的苍凉、迷茫、虚无情绪,内在契合着鬼市、废弃城墙、清虚庵的氛围。《暂坐》中,伊娃与羿光在拾云堂的情欲纠葛既传导着身体的感性,也与拾云堂魅惑的美术氛围有关。从《废都》到《暂坐》,贾平凹着力以美术视觉元素凸显古都西京的颓废、迷茫与荒凉,在空间美学意义上接续了波德莱尔等西方现代城市叙事。这种空间场域塑造着居于其中的各色人等,如《暂坐》中被病痛折磨的夏自花、独自带孩子的海若、求人办事的陆以可、绘制壁画的未出场就已死的冯迎,都与魅惑的城市空间达成了精神一致,尤其是《废都》之“废”及庄之蝶的空虚迷茫,无不与美术视觉审美中的城市相吻合,显示出空间即人,也就是贾平凹对现代城市与人的困顿状况的特殊思考。

从《废都》到《暂坐》,贾平凹跨越近30年再度聚焦城市,从书画特定视角呼应城市书写,隐含着他特有的书画生活感受与视觉空间认知。在西安,贾平凹的书画艺术身份是被彰显的,他自陈“对书画家、戏剧家生活之熟悉,可以说比作家还要熟的”,【贾平凹:《与田珍颖的通信(二)》,《关于小说》,第7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他收集陶罐汉罐古物,出版12本书画集,与西安书画家交游往来,这些行为毫不逊色于其文学行动。美术趣味、书画实践和城市生活一起影响了贾平凹对西安的特有感知,在大雁塔、钟楼、鼓楼、街巷庙宇、城墙古碑中,贾平凹自觉涵养着视觉审美意识,形成了对现代生活与废都旧城的双重认知。由此,西安以经年习焉不察的空间方式塑造了贾平凹,也对其《废都》《暂坐》的写作产生了无形影响,成就了两部城市题材小说,堪称对现代城市空间的新开掘。与王朔的北京、叶兆言的南京等城市空间叙事明显不同,贾平凹笔下的西安显示出迷茫、颓废、困顿,寄寓着贾平凹从乡村到城市空间流动中的不安与迷茫,也暗含着他对中国乡土社会现代变革的深度思考。而王朔、叶兆言成长于、亲近于北京、南京,他们对各自表现的城市有着内在的从容,可以深入城市精神肌理,安详地发掘城市空间的现代性。就此而言,《废都》《暂坐》显示了贾平凹城市书写的特殊意义,也可认为是当代中国城市叙事的独有向度。

贾平凹城市叙事的独特性主要表现在美术书写上。在大美术视域中,“美术”包含陶瓷、家具、园林、城市空间等诸多内容。现代社会中,作为文化形态的美术“有着非常明确的政治性和‘现代性”。【② 巫鸿:《美术史十议》,第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因此与美术相关的内容便产生了“不断变化着的内涵”,与“该时期与地区的文化、政治、社会及意识形态密切联系”。

②美术在不同层面上昭示着社会思潮与文化发展,逐渐演变成精英文化的主要对象物,茶馆、画廊、美术馆、博物馆等无不是其表现。而乡土乡村美术其实是缺位的,仅存留着相对朴素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多已失去生活功能,因此贾平凹《带灯》《山本》等秦岭乡土叙事便罕见美术书写),即便进入城市也只是点缀性的商品,如《废都》中,原本生活气息浓郁的牛皮影、剪纸、枕顶等悉数在庄之蝶画廊出售,已完全失去其乡土生活价值。从《废都》到《暂坐》,贾平凹以丰富的美术书写聚焦城市,其中包含着精英美术向度的城市空间认知,即只有通过精神与审美向度上的美术书写,才能深度追问自我、城市与时代的关系。

现代城市中,美术陈设是消费主义主导下直观而首要的视觉因素,也是当下社会热衷的视觉消费、视觉经济的焦点所在。《暂坐》中,借由茶馆、大酒店、甜品店等中产阶级视觉审美空间,凸显了城市中产生活的异质性,这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废都》所没有的,《废都》中只有不断出现的家庭等私密空间,公共空间与现代视觉是相对缺位的。贾平凹曾自陈其“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贾平凹:《〈高兴〉后记一》,《关于小说》,第17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正是这一纠结心理,让其承受着废都西安诸多视觉空间潜移默化的审美影响,让贾平凹能成为贾平凹。这与莫言形成了对照,尽管莫言书法造诣不浅,但其小说始终扎根乡村,少有的城市题材(如《红树林》)也自认不成功,其小说城乡背景也鲜有美术化的空间书写,只是以内化的视觉审美感受呈现在《红高粱》等小说中,这与贾平凹明显不同,说明了两人思想资源与精神样态的显著差异。

