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东北文艺期刊《大众》创刊号研究
2021-11-17安平于淼
安平 于淼
抗日战争胜利初期,东北民众迫切希望获得和平、民主和自由,建设新国家。但是,以何种方式获得和平、民主和自由,建设新国家,却众说纷纭。局势未稳,进驻东北地区的多种力量相互纠缠,此一时期,各种政治背景、文化源头的文艺期刊纷纷涌现。本文以新近发现的、于1945年12月创刊于长春的文艺期刊《大众》为中心,从其创刊号入手,重温抗日战争胜利初期的历史,考察其在“清醒底自觉”和“理智底批判”中,面对复杂的国内外政治局势,坚持“不营私,不投机,不取巧”,以“一直干到底”【社会科学研究会:《创刊之辞》,《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的牺牲精神为传播新文化、新思想和拓展和平共识做出的积极努力。
一、创刊背景:建设新文化与建设新国家
(一)东北地区亟待建设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
伪满洲国14年间的奴化教育和日本的殖民教育,其目的是“否定国民党以三民主义为中心的民族主义,以及正在东北教育界扩大影响力的共产主义,灌输天皇制思想意识”,“培养东北人民成为日本殖民地统治政策必需的劳动力”,“把重点放在劳作教育上,振兴实业教育”。【③④ 东北沦陷十四年史总编室、日本殖民地文化研究室编:《伪满洲国的真相——中日学者共同研究》,第164-165、169、170-17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1932年,伪满洲国文教部成立后,立即废止、查禁了一切具有中华民族意识或民主意识的教材;1937年伪满洲国的“新学制”更是把日语定为“国语之一”,明确规定日语必须每周授课6小时,满语(即指汉语)3小时。
③在各级学校推行的实业教育,剥夺了大多数东北民众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使得民众知识水平和文化素养低下;尤其是把日本“天照大神”定为伪满洲国“建国元神”等不断强化的殖民统治思想教育,
④严重地破坏了中国的民族文化,摧残了东北民众的民族意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条件投降,伪满洲国解体。由于苏联军队的进入和背后美苏之间的较量,长春地区局势动荡,但是东北民众迫切要求“建设现时代文化、建设新中国”的呼声是一致的。同年12月,一份文艺期刊《大众》在长春创刊,率先发出东北民众的时代呐喊:“现时代文化建设上底要求,是民主的,大众的科学的几件事。我们当遵循着这些要求,来为社会服务。”【编者:《大众话》,《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由于出版年代校对标准不统一等原因,《大众》创刊号上多有标点符号使用不规范、漏排、误用等问题,引用原文时保持原貌,特此说明。】这篇发表在《创刊之辞》前、署名编者的《大众话》,实为编者感言,代表广大民众直言不讳地说出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要求,正与1940年中国共产党人在延安提出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内涵极为相近。
1940年1月,在延安召开的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又称边区文协)第一次代表大会,是自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中国共产党召开的一次重要的文化界会议。首先是1月5日,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闻天做了题为《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内容与性质》的演讲,论述了中国新文化的发展方向是“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而这“四个要求是有机的联系着的。