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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叙事与现实题材网文的“理想化”写作

2021-11-17张亚琼

当代作家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理想化网文网络文学

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文学网站增设“现实”这一索引标签,现实题材网文

此处涉及“网络文学”与“网文”的概念问题,据邵燕君《为什么网文不等于网络文学?》(《文艺报》2020年11月6日)一文:“单从体裁来看,网络文学就应该包括一切以网络为媒介的文学,既包括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等传统文本,也包括直播贴、段子等网络空间出现的新文体。按概念逻辑划分,网络文学下属的两级概念分别是网络小说和网络类型小说。网文与网络类型小说看似同义实则存在差异,相对于从纸质类型小说概念延续而来的网络类型小说,网文更具有网络原生性,也更具有弹性和未来延展性。”结合本文讨论内容,此处用“网文”一词。

逐渐推进并完成了其类型化进程。事实上,从网络文学诞生之初到“现实”一类渐成热潮,网络文学中的现实题材创作從未中断。不同于诞生之初的个人叙事,当下现实题材网文的宏大叙事蔚然成风,不仅被赋予记录时代、承担社会使命的责任,而且被寄予推动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厚望。现实题材网文前后风格的变化,可追溯至阿耐的《大江东去》,它开启了现实题材网文宏大叙事的格局,首创了以改革开放为中心的“重大主题”的书写,贡献了颇具精英色彩的改革“新人”,并以此奠定了一种“理想化”的写作模式,这种“理想化”的写作模式被后来者不断模仿与超越,已经成为当前“现实”一类网文最基础的写作套路。加之“五个一工程”奖等诸多奖项的获得、影视改编的广受好评,《大江东去》不仅代表着主流价值观对网络文学的首肯,而且兼具广泛的受众群体和巨大的商业价值,从而成为现实题材网文研究中难以绕过的一部作品。

一、从个人叙事到宏大叙事的转向

中国网络文学诞生20余年,其发展趋势主要表现为:以现实题材为开端,以幻想类网文为盛行主体,到现实题材网文与幻想类网文的流行并置的转变;具体到现实题材网文内部,则主要表现为从个人叙事到宏大叙事的转变。《大江东去》不仅是现实题材网文崛起并形成与幻想类网文“平分天下”的契机,而且无意间成为宏大叙事在现实题材网文中盛行的开端。

“网络文学诞生之初,现实题材是占主导地位的。”

乔燕冰、王琼:《现实题材复归与网络文学发展——专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陈定家》,《中国艺术报》2020年5月22日。从痞子蔡、安妮宝贝、慕容雪村开始,到当时被称为“三驾马车”的李寻欢、宁财神和邢育森,他们的作品多涉及友情、爱情、生存等主题,共同组成了初创期的中国网络文学样态,总体呈现出一种个人化的日常生活叙事风格。但在网络文学的发展走出初创期、进入快车道之时,相较于蓬勃发展的幻想类网文,现实题材网文反而呈现出数量增长放缓、类型单一、优秀作品甚少的局面,被淹没于浩如烟海的幻想类作品中。“从网络文学作品题材类型而言,随着网络文学的逐渐发展,读者群的逐渐扩展,网络文学作品从2009年开始呈现出较稳定、明显的题材划分,类型化写作趋势明显。”欧阳友权主编:《网络文学五年普查(2009-2013)》,第37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但在各类题材均趋向成熟的2009年,现实题材网文中仅有《双面胶》《杜拉拉升职记》《蜗居》等几部作品因影视改编而熟知于众,且大多是以职场类、都市类面貌存在,较初创期的现实题材并未有太大突破。

在此背景下,阿耐的《大江东去》将笔触对准改革开放的时代前沿,以此前后20年的时间为纬线,以国有、集体、个体与外资四种经济形式的交错并行为经线,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现实画卷。欧阳友权认为:“作为中国第一部荣获‘五个一工程奖的网络小说,《大江东去》不仅为网络文学的发展、繁荣提供了广阔对照,更为网络文学如何提升自身社会、历史、文学的深度和广度指明了某种途径。”③ 欧阳友权、袁星洁:《中国网络文学编年史》,第334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大江东去》在网络文学界的影响,是从文学网站与文学批评界开始的。2009年底,一些嗅觉敏锐的网站开始对现实题材作品进行推广;2010年1月,鲁迅文学院与“中文在线”合作举办网络文学作家培训班,提出“作家为人民和时代而歌”的期望,激励网络文学作家自觉把自己的创作汇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潮流中,写出无愧于时代的精品力作;2010年12月,首届海峡两岸文学创作网络大赛启动仪式暨网络时代文学创作与发展研讨会在福建举行,提倡网络文学作家关注现实、关注民生、关注奋发图强的时代风貌、关注艰苦创业。