古典与现代的美术纠缠

《暂坐》和《废都》聚焦城市人、城里事,这是贾平凹两部长篇的核心所在。城市是现代文明产物,20世纪80年代以来,改革开放以不可忽视的力量改变着中国城市,西安也概莫能外。从庄之蝶游走的黯淡没落的废都来到近30年后的西京,一切似乎都在变,《废都》中周敏、孟云房、庄之蝶日常聚会的家庭空间、私密房间转换为《暂坐》中的火锅店、茶庄、大酒店、国际商厦、能量舱馆、甜品店等。而与《废都》彰显家庭私密空间不同,作为《暂坐》叙事的核心空间,茶庄、咖啡馆是现代标志物,是交流往来、谈天论事的现代场所,但又和庄之蝶一样,羿光依旧是能书善画的城市名人、著名作家,一众男女也如《废都》中人,热衷书画艺术、古典物什、古玩物品,这均是《废都》与《暂坐》一以贯之的聚焦对象。现代空间、现代生活与古典物什、古典情绪如此暧昧地纠缠于人物行动、空间场所,代表传统的古物、旧城与当下都市人、喧嚣社会不断交叉往复,这在《暂坐》《废都》中特别明显。

从茶庄开始,《暂坐》着力通过佛像壁画、几案摆设等营造视觉审美的古典趣味,随后众人往来、故事行进始终离不开古典美术事物的不断介入。如送给伊娃的锔了银钉的七星杯;应丽后加了珍珠扇坠的素文扇;徐栖家的冯迎花鸟画;拾云堂的羿光能书善画,喜欢洋酒和咖啡,房间却布满古董;艺品店的寺庙廊鱼;海若的铜锣、古琴、《芥子园画谱》;曲湖众姐妹给乌龟放生;为夏自花写的古典趣味挽联;搞书画装裱、开古玩店的夏自花男友;海若烧的宣纸、翻阅的《妙法莲花经》。叙事中穿插的这些元素无不具有古典审美取向,古典事物代表着传统精神趣味,又集中而缺乏深度地在当下生活中不断浮现,显示出现代生活中别有意味的古典文化反刍现象。古典美术物品代表着对现代社会的审美反抗,即现代社会生活给予海若们的更多是不圆满与残缺,诸如海若离婚、儿子不争气乱花钱;夏自花爱情不顺而独自抚养不懂事的孩子;陆以可年幼负气离乡、与父亲梦幻中相见;司一楠与徐栖的同性之爱;辛起和香港老板彼此算计的情欲破灭。离婚、情欲、同性恋、算计等现代人的精神困惑成为小说关注审视的焦点。尽管海若、陆以可等一众女子经济早已独立,但现代生活不圆满或残缺并非经济所能解决,日常精神空洞、孤独寂寞只能借古典趣味的美术物品达成视觉或心理上的稍许慰藉,这也是善书会画有名头的羿光成为女子群落核心人物的关键所在。《废都》的古典美术趣味则更胜一筹,画家汪希眠仿制古代名家作品,借此发财;城市招牌皆是龚靖元题字;孟云房雅好气功;城墙根庄之蝶捡拾的汉砖;赵京五家门楼雕刻着山水人物;庄之蝶爱好书画、陶瓷、钱币、砚台等;庄之蝶送给唐宛儿的铜镜;法官司马恭喜好书画收藏;龚小乙转卖的精品字画。一系列古典气息浓郁的美术物品不仅是小说人物的爱好或职业,也是现代人迷茫困顿中寻找精神方向的浅层审美行为,这些浮泛于现代生活表层的古典美术事物象征着一种虚假的传统,隐含着对现代生活的不安与不满,表露出中国现代城市某些脚落尚存的颓废气息,映照着庄之蝶、海若们虚无空洞、企求破缺的精神状态,成为小说结尾庄之蝶出走、海若陷入牢狱之灾的潜在背景。