真正民族的,必然是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但任何一种主义,一种学说,只要对上述要求中的一个要求或一个要求中的一点要求有所贡献,即可成为新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张闻天在演讲中表达了对文化发展方向的理解:“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必须是为抗战建国服务的文化,要完成这个任务,它必须是:民族的,抗日第一,反帝、反抗民族压迫,正确把握民族的实际与特点的文化;民主的,即反封建、反专制、反独裁、反压迫人民自由的思想习惯与制度,主张民主自由、民主政治、民主生活与民主作风的文化;科学的,即反对武断、迷信、愚昧、无知,拥护科学真理当作自己实践的指南,提倡真能把握真理的科学与科学的思想,养成科学的生活与科学的工作方法的文化;大众的,……主张代表大多数人民利益的、大众的、平民的文化,主张文化为大众所有,主张文化普及于大众而又提高于大众。”见张闻天:《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内容与性质》,《解放》第103期,1940年4月10日。】1月9日,毛泽东发表了长篇演讲《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后更名为《新民主主义论》),系统分析了近代中国社会的性质和中国革命的对象、性质、动力、前途等,在演讲的最后也明确提出: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民族的,即反对帝国主义压迫,主张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独立;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科学的,即反对一切封建思想和迷信思想,主张实事求是、客观真理及理论和实践一致;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是大众的,因而是民主的。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新民主主义论》是毛泽东思想史上的重要篇章,围绕“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旧三民主义和新三民主义”“中国文化革命的历史特点”等问题,阐述了中国共产党关于新民主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理论,回答了“中国向何处去”和“新民主主义文化的特点”问题。见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15日。】
经历了14年奴化教育和殖民教育的残酷戕害后,东北民众更加渴望中华民族的新文化,也就是中国共产党提出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因此,《大众》创刊号开宗明义:“今日民族解放底战争,已获得胜利,民主自由底要求,正是当前底课题”,因为“当今为建设新中国而挺胸高呼底声浪,及躬行实践底活动,已弥漫全国”,所以我们必须要高举“民主的、大众的、科学的”旗帜。
(二)建设新中国的呼声及躬行实践的活动已弥漫全国
抗日战争胜利初期,东北地区的政治局势、意识形态和文化形态极度混乱。正如《大众》创刊号里所写,此前“那些风花雪月及扪虱谈笑底文章与态度,是绝对不见容于世”,那是14年来客观环境的赐予,是所谓“饮鸩止渴,不得不用它们来解嘲的”。但是如今民族解放战争已然获得了胜利,民主自由已经是当前的课题,“当今为建设新中国而挺胸高呼底声浪,及躬行实践底活动,已弥漫全国”。因此《大众》率先站出来呼吁东北民众:“应当急速抛弃了沉醉,耽美和自私自利的甜梦,换得为大众而牺牲底态度,来建设我们自己底文化。”【④ 编者:《大众话》,《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进而呼吁每一个东北民众,作为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努力:“中国人底事情,及中国底问题,必须要中国人自己努力来解决,不然,这责无旁贷底事,要转嫁给谁呢?从今日起,还不拿出当中国人底良心来么?”
④
沉沦14年的东北民众迫切需要开展民族文化建设,《大众》充分认识到了振兴东北文化的重大现实意义——通过推进文化建设,营造舆论氛围,拓展并搭建党派之间的和平建国共识。在顺应历史潮流,响应民众意愿上,其《创刊之辞——我们底约言》表明了宗旨,即“以清醒底自觉,理智底批判”为振兴东北文化服务,以“一直干到底”的牺牲精神为东北文化开一条新路。《大众》公开宣告愿做东北文化界的“第一队先锋”:
一、我们虽然浅薄低能,但愿做东北文化界底第一队先锋,但愿首先给东北文化开一条新路!