现实题材网文在创作上的繁荣是从2015年开始的,是年,阅文集团启动“网络原创文学现实主义征文大赛”,参赛者众多,代表作品频出,如《复兴之路》《大国重工》《上海繁华》《何日请长缨》等。越来越多的文学网站设立“现实”起点中文网将“现实”一类解释为:“以当代现实职场为背景,描写人物奋斗、生活和情感的作品。”这一栏目作为类型标签存在,至此现实题材网文正式实现了类型化。2018年,现实题材网文开始呈现出“整体性崛起”的态势,因此这一年被一些学者称为“现实题材写作转向年”。夏烈:《网络文学现实转向的迷与悟》,《文汇报》2019年6月17日。

从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来看,正是从《大江东去》开始,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开启了从个体叙事到宏大叙事的转变。早期的现实题材网文中,故事背景因其短暂的时间线、集中的矛盾和个人化的情感抒发而呈现出狭窄化的特点,《大江东去》一改此前“日常生活”的写作角度,糅合了经济活动、官场谋权、情场辗转等各种内容,将人物的工作、情感置于更加宏大的视野中,从而奠定了一种新的叙事格局,即超越一时一地一人的格调,将主题上升至国家、社会、时代的高度。其后,不少作品都是延续着《大江东去》开创的宏大叙事模式进行创作,多以改革开放作为叙事背景,将最为丰富饱满的时代信息和个人精神面貌熔铸其中,所涉领域多为国家重要行业或经济体,人物众多,多线并行,因而催生了一种有着丰富包容性和表现力的网络文学类型。

宏大叙事作为中国文学一种重要的创作方式,它的引入无疑会极大地丰富网络文学的形态。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诸如《子夜》《创业史》《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一系列作品,在宏阔的社会生活背景之上,书写着国人在个人命运和国家道路探索中的艰难历程,反映了一代代作家对曲折复杂的民族道路的追问。可以说,宏大叙事贡献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重要的精神遗产。而以《大江东去》为代表的一批现实题材网文,与上述具有史诗性质的宏大叙事作品之间,有着“不可否认的精神联系与一脉相承的风格”,闫海田:《现实题材网络小说经典化的可能与路径——评〈大江大河〉》,《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其对新时期中国故事的书写,成为宏大叙事在网络文学中的接续。但现实题材网文的宏大叙事所表现出的一些“新质”,不仅带有鲜明的“理想化”色彩,也带有深深的网络文学烙印。

首先,现实题材网文中的宏大叙事多集中于对“重大主题”② 作为一个当代文学概念,“重大主题”有着具体的文学内涵,它带有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性质,和中国的革命与建设的历史密切相连。它的形成可以直接追溯到“左联”时期,左翼作家们在革命家与小说家双重身份的纽结与困惑中,在战争与国内外矛盾的催生下,其创作带有鲜明的革命主题。“十七年”文学整体上都与“重大主题”有关,这与当时把文艺作为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强调文艺的社会功能分不开。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重大主题”以改革文学最为典型。见易晖:《重大主题》,《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的书写,而在中国当代文学中,“重大主题”本身有着歌颂光明的传统。强调文学直接对光明面的歌颂,强调文艺反映的生活要比现实更高、更美、更典型、更理想,在这一基本内涵的规范下,宏大叙事在某一段时间内失去了丰富性,呈现出一种失衡之态。“进入80年代后,人道主义、启蒙思想以及后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逐渐成为作家写作的意识形态背景。”

②“重大主题”一度不再作为一种文学主潮出现,《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的出现代表了宏大叙事新的创作转向。“重大主题”创作主要是通过国家的大力倡导,甚至是行政支持、组织的方式(比如20世纪90年代“弘扬主旋律”、“五个一工程”奖的评选活动)来实现,一些“主旋律”作家对此有着身份焦虑,不失时机地强调自己与“纯文学”的联系。刘复生:《尴尬的文坛地位与暧昧的文学史段落——“主旋律”小说的文学处境及现实命运》,《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3期。《大江东去》不仅催生了宏大叙事在网络文学中的繁荣,推动了现实题材网文的类型化进程,而且成为“重大主题”在文学中新生的契机。《大江东去》天然的优势就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事实可以为情节的“理想化”发展提供十分便利的空间,作家将恢复高考、南方谈话、经济改革等重大事件置于其中,成为推动情节发展和人物活动的重要节点。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使得作家有着记录时代进步的诉求,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与弱化了社会巨变中的复杂性,改革历程中的艰难险阻一并合流在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中。