众所周知,贾平凹一直爱好收藏古玩文物,有着明显的中国古典文化认同趋向,无论是天地人感应的文学观、泼烦琐碎的散文化叙事模式,还是白话与文言混雜的语言风格、巫鬼文化意象的时常介入,【林建法、李桂玲:《〈当代作家评论〉视阈中的贾平凹》,《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3期。】都似乎与现代社会生活格格不入,尽管其中蕴含着对中国古代文化与民族主体性的认同,但古典趣味(及其包蕴着对往昔中国的感怀与寄托)恰恰也成就了贾平凹。在其乡村题材长篇小说中,古典取向多与自然人文等神秘意象相关,美术书写很少直接介入,如《古炉》《高兴》《极花》《带灯》等小说,核心意象始终切近乡村现实,带有视觉审美与精神向度的美术书写是缺位的。即便《高老庄》中偶有美术书写,也仅是孪生兄弟从卡通、科幻中受益进行绘画,小石头以独特慧眼穿透人体,画出怪诞图画。只有到了《废都》《暂坐》等城市题材小说中,贾平凹才大量集中展开带有古典趣味的美术书写。这些美术书写集中、自然而贴切,映照着贾平凹自身的书画生活与收藏爱好。应该注意的是,贾平凹以古典化的美术书写嵌入现代城市生活,美术陈设、书画收藏等代表历史过往与精神指向的事物,与城市生活、城市人形成了表层协调而内在冲突的文化现象,寄寓着贾平凹从美术生活出发对现代情绪与自身处境的特有认知,即代表文化趋归的古典审美接轨世界的现代之路也无法平稳安定。

20世纪初,“文学革命”“美术革命”继起,纷纷以启蒙现代意识向古典文化开战。白话文和写实主义昭示着“文学革命”的巨大成功,而“美术革命”则流于纸面,“大部分画家仍固守传统,陈师曾、金城等传统派画家依旧占据重要位置”,并“有异于新、旧文学之间的营垒分明,新文学与传统绘画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多元交错的局面”。【张森:《沈从文的中国画意识与“美术革命”之思》,《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其缘由在于古典绘画与文学表达的时间属性不同,美术可见可感的空间化、物质性涵纳着不可替代的直观视觉效果,这种空间化、物质性的视觉文化古典趣味恰好成为趋向现代的新文学作家们的精神慰藉(鲁迅、沈从文等现代作家都葆有古典绘画兴趣)。从这一视角来看,青年时代即开始受到美术影响的贾平凹经年收藏汉罐古玩、热衷传统书画,已自觉形成了特定的古典视觉审美意识,《暂坐》《废都》展现的诸多古典美术物品即是作家的精神意象,也是贾平凹不满城市生活、厌倦现代趣味的内在审美呈现。正如贾平凹所说“须得从世界的角度来审视和重铸我们的传统,又须得借传统的伸展或转换,来确定自身的价值”。【贾平凹:《〈商州:说不尽的故事〉序》,《关于小说》,第7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趋向古典的审美心理呼应了“美术革命”后仍热衷传统书画的新文学作家们,成为贾平凹在古典与现代纠缠中确立的精神风向标,也是认知贾平凹写作风格的文化符码之一。

自我与时代的美术映照

古典与现代的纠缠最终映照着自我与时代的多重困境,突出表现在《暂坐》《废都》中的美术书写上,其原因与贾平凹对书法绘画、古物文玩多年研习有关。众所周知,传统书画及古物是贾平凹文学之外的重要爱好。贾平凹自陈“爱好比较广泛,其中之一是收藏秦、汉、唐年间的陶罐”,【贾平凹:《〈怀念狼〉后记》,《关于小说》,第11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其“书房当庭摆放的那一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⑤ 贾平凹:《〈秦腔〉后记》,《关于小说》,第155、156-15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上千年的陶罐、汉罐蕴含着中国古典文化精神,其包蕴的审美精神在贾平凹意识深处不断延宕伸拓,汉陶罐、古墙砖、书画等不仅被直接纳入叙事题材视域,而且还通过创作主体的审美思维化入小说叙事结构,成为贾平凹以城市叙事表达自我意识的确实体现。直观层面上,古代美术物品自觉映照着贾平凹现实的文学生活,也在羿光的拾云堂和庄之蝶的书房得到一一呈现。如《废都》中柳月看到书架上“西汉的瓦罐,东汉的陶粮仓、陶灶陶茧壶,唐代的三彩马、彩俑”。内在审美中,书画爱好消解了贾平凹文学创作的乏累,写作《秦腔》寂寞难熬时,贾平凹就以“写毛笔字和画画”

⑤来解乏。如《暂坐》中羿光为伊娃画像达成对写作生活的调解,和伊娃聊天时,羿光说“写作和绘画的境界都是一样的,只是各有各的表达语言”,自己只是“安时处顺地写写文章,再做些书画,纯粹是以养鸟而养鸟也,非以鸟养而养鸟也”,表达了书画之于羿光文学创作的关系,这不妨說是贾平凹的夫子自道,恰是贾平凹书画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联表达。由个人日常爱好出发,贾平凹将其呈现在《废都》《暂坐》城市题材作品中,实际是以小说写美术人、美术事,反衬出与作家自我息息相关的另一个形象。