二、打倒呻吟和□【此处“和”字与“醉”字之间的空白,应是漏印一字“沈”。】醉,排除宣传和口号,要以清醒底自觉,理智底批判,去迈健壮地步伐。
三、不营私,不投机,不取巧,用牺牲底精神为东北文化服务,一直干到底。【③ 社会科学研究会:《创刊之辞——我们底约言》,《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
……
建设中华民族的新文化需要有大无畏的勇气,更需要有足够的自信心。文艺期刊《大众》勇敢地扛起振兴民族文化的历史重任,正表现出了东北民众在抗战胜利后迸发出的巨大文化建设勇气和文化建设自信——形势越是复杂,就越是需要用“清醒底自觉”,勇敢地展开“理智底批判”,即“打倒呻吟和□醉”“排除宣传和口号”;道路越是艰险,就越是需要“不营私,不投机,不取巧”的牺牲精神,即要有为东北文化服务“一直干到底”的勇气和信心。
在《创刊之辞——我们底约言》中,《大众》还宣布要“使《大众》大众化,不为任何主观思想所独占”,并强调要“介于作者与读者之间,完全站在纯客观的介绍者底立场”。
③显然,《大众》的“大众化”表达有最大范围、最大限度去影响民众、服务民众的一面;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囿于错综复杂的国内外形势,其宣示的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持不偏不倚客观介绍立场这一“大众化”姿态。
为了坚持定位,达成目标,在《创刊之辞——我们底约言》之后,《大众》的主办者社会科学研究会又撰写了《启事》,进一步宣示理想和决心——“我们为了建设东北文化,绝对不惜一切重大之牺牲及努力”,【社会科学研究会:《启事》,《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决心完全站在客观的介绍者立场发表《大众》作者的思想观点。创刊号《大众话》里也有着相似的表达:“这里收集的稿件,虽然未必个个尽能使读者们满意,但愿读者们,要从头至尾地读上一遍,料想是不无补益的。”【编者:《大众话》,《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
二、主要栏目:新伦理、新道德、新文化及马克思主义理论传播
为打开民众文化视野,《大众》选文既有哲学、社会学、科技和历史等类别,也译介国外名家论述、国外经典文学作品等。其中“爱与知”栏目刊载了周家易的《新东洋伦理》。文章从人类爱好自由的天性出发,提出“不希望礼教包办一切,也不希望道德欺骗自由,更不希望与它定上什么契约”。那么这自由的取得,是改良好呢?还是革命好呢?两相比较,文章认为改良就是承认礼教的根基存在,“不过是暂时给人类的一个安慰”,“人类终于沾不着自由的恩惠”,因此必须革命,“根绝的一扫它的恶迹,把人类从封建里解救出来”,“应当积极的推翻旧道德,来积极的建设新道德”。【周家易:《新东洋伦理》,《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
“爱与知”栏目还有两篇译文。一篇为于英夫从日文转译的《(伯拉图)理想国论(上)》,对于这位“超越国土和时代、具有预言者眼光”的伟大哲人,译者在“译序”中特别强调:译文贡献给读者的意义并非要尊奉他的“绝对的理性主义”去建设几千年来未曾实现的理想国家,而是希望能够带领读者“认识哲学家伯拉图——他的崇高的政治理想、坚固的道德信念以及他爱祖国、爱人类的热情,而于其中找出我们各人所需的东西”。【于英夫:《(伯拉图)理想国论(上)》,《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伯拉图)理想国论(上)》占据了《大众》6页版面,煌煌万言,涉及正义、法律、公正、国家等内容,对于长期被禁锢了头脑、封闭了思考,信仰和理想均较为缺失、迷茫的东北民众来说,确实是非常必要的。
另一篇为列宁原著、叶钊翻译的《马克斯的生平、学说、策略》。译者在“写在前面”中介绍了1919年五四运动时,《新青年》曾经刊载的一些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等撰写的马克思主义评介文章,这些文章包括李大钊的《我之马克斯主义观》,后来成为国民党改组派要人的顾兆熊【顾孟余(1888-1972),号兆熊,浙江上虞人,柏林大学毕业。与胡适、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等来往密切,是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经济系主任兼教务长。1927年任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宣传部长。】的《马克斯学说》,无政府主义者凌霜【黄文山(1901-1988),号凌霜,广东台山人,北京大学毕业,哥伦比亚大学文学硕士,中国无政府主义代表人物。曾任上海国立劳动大学教授、教务长,建设大学校长,广东法商学院院长等。】的《马克斯学说批判》,北京大学图书馆馆员刘秉麟【刘秉麟(1891-1956),号南陔,湖南长沙人,北京大学毕业。