除此之外,宏大叙事在现实题材网文中表现出了浓厚的网络文学审美趣味。从近年来的创作模式来看,现实题材网文可分为两种走向:一种以社会发展事实为基础,以时间先后为叙事轨迹,《大江东去》就属于此类;另一种虽取材于现实,但将穿越模式或者重生重生:狭义上,“重生”指主人公保存记忆回到若干年前重新经历自己的人生,可以依照前世的记忆和经验重新规划未来,趋利避害,弥补遗憾;广义上,“重生”指主人公死后,在原来的时空或者新的时空之中的另一个人身上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生活。见邵燕君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第268-269页,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模式嫁接到现实题材上,主人公回到特定历史时段,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生活,《大国重工》属于此类。“重生”和“穿越”加强了作品的时空纵深感,增添了作品的传奇性,使现实矛盾得到想象性的解决,增强了现实题材网文的“理想化”色彩。

二、网络文学的“新人”想象

在改革开放的宏大叙事中,《大江东去》首创了网络文学中的一种“新人”形象,这种“新人”“新质”被其后的作家不断模仿,形成了网络文学中的“新人”形象群,且随着其“精英化”特点的逐渐神化,现实题材网文也因愈加浓烈的“理想化”色彩而带有日益鲜明的网文属性。

“新人”概念最初来自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的副标题“新人的故事”。早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毛泽东就提出过“新的主题,新的人物”。1979年邓小平在《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呼吁对“社会主义新人”的描写和培养,以此鼓励人们从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积极性。20世纪80年代,赵园将“新人”这一概念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并认为“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准确意义上的‘新人,应当指人群中的那一部分,即集中地体现着时代精神和时代前进的方向,对于‘使命更为自觉,依历史要求而行为的先觉者和实践的改革者;对于大革命前后的中国,当然应当是那些从中国历史中产生,成长着,并有力地干预着历史的进程、影响着中国未来命运的先进的中国人,革命者”。赵园:《大革命后小说关于知识者“个人与革命”关系的思考及“新人”形象的降生——兼谈现代文学中有关“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描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年第2期。近年来,学界已经敏锐地觉察到重新讨论这一问题的必要性,张柠等学者纷纷表示出对文学“新人”的期待。总结来看,期待中的文学“新人”应是指从当代中国的现实土壤中孕育生长、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和国家文化崛起同步相生的、汇聚了饱满的时代信息、代表时代前进方向、体现出某种新质的人物形象,他不仅伴随时代一起成长和前进,而且与时代有互文关系、与时代精神有相互阐释的可能性。其人物性格经过作家的艺术表现,具有理想色彩,表现出一定的寓言性。

“新人”理论以及研究者们对“新人”的期待,对现实题材网文亦具有深刻的理论指导价值。40多年的改革开放历程,给中国社会带来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历史巨变、行业革新、个人命运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越来越多的现实题材网文,深入各行各业,挖掘行业故事与人物传奇,创造了一大批“新人”形象。无论是国之重器行业的攻坚者还是自主创业的弄潮儿,从普遍意义上看,他们拥有的共同内涵首先在于此类“新人”深植于改革开放的土壤中,个人发展顺应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方向;其次,由于网络文学作家大多是来自各行各业的“非专业作家”,在改革开放的历程中具有高度的参与性和见证性,拥有深厚的“行业背景”,所以他们笔下的“新人”具有高度专业的行业知识或技术经验;再次,这类“新人”普遍有着从底层到高层的上升经历,从农村走向城市,从边缘走向中心。他们的奋斗历程是社会经济发展的注脚,其个人经历和专业素养影响甚至推动着行业的发展。

《大江东去》中的宋运辉是网络文学与时代大潮碰撞出的第一个“新人”形象,他熟悉政策,精于技术,善于权谋,精通外语,攻坚克难,成熟律己,在恢复高考后的20年里,由普通家庭出身的大学生逐渐成长为主政一方的行业骨干。他成长、转折的每一步都踩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节拍:恢復高考后考入大学、探索国企改革时恰逢南方谈话发表,在一定程度上与改革开放的时代形成一种同构性。其后,《大国重工》中的冯啸辰、《复兴之路》中的陶唐、《浩荡》中的何潮、《何日请长缨》中的唐子风、《上海繁华》中的王一元、《网络英雄传——艾尔斯巨岩之约》中的郭天宇等,他们都拥有着类似宋运辉的人物命运,应和着时代的变革要求,将个人成长汇入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共同绘就了一幅改革开放的缩影图。