传统书画是中国人安慰灵魂、抵达精神深处、调节身心的一门艺术,也是文人自我完善的有效途径,贾平凹热爱书法绘画的起点正源于此,但现代场域下,资本驱动下的书画艺术逐渐异化,消费特征日益彰显。贾平凹深知当代艺术背后不可忽视的资本驱动及消费性,他曾质问:“如果排除经济利益,你看还有几个人爱书法、绘画?”【贾平凹:《沈从文的文学——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讲座》,《关于小说》,第1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正是深谙当代书画突出的消费特征,贾平凹才受益于传统书画良多。在西安乃至中国,贾平凹书画行情一直高于不少专业书画家,以致出现不少假冒作品。书画给贾平凹带来丰厚收入,使其写作“没有了经济的压力”,让其“安静地写”。【贾平凹:《〈古炉〉后记》,《关于小说》,第21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这一艺术消费现实在《暂坐》和《废都》中得到了细致呈现。《暂坐》中,羿光书法作品行价十万一幅;掮客范伯生为羿光拉客户,老板一次买20张书法;陆以可用羿光书法作礼品求许少林办事;市政府以羿光书法为礼品去北京办事;马老板托海若买羿光书法,海若留下数额不菲的费用,将羿光赠予的三幅作品卖给对方。《废都》中的书画消费描写甚至更胜一筹,画家汪希眠专以经营假名人字画为生;书法家龚靖元则赌博成性,鲜见其尽心书艺;为开画廊,庄之蝶设局骗取龚靖元精品书法致其死去;庄之蝶为赢官司,不惜以字画贿赂法官。贾平凹正是透过这种剖析,表达了对资本消费驱动下当代艺术精神缺位的忧伤与痛楚,小说叙事由此构成对现实生活的有力反讽,也是1993年《废都》出版后引发风波的重要因素。

对资本驱动下的书画过于市场化的消费现象,贾平凹其实有着一定的警惕性认知和现实化考量。贾平凹认为,不少画家只画两种画,“一是商品画,一是参加美展的画。商品画很草率,不停地重复,而参加美展的又是特大的画幅,又都去迎合政治和潮流”,【② 贾平凹:《关于写作——致友人信五则》,《关于小说》,第196、196-19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因此“想到这些画家,就难免替自己担心”。

②这种担心不无道理,近30年来,资本以其不可企及的力量改变着中国,美术受到的影响特别明显。《废都》中的美术消费细节相当典型,如画家汪希眠以制作经营假名人字画为生;庄之蝶画廊将未售出的书画标为已售,以激发人们的购买欲;原本生活气息浓郁的牛皮影、剪纸、枕顶等在画廊专柜出售。异化的美术消费书写点明了中国书画艺术的当代境遇,也就是本应传递情感、表达心性的美术,受资本驱动影响,其艺术性、精神性、审美性正慢慢弱化甚至消失,消费性则不断强化,大多沦为社会交易的筹码,成为中产阶级等特定群体炫耀的工具。书画创造主体也发生了巨大转变,《废都》中的画家不再作画,反而制造假画进行售卖;书法家沉迷赌博而很少进行书法创作。到了《暂坐》,书画消费相对更为自然而习见,羿光书法行情尽人皆知,胖子不遵守行价,说只带九万来买书法,羿光不满而罢写,直到胖子再奉上一万,羿光方才写毕。范伯生以二十万劝羿光为秦酒发布会写一篇文章、一幅字,羿光不同意,说自己的“书法作品本身就是钱”。书画艺术和书画家共同沦为资本驱动下的消费异化物,20世纪90年代初到当下不仅没有改变,反成为惯例而不足为怪。这些美术消费性书写既是当代城市生活的异化体现,表达着贾平凹的忧虑与反思。