1918年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员。在李大钊直接影响下开始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曾任武汉大学法学院院长。著名经济学家。】的《马克斯传略》,《资本论》中文版的最早译者陈启修【陈启修(1886-1960),四川中江人,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曾参与领导国民革命运动,历任黄埔军校教官、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员、武汉《中央日报》总编辑等。是中文《资本论》的最早译者。】的《马克斯研究》等,以及1920年《新青年》刊登的陈独秀的《关于马克斯主义的检讨》,1921年《新青年》刊登的李达的《马克斯派社会主义》、施存统的《马克斯的共产主义》、陈独秀的《社会主义批判》、高一涵【高永浩(1885-1968),筆名一涵,安徽六安人。曾留学日本明治大学,1916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编译委员,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与李大钊同办《晨报》,为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撰稿,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著有《政治学纲要》《欧洲政治思想史》《中国御史制度的沿革》等。】的《共产主义的历史变迁》等,多视角、多侧面地介绍传播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普列汉诺夫和布哈林等社会主义者的思想。
但是在东北地区,“九一八”事变前的社会状态是军阀割据,战乱频仍,没有介绍此类思想的社会环境。“九一八”事变后,在日本侵略者压制下“更没有言论和思想上自由之可言”,如今东北民众从日本的桎梏下解放出来,精神极度贫乏,“我们正应该多晓得一些世界上的伟大思想和学说,来充实我们自己,使我们在建设新中国的钟声下,能有力量迈开健壮的步伐向前进行”。【见叶钊译的《马克斯的生平、学说、策略》“写在前面”,《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于是《大众》创刊号用9页版面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学说和在阶级斗争中的策略。在学说方面,比较系统地介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唯物史观、阶级斗争、价值、剩余价值和社会主义等内容,极大地拓展了马克思主义在东北地区的影响。当然,仅仅普及理论,也并非《大众》的根本目的,理论之于实践,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只有实践即“革命行动”才是理论存在的真正意义。为此,《大众》编者在《马克斯的生平、学说、策略》的结尾处,增录了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朱其华【朱其华(1907-1945),浙江海宁人,本名雅林,又名柳宁。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参加北伐,1927年参加“八七会议”,后参加托派活动,脱离中共组织关系。1937年任西安《抗战与文化》主编。著有《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中国资本主义之发展》《中国农村经济关系及其特质》《中国革命与中国社会各阶级》《一个无产者的自传》等。】的《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绪论——《中国社会究竟是什么社会》中关于“革命的理论和革命行动”的论述:
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行动,必须有正确的理论的指导,才能完成其历史的任务,但是正确的理论不是全从书本子上得来,不是读完一部资本论就够,书本上可以使我们得到一种基本理论的知识,可以使我们对于社会的进化有一个原则上的认识,这对于我们自然是很重要的,但理论不是固定的教义,不仅仅是一个公式,必须要能够实际行动,必须以理论去分析事实,才能以事实来证明理论,理论与实际是不能分离的,理论是实际研究的总结,离开了实际,理论就等于幻想,所以对于中国革命理论的研究,首先要认识中国的社会,认识中国的社会背景。【《马克斯的生平、学说、策略》增录部分,《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