但在同时,虽取材于真实的社会历史,《大江东去》却无时无刻不在讲述“一个理想化的人的理想化的境遇”的故事,借用一位读者的评价:即“宋运辉被塑造得太神了!”作家毫不掩饰对他的偏爱,不仅全力铺陈宋运辉在学习能力、技术水平、政策眼光、人际关系方面的诸种优秀品质,而且为其成功铺就坦途,有“官二代”妻子与见识过人的师父的支持,他的技术路线和仕途都无比平坦宽阔。从作家对主人公的精英形象的塑造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阿耐依旧顺应着网络文学的趣味进行创作,精英光环遮蔽了人物的复杂性。而宋运辉鲜明的理想色彩,未尝不是“金手指”金手指:“金手指”与“外挂”同义,最初都指游戏中的作弊程序,后来被读者借来描述网络小说中给主角带来帮助的法宝,可以是器物,也可以是主角的独特经历。网络小说中,主角总能利用“规则之外的规则”来获得成功的情节被读者称为“开外挂”或“金手指”。见邵燕君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第256页,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在现实题材网文中的最早运用,只是由于题材的束缚,“金手指”在宋运辉身上有别于玄幻、仙侠类网文中显而易见的超能力,却可幻化为各种优秀的品质、过人的天赋以及理想的际遇。至此,赋予网络文学“新人”一种“理想化”的人生、着力呈现一种光明的结局,开始成为现实题材网文创作的一种主要特点。如果说宋运辉尚有较为鲜明的个人奋斗痕迹的话,那么《大江东去》以后,别出心裁的作家们将这种“理想化”继续向前推进:“新人”们不仅在自身行业素养方面远超宋运辉,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偏离。他们只需穿越到改革开放之初,凭借丰富的前世记忆和工作经验,专业素养逐渐神化为超能力,改革中的攻坚克难已无须再费吹灰之力,省去了普通人向上奋斗的艰难过程,阶层跨越愈加轻松。

这是网络世界对“新人”的文学想象:在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下,由《大江东去》初创的这种改革开放“新人”,已经逐渐演化为“一觉醒来重回80年代”的幻想,拥有着一种类似“霸总爱上灰姑娘”的爽文内核。“新人”的成长道路变成了“升级打怪”的爽文路数,在很大程度上消减了改革开放的复杂性和个人奋斗的艰难性,虽然给平凡生活中的普通读者以补偿性的阅读需求,但是审美意义无限地让位于社会意义,“新人”的形象只会趋向扁平。“重大主题”本就带着比现实更高、更美的基因,随着“新人”的“精英化”色彩被不断神化,现实题材网文的“理想化”便被不断放大,宏大叙事也重新趋向单一化。只有时代外壳,缺失丰富时代精神的现实题材网文不断向“以爽为主”的宗旨靠近,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文学。即使出现一些优秀作品如《网络英雄传——艾尔斯巨岩之约》,主人公郭天宇在创业中经历的一系列艰难险阻,体现出了较为强烈的现实感,但结局无一例外是光明而高蹈的。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2018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中指出:“现实题材网文应该在既遵循现实逻辑又不背离文学特点的基础上表现现实,所以如何赋予网络时代的文学“新人”更真实、更长久的生命力,仍是网络文学创作的重要课题。”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2018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文艺报》2019年5月31日。

三、在网络与现实之间游离

《大江东去》出现之初,现实题材网文尚未自成类型,经过十余年的发展,“现实”这一类型网文的创作特点已经非常清晰,后继者们正是跟随着《大江东去》的路径前行的,其“理想化”的写作特点在经过无数作家的模仿、发展与不断超越后,已经成为现实题材网文最基础的写作套路,也造就了如今现实题材网文“在网络与现实之间游離”的状态。