《暂坐》与《废都》中的美术书写多层面映照着贾平凹自我的书画生活体验,这种映照在小说写作的意义上可能会冒犯虚构的意义,但正是由个体经验出发的冒犯才赋予两部小说极强的思想力。于贾平凹而言,无论什么现实“都是营造我虚构世界的一种载体,载体之上的虚构世界才是我的本真”。【贾平凹:《〈高老庄〉后记》,《关于小说》,第14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从贾平凹自身书画生活体验、古玩收藏出发去审视书画交易、名人消费,不仅寄寓着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无奈、虚空、茫然的思考,也投射出现代社会的精神病态与消费异化状况。陶罐、汉罐、书画等古典艺术积淀着时间与历史的多重价值,其收藏鉴赏应具有一定的知识文化门槛,因此才可以成为当代人寻求自身文化艺术位置的对照物,世人无非要借由这些物品展现个体的精神审美或物质生活层级与位置,从而在社会坐标中定位。《暂坐》中海若等女子们热爱这些带有中产品位的美术收藏品,也与能书善画的城市名人羿光往来深交,实现精神上的安慰。她们在茶庄、红木家具店、房产、广告等行业求得自己的社会身份、建构自己的事业理想,经济似乎完全独立。但在城市消费的异化环境中,她们能真正独立吗?显然没有。海若的生意得依靠秘书长关系的庇护,陆以可为求生意得送上羿光的书法作品,最终海若被纪委带走,陆以可则承受着许少林的冷落。正如羿光所說,这些人“升高了想着还要再升高——还想要再生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在此意义上,贾平凹从自我书画生活体验出发,借由美术陈设、书画艺术等美术书写介入时代的精神隐喻,指出欲望是当下城市所有男女痛苦之源,即便那些貌似经济独立的女性们。所以海若请的佛始终未曾来到,茶庄及其内部的美术陈设、壁画佛像最终灰飞烟灭,庄之蝶也官司失败、出走他乡。如《暂坐》《废都》标题表达的是在时间洪流中,每一个个体都是暂时居留停息,困顿而迷茫,一切终究都是过眼云烟。借助美术书写,贾平凹从自我出发的城市叙事表达了时代之痛,从而抵达了个人痛苦与时代精神双向追问的汇合。

结 语

1993年,人到中年的贾平凹以《废都》来安放自我灵魂;2020年,年近七旬的他重写城市题材。从《废都》中荒凉苦痛虚无,到《暂坐》中烦躁焦灼欲望,跨越近30年,其城市叙事与美术书写始终寄寓着传统与现代、自我与时代不断纠缠的痛楚沉思。借助与现实有着较高契合度的自我来书写时代,贾平凹传达了深刻的社会思考。贾平凹认为,“社会情绪和个体生命的情绪。结合到一起,写出来就是好作了”,【贾平凹:《沈从文的文学——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讲座》,《关于小说》,第13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他无疑是借助艺术化、精神性的自我袒露来表达时代痛楚。《废都》的自我袒露是成功了,无论当时风云如何,今天庄之蝶确已成为“知识分子的镜鉴”,【李敬泽:《庄之蝶论》,《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庄之蝶身上发生的一切,以预言方式在当下被随处印证。近30年后,庄之蝶化身《暂坐》中的羿光,不断审视这个时代,观照欲望中无法解脱的迷途者,在她们身上,又揭示了时代及人类本身的欲望之苦。这一切都借由城市空间、古典意识、美术书写来实现,美术以其特有审美向度为庄之蝶、羿光、海若们营造了古典器物与现代精神交会而又焦灼的气息,使小说人物形象不断被深化、思想主题不断被彰显。

两部小说中,美术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叙事资源与故事氛围,美术是重要的叙事指向乃至叙事目的,是贾平凹由古典情结来审视现代生活的特殊标符。如果没有中产阶级意味的美术陈设,没有书作标价高昂、名气极大的作家形象,没有那些佛教绘画、美术物件,小说主题还是否能撑得住?如果庄之蝶不是善写能画、名动西京的才子形象,唐宛儿等女子又怎会与他有情感纠葛,如果庄之蝶周围不是那些颓废的画家、书法家,《废都》之废还能否被彰显呢?显而易见,抽空《暂坐》《废都》中的书画家形象、美术陈设、艺术消费、美术交游,即便《废都》依旧有那么多诱惑性的圈圈,人物情绪、主题指向、小说意蕴等也会黯然失色,时代批判性也会大打折扣。《暂坐》《废都》中古典化的美术书写寄寓着对现代生活的种种不满,通过特定审美意味的美术陈设、书画生活,贾平凹袒露与追问了自我,揭示了都市人始终难以安妥灵魂的当代处境,从而与《秦腔》《极花》《带灯》等乡村社会题材小说拉开了距离,也与叶兆言的南京、王朔的北京等城市叙事拉开了距离,他以多维度、多视角的美术书写实现了对文学的审美超越,也实现了时间艺术(小说叙事)与空间艺术(美术书写)的汇合沟通,开拓了城市叙事的新境界。因此,美术既是贾平凹两部长篇叙事的能指,也是其城市题材的所指,更是贾平凹文学超越的精神所向,在此意义上,《暂坐》《废都》与贾平凹书画生活及当代美术形成了多重互文,也具有美术史的丰富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八十年代文学思潮与美术思潮互动研究”(18BZW157)、江苏高校“青蓝工程”人才项目、江苏理工学院社会科学基金项目(KYY1952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徽昭,文学博士,江苏理工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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