“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语出1902年2月列宁为批判轻视理论、轻视政治斗争的经济主义思想而写的《怎么办?(我们运动中的迫切问题)》。尽管在朱其华《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原文中,并没有该引文的最后一句“认识中国的社会背景”,但是列宁所说的革命的理论为马克思主义革命党建设提供行动指南,为俄国十月革命奠定了理论基础,却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共产党依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夺取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大众》刊载此文的目的,即是强调革命的理论对革命的运动具有指导作用,首先要认识中国的社会背景,在《马克斯的生平、学说、策略》结尾处增录“革命的理论和革命行动”的内容,意义重大而深远。
“大宇宙”是科技栏目,刊载了3篇文章,其中励颖的《电》占据了4页版面。该文前言从日本投降、苏联红军进驻东北的时代背景,写到当时的工业、生活已经完全离不开电,进而提出“抗战虽已成功,建设仍需努力”的政治动员;正文则从最基本的“电是什么”入手,向读者科普了“静电”“动电”“发电”等科技知识;文章最后呼吁青年人要放下升官发财的心,做个为人群谋福利的伟人,即便做不成科学家,“心向往之也就可矣”,“以技术报国之诚,训练自己成一位技术人才,这是容易做到的事实”。【励颖:《电》,《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克明的《米谷小话》介绍了“亚洲的特产——稻”“谷类的加工——制粉和制米”“各种作物的成分”,并回答了“我们能否做出另一种东西作我们身体的燃料”“植物如何制造淀粉”“人类能不能制造淀粉”等科学技术问题。【克明:《米谷小话》,《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靖晖的《自然科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概述了自然科学的“起源及发达”。【靖晖:《自然科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这三篇科普类文章,表现出的是抗战胜利后,百废待兴的东北地区急需发展生产的迫切心情。
“福地长春”栏目刊载了德裔瑞士作家海塞的短篇小说《圣者和甜面包》(吴明译),其中心思想是抵制诱惑。小说讲述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庸物”,“忽然觉得神的手在强烈地击打着自己”,因“痛感自己的生活太空虚太无聊”,他决定通过改变自己的生活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在荒野的洞穴中开始修炼“成为一个忏悔的隐者”,经历了多次“甜面包”的诱惑后,终于守住初心,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升华。【〔瑞士〕海塞:《圣者和甜面包》,吴明译,《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译者借助一个“庸物”的转变,暗示了一个全新的、有坚定信念的“中国新人”即将诞生。该栏目还刊载了吕月娴译的《法兰西诗选(上)·黎明之歌》,包括法国诗人保尔·福尔【文中译为法尔。保尔·福尔(Paul Fort,1872-1960),法国诗人。】的《黎明之歌》,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梅特林克【文中译为梅脱灵。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短歌》,以及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文中译为包德雷尔。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现代派诗人。】的《恶之花序诗》。编者对这些诗歌的评价,表达了选编这些译诗的现实目的:法尔的歌谣“诗藻惊人”,特色是“脱掉过去因袭的羁绊”,“使人有一种宽畅明朗的感觉”;梅脱灵的诗歌“具有独特的象征思想,常常造出不可思议的玄怪世界”;包德雷尔的一切思想都源于其所信仰宗教的原罪观念,所以诗中充满了悔恨和痛骂。因此,这些诗歌的指向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复杂现实的忧虑,以及对过往罪过的悔恨。
“大眾公论”栏目编排了4篇文章:《近五十年中国革命思想论》(郑思哲)、《东北工业在我国经济复兴上的地位》(王琥生)、《谈妇女参政权》(田玉洁)、《东北拟似宗教的泛滥》(吕绿岩),涉及东北地区的经济问题、中国革命的思想问题和政治问题、东北地区的社会问题和宗教问题等,表现出《大众》关注的中国问题既有关乎国计、政治的宏大叙事,又有涉及民生、社会问题的微观探讨。
三、重点文章:纵论国内外大势与拓展和平建国共识