这种“游离”首先表现在现实题材网文既未受到网络读者普遍欢迎,又未真正被传统文学的眼光接纳。一方面,近几年现实题材网文在文学网站上的阅读排行榜与其作品数量、宣传力度并不成正比。正如欧阳友权所说:“从实际效果看,现实题材的网文作品在读者中占据的喜好指数与市场份额还十分有限,有的甚至处于‘主流叫好而‘读者不叫座的落地尴尬中。”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的思考》,《文艺报》2020年9月21日。浏览各大文学网站可见,“现实”一类的网络阅读排行依旧排名靠后,经济价值相对偏低。例如,在起点中文网上,长期位列男频类网文阅读量前端的是玄幻类、仙侠类、都市类和历史类,高居女频类网文榜首的是言情类(包括古代言情与现代言情类);在实时更新的人气榜单上,起点月票榜、24小时热销榜、阅读指数榜以及推荐票榜等各类榜单中,排名前十的作品中,均未有“现实”一类。可见,在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学世界,数量庞大的读者们依旧更倾向于幻想类题材的阅读,现实题材网文虽然近年来产出数量多于幻想题材网文,却并不是最受读者欢迎的类型。另一方面,实体书的出版和高级别的获奖,虽赋予了现实题材网文传统文学的外衣,却并未使其完全被传统文学眼光所接受。《大江东去》于2009年出版纸质书籍,之后获奖,并屡屡位列各类国家级好书排行榜,除2009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发行出版并于同年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外,另2019年中国作协和新闻出版总署推介了25部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大江东去》名列榜单第一,同年《大江东去》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典藏作品”。但在众多读者与研究者眼中,依旧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足够好的“文学作品”,而是作为“财经类”“经济类”或“商业类”的畅销书而存在。可见即便是“成绩最好”的网络文学作品,依旧很难跨越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巨大的鸿沟。

这种“游离”更深层地表现在其“现实性”和“网络性”的双重欠缺上。现实题材和网络文学的深入交融,使得现实题材网文拥有“现实”和“网络”双重属性,同时将两批审美趣味相左的读者集结于同一网文类型上,但又因目前的现实题材网文无法兼具纯粹且饱满的“现实性”和“爽点”,因此对于读者这两方面的阅读需求,均未完全满足。一类读者侧重从“现实性”角度考量,期待作品中的现实主义精神,因此现实题材网文的“严肃性太低而网络性太强”成为其遭到诟病的主要原因;而另一类读者则更侧重追求阅读的娱乐性,因此在他们看来“爽点不够”成为主要缺点。据笔者在起点中文网的观察,同一部作品之下,诸如“爽感不够”与“网文气质太浓”相互冲突的评价并非个例,道出了现实题材网文的双重尴尬。

这一问题,事实上是网络文学如何书写现实题材的问题,进一步讲,关涉到“网文属性”与“现实主义”的关系问题。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和“现实”这一题材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对立关系,所以在同一部现实题材作品中,“网文属性”与“现实主义”也是此消彼长的。一方面,“现实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束缚了网络文学“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虽然现实主义的表达方式不止一种,在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的指导下,一些研究者认为现实题材网文有着巨大的发挥空间,未来现实主义终究能找到自身独特的形态,或有“网络现实主义”的出现。但笔者认为,所谓“现实主义”,关键在于作家是否在作品中体现出一种对人的高度关注,对人的生存状态、生存环境以及命运的关注,就像19世纪欧美俄罗斯的批判现实主义,如苏联的爱伦堡、帕斯捷尔纳克的“严谨现实主义”,拉丁美洲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纵然表现方式迥异,但均以其独有的姿态演绎世界的丰富与真实、人类的生存苦难与精神痛点。而且“现实主义精神”须因为关注人的现状,人的发展,对环绕着人的环境的一些问题进行揭露或者批判而包含着批判性、抗辩性。白烨:《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四川文学》2018年第9期。因此“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之上进行创作,不仅需要对历史事实、社会动态、人物精神面貌的准确把握,更需要有对宏大题材、众多人物关系的处理能力,给读者带去深刻而丰富的阅读感受,对作家的笔力、洞察力、人生经验都有很高的要求。现实的复杂与苦难很难被“金手指”“异能”“系统”等写作技巧轻易解决,追求“爽感”的读者无法在现实题材网文中得到他们期待的结局。另一方面,在现实题材网文的宏大叙事下,“现实主义精神”逐渐被大量的“精英人物的成功故事”所冲淡,“重大主题”得以新生,辉煌而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却遭到断流,“爽点”不断的现实题材网文终究只有“现实”的外衣,却剥离了真正的“现实”内核。由此,在“理想化”的审美取向和现实主义精神无法兼容的情况下,作为“现实”与“网络”的结合体,现实题材网文在短时间内恐怕无法改变“在网络与现实之间游离”的处境。