《创刊之辞——我们底约言》满怀“牺牲精神”,但是并未涉及政治宣传、意识形态等重要问题。吸引同志者关注、营造舆论氛围的功能,均交由重点文章完成,其“清醒底自觉”与“理智底批判”具体体现在导向性强、倾向性明显的重点文章中。重点文章传递重要思想,重要思想决定《大众》导向。在《编后记》中,《大众》编者对创刊号的重点文章做出了点评,如“杨秀梅君的时论,给予我们不少对于现实的认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篇文章的价值”,“郑思哲君的近五十年中国革命思想论一文中,明证了中国革命思想的全貌,暗示了中国思想的归宿。笔调,辞藻,以及理论,都是理想的东西”。【编者:《编后记》,《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编者对所刊文章的高度认可与积极评价,画龙点睛,对广大读者起到了思想引导和价值观塑造的作用。
(一)以中国公民之立场,希望杜绝将来之危机
民族革命是废除不平等条约,打倒帝国主义,求民族解放;民主革命是打倒封建势力,以及帝国主义走狗和汉奸、买办,求民主自由。《大众》创刊号卷首“时论”推出的《年末感言》(杨秀梅),首先回顾了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在外御敌寇、内争民主的斗争中所表现出的艰苦卓绝、不屈不挠的精神,接着批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出现的“反人民反民主的法西斯主义”现象,并提出警示:“法西斯主义的大本营虽然崩溃,可是其潜伏的残余势力,却依然存在,如果再任其发展,世界安定和人民的解放,恐怕不能真正实现,所以不能不加以警戒,不能不彻底肃清。”【③④⑤⑥ 杨秀梅:《年末感言》,《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文章详细分析了当时的国际形势:
在这次世界战后,世界上又出现了两个思想阵营:一个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阵营,一个是无产阶级所领导的民主阵营。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里,都表现出积极与消极的明争暗斗和对立或分裂,所以如果再极端的继续下去,则由一地蔓延到一国,由一国蔓延到世界,恐怕要有发生武力冲突的危险性。
③
在此国际形势影响下的中国,正是这两个思想阵营冲突的表现。既然民族革命胜利后,“今后人民的唯一课题,即是实现民主革命而求人民的解放”,那么要如何实现民主革命而求人民解放?《年末感言》认为,当前各党派发表的政治民主化倡议“不但适合世界情势,并且合乎国内一般人民的约求,所以各政党宜开诚布公的研讨,促其加速的彻底实现”,即“现在中国需要的是和平建国,急速复原,与实现民主宪政,决不需要摧残国力,破坏统一的内战,更不要仰仗外力来解决内患”。
④《年末感言》回顾了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并展望未来:
我国自辛亥革命以来,历三十四年,根本无民主宪法之颁布。其中虽有宪法制定之讨论,终因有违反统治者的意欲,竟不顾民意而中止,为世界文明国家所耻辱,遂致造成军阀割据,政治分裂,以致演成内忧外患兼至,国家垂危山河易主的悲惨局面,故解决当前纷争,永杜乱源的唯一办法,莫若召集全国代表大会,由各党各派共同公开研讨宪法,使其合乎中国国情及人民要求。并借鉴各民主国家之宪法,站在全国大众之立场,不独裁,不包办,采取真正之民主方针,颁布之,实行之,则国家纳入正轨,政民一体,封建及法西斯之残余势力,自然会消灭,和平,统一,独立,自由,富强繁荣之新中国,自能应运而成矣。
⑤
卷首“时论”纵论国内外大势,视野广阔,站位高远,始终坚持“以中国公民之立场,希望杜绝将来危机”,
⑥并基于对国内外政治形势的深刻理解,明确表达了东北民众迫切要求民主和自由的心聲,清醒的、理智的见解,对时局之困的洞察及破局之法,也是颇有价值的。
(二)民生主义与共产主义,只是在实行方法上互有异点
思想是行动的先导。对于近代中国革命的分析,《大众》创刊号的“大众公论”栏目刊载的《近五十年中国革命思想论》(郑思哲,以下简称《思想论》),首先指出了中国爆发革命的原因:政治原因是清政府的专制和压迫,经济原因是封建地主阶级对贫农阶级的剥削,第三个原因则是由于列强的侵略。而纵观这些原因,一个更显然的事实是:“无论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或者我国近代的农民革命,其革命思想所以发生的原因,都是由国际资本主义对我们实行了侵略以后所产生。”【②③④⑤ 郑思哲:《近五十年中国革命思想论》, 《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但是腐败懦弱的清政府无法对抗外来侵略,中国的民族革命也是只有破坏而没有建设,只有运动而没有理论根据,对于推翻封建专制后的中国,应该采取哪一种政治形态;打倒封建地主阶级后的农村,应怎样处理土地问题和调整农村经济,始终没有先进的解决办法。
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孙中山才用三民主义确定了中国今后的政治形态,并处理了农村和经济问题。但是《思想论》对三民主义的内涵及其对中国革命起到的推动作用,显然是不满意的:
然而在辛亥革命以后的几年里,在事实上三民主义并没有能够作到多少,中国已经崩溃的农村经济也没有得到真正解放,士大夫阶级的伪装革命家代替了真正的革命斗士,贪污的军阀代替了满清的封建残余势力,这时出现了一种新的革命思想,就是在民国六年于北京大学陈独秀的主宰下,所鼓吹起来的社会主义思想,从那以后,在中国便有两个方式不同的革命思想,一个是三民主义思想,一个是马克思主义思想。
②
《思想论》对这两种不同的革命思想,并没有简单地“判断孰是孰非”,而是“站在一个中华民国公民的立场”,努力地寻找二者的共通点——“他们的目的都是为了使中国富强,不过只是在形式上相互所走的路线不同”。
③为此,《思想论》使用大量篇幅,详细介绍了“革命思想”和“共产思想”。其中“革命思想”是指孙中山以民族革命为出发点,掺入泰西共和主义思想,于1923年形成的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共产思想”在理论上的根据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在介绍陈独秀、李大钊和瞿秋白的革命活动后,《思想论》从毛泽东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土地法和劳动法中,看到了“中国共产党思想的根本主张,是在于使中国广大贫农民从封建残余势力手中得到解放”,并且也特别注意到了“七七事变”之后,中国共产党高举抗日救国的旗帜,团结全国民众,宣传普及共产主义思想,已经“在事实上获得了大批群众”。
④于是,《思想论》将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民生就是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群众的生命——总结为“近于社会主义的大同主义”,将“共产是民生主义的理想,民生是共产主义的实行”,概括为“在事实上,民生主义与共产主义在理论上很有共同的可能,只是在实行方法上互有异点而已”,进而主张国内的各党派要“在建设中国的同一步伐下向前迈进”,要让“一向被列强目为懦弱无能的中国和中国人民,懂得自由,知道解放,也实现了民主,也变成了富强”。
⑤如此,在“清醒底自觉”与“理智底批判”中,《思想论》解决了“建设中国这个当前急务”,努力地找到了两个主义之间“可共通”的理论基础和思想基础,以供各党派及各界民众参考。
结束语
抗日战争胜利初期,《大众》作为东北地区公共领域的重要文艺期刊,洞察世事,响应民众要求和平、民主、自由的呼声,坚持从中国民众的立场出发,希望杜绝中国将来的危机;坚持以“清醒底自觉”和“理智底批判”,反映东北民众渴望消弭纷争,“不惜一切重大之牺牲及努力”来共同建设新国家、建设东北文化的愿望。其迫切的心情,正如在《世界观·人生观·哲学》(李健羽)一文中指出:“东北青年,在过去十四年里的世界观,有的被惑于神魔鬼道,有的被迫而口是心非,如今东北光复后,既不用再张口大神,也不必再闭口亲邦。”
①过去东北青年的人生观,由于精神和思想被牢牢地束缚,大部分是厌世的——“自命为游戏人间的”,他们的人生哲学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或者就是“以作揖为哲学,以混为信条”。如今抗战胜利了,“祖国正在迈着巨大的步伐开始走向建设”,那么东北青年应该怎么办?“必须重新振作起来,自力更生,苦干到底,让教养底炼狱来煎熬我们,让刻苦的生活来醇化我们”,因为只有运用好“教养和刻苦”这两件养成青年擔负历史使命的法宝,才能彻底地改造青年们的人生观,才能“由消极地慢性自杀,一变而为积极地澎湃进取,如此我们才能成为建设新中国底最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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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辽宁省教育厅基金项目“东北地区文艺期刊创刊号收集、整理、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945—1949)”(WJ2019017)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安平,博士,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于淼,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② 李健羽:《世界观·人生观·哲学》,《大众》创刊号,194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