而这种以“重大主题”和“新人”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理想化”审美取向又是现实题材网文难以舍弃的,其原因在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倡导和资本市场的驱动。网络文学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拥有了巨大的读者体量,大量的受众不仅使其获得大量资本回报,也使得主流意识形态得到有效表达。《大江东去》的“获奖成名”很大程度上来自它对“重大主题”的重申,它在无意间体现出的“趋主流化”的倾向,唤醒了国家话语对网络文学的干预需求。因此当下现实题材在网络文学中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来自文宣部门、中国作协、各级网站主管部门,以及大众媒体对现实题材创作的大力倡导。在征文比赛中“获奖成名”的激励,使得现实题材写作,尤其是宣扬主流价值观的写作成为一条更容易成功的道路。例如,阅文集团举办的历届“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征文大赛”的主题有“写一种精神,用文字传递力量”“风云激荡四十载,逐梦创造新时代”“写一种展望,用文字铭记变迁”“书写新时代,扬帆新征程”等,参赛者众多且不乏“冲奖文”。网络作家蒋胜男在采访中明确提出“无论是网络文学,还是传统文学,文学所要表达的价值观一定是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乔燕冰、王琼:《现实题材转向让网络作家只为初心去创作——专访全国人大代表、浙江省网络作协副主席蒋胜男》,《中国艺术报》2020年5月22日。为国家写史,为时代立传,传播主旋律,弘扬正能量,成为作家的普遍追求。

纵观中国当代文学史,不乏以国家主流话语为主要创作形式的时代,但“为国家和时代而歌”的宏大叙事却在现实题材网文中,成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觉行为。不能否认的是,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使国家主流话语与国民心态形成了很大程度的契合,读者对时代巨变的感慨,使得主流意识形态在现实题材网文中的表达更为有效。更重要的是,在传统文学中,主流意识形态大多在国家文艺政策的直接干预下进入文学;而网络文学中,主流价值观念开始借助市场这一“无形的手”的强大力量而介入。如果说《大江东去》的宏大叙事源于作家的生活经历和职业经验的触发,那么商业利益的刺激则使得“理想化”的宏大叙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酵。由于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现实题材不断打破媒介壁垒,从纸媒、网络再到电影电视,“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中国移动手机阅读正式商用,网络文学步入移动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从一种‘小圈子亚文化走向大众娱乐文化”,

易文翔:《网络小说影视改编“刷新”影视生态》,《艺术广角》2020年第4期。

日益繁荣的IP产业将经济利益成倍数地放大,收获大量粉丝红利带来的经济收益的同时,也将主流意识形态有效传达到体量巨大的受众当中,可谓实现了主流意识形态和市场的双赢。这是传统文学中少有的现象,在现实题材网文中,国家政策的支持可以转化为丰富的资本。在网络时代,由“理想化”写作转化而成的经济利益已经成为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冲破了精英文学对网络文学的阐释权。所以越来越多的现实题材网文,在创作过程中一面反映国家意识形态,一面顺应资本,成为“歌颂”与“爽点”兼具的文藝商品。由此,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现实题材作品成为主流价值观介入网络文学界的一条有效路径,使得原本自发于民间、以非功利的姿态进行创作的现实题材网文,逐渐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载体。

结 语

按照邵燕君所定义的网络类型小说的“经典性”邵燕君说:“网络类型经典的“经典性”特征——其典范性和超越性表现在,传达了本时代最核心的精神焦虑和价值指向,负载了本时代最丰富饱满的现实信息,并将之熔铸进一种最有表现力的网络类型文形式之中;其传承性表现在,是该类型文此前写作技巧的集大成者,代表本时代的巅峰水准,在该类型文发展进程中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并且,首先获得当世读者的广泛接受和同期作家的模仿追随;其独创性表现在,在充分实现该类型文的类型功能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显著作家个性的文学风格。广泛吸收了其他类型文,以及类型文之外的各种形式的文学要素,对该类型文的发展进行创造性更新。”见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来看,《大江东去》无疑是现实题材网文中的经典之作。它中和了现实和想象,开创了现实题材在网络时代的一种新形态,加之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双重作用,成为引爆“现实”这一流行类型的第一本书。“现实”这一题材类型在网络文学界兴起,改变了网络文学玄幻、穿越等幻想类题材一统天下的局面,成为网络文学审美的一次丰富与转向。一直以来,现实主义都被看作现实题材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就目前的网络文学生态来看,现实题材网文并不以现实主义为最重要的创作旨归,反而随着其类型化的加深,其理想色彩渐趋浓厚,现实主义精神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弱化。

【作者简介】张亚琼,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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