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叙事下幽默化情节的创新性情感表达
2021-11-15申语沺
申语沺
基于战争叙事的沉痛底色,《长津湖》的幽默化情节处理之于电影情感表达可谓一种合理的艺术加工。这些幽默情节并未削减战争艰困的一丝一毫,反而让观众走进特定时空感受铁骨柔情下志愿军战士纯粹而热烈的家国情怀。也正因观众始终无法忘却支撑影片的历史语境,电影的情感表达方得以有效达成。
在2021年国庆档掀起观影热潮的电影《长津湖》,以抗美援朝战争中的长津湖战役为故事背景,聚焦于中国人民志愿军某连指战员等典型人物的战斗经历,在向死而生的英雄血性和舍身护国的民族风骨中传递深切的家国情怀,引导观影者去体味整个抗美援朝战争里中国将士们谱写的英雄篇章。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主旋律战争题材影片,《长津湖》在承继传统叙事的的基础上鼎新而出,除采用炮火震天的战争镜语、催人泪下的故事情节和意指信仰的人物台词对观众进行精神洗礼之外,还在严肃叙事中穿插了多处幽默化情节处理以协调程式化的表达方式——这种创新性的情感表达使角色塑造更加立体、剧情节奏张弛有度,电影题旨也在与观影者的交互中得以进一步的深化。
一、多面书写的“最可爱的人”
国产战争电影无可避免地会涉及意识形态表达的命题和生与死的探讨。在较长一段时间以来,国产主旋律战争影片多遵循严肃叙事的传统表达方式,主要角色常选取家喻户晓的典型人物,将其刻画为稍显脸谱化的硬汉军人形象。主旋律战争影片承继严肃叙事之法自是电影创作者尊重历史、致敬先烈的一种责任感的体现。但随着时代语境的更迭,观影者的艺术鉴赏力的提升,直陈其事且过于庄严肃穆的战争电影的人物形象塑造较易与当代年轻观众的审美产生隔膜,甚至落入“流于说教”“离生活太远”的窠臼中,进而与观众期待相距甚远。同时,电影作为承载娱乐功能的大众媒介,一板一眼的宣教式表达很难在观影市场中博得众彩。鉴此,创作者应努力寻求主旋律战争电影情感传递的人性化突破。值得肯定的是,《长津湖》让人明显看到国产电影人所做出的努力:将幽默情节融入严肃叙事,用多面书写形塑个性鲜活的“最可爱的人”,借千姿百态的个体表达彰显时代话语的群像之态、民族之思。
影片开头,正值解放战争结束不久,举国上下百废待兴,伍千里抱着大哥伍百里的骨灰坛乘船返乡,憧憬着建设新家园、新生活。多年未见的弟弟伍万里一时间没有认出二哥,出言不逊甚至上手挑衅,结果被二哥制服。通过眼前人熟悉的“包子”捏脸手法,他才意识到是二哥回来了,于是立马从叛逆的“混世魔王”变回天真的“追风少年”,疯跑回家向父母报信。这瞬息之间的巨大反差使人忍俊不禁,也让观众对这一形象有了初步的认识:一个看似无法无天,实则懵懂天真、质朴无华的渔村少年。当抗美援朝的号角吹响,伍万里偷偷跟随哥哥参军打仗,在开往鸭绿江边境线的火车上,冲动莽撞且“不经逗”的伍万里跟性格不羁、“爱挑事”的余从戎在车厢里上演了一出“追逐战”。余从戎一边躲避伍万里的“攻击”,一边笑嘻嘻地介绍起战友们的情况。周围的七连战士或起哄或阻拦,“雷爹”(雷睢生)教给了渔村少年第一个道理:“不许用武器,自己丢的面子自己挣回来。”电影在短短数分钟内便通过车厢这一逼仄狭窄的空间,让观众对余从戎、雷睢生等战士的品性和“穿插连”乐观和谐的群体氛围有了总体认知。
在以往的主旋律战争电影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战斗团队氛围,常给人严肃有余、活潑不足之感,而《长津湖》所展现的英雄连队的 “活泼”氛围则令人印象深刻。影片所交代的不同个体各具特色的鲜明性格与交错杂陈的生活轨迹,亦有效完成了对英雄的志愿军指战员的个性化多面书写。指导员梅生的扮演者朱亚文在接受采访时说:“你们说这是部群像戏,在我看来我们演的是同一个人,那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同样的家国梦、同样的精气神、同样的血肉躯,身披同样的军装;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一个个“最可爱的人”,他们同仇敌忾、顽强抗敌的意志和胆识,消弭了时空界限,直击当代国人心魂,聚纳起戮力同心的民族力量。当然,更为机巧的是,伍万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格与其“新兵蛋子”的身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被保护的“局外人”)也使其成为观众的“眼睛”:以从未亲历过战场的19岁少年的视角带领当代观众去感受战争的惨烈及卫国之战的伟大意义,大大消解了审美隔膜,也增强了共情冲击力。在一定程度上,影片以伍万里的中心视角为桥面,以众多战士鲜活真实的形象所交织的戎马生态为桥墩,《长津湖》为现时代的观众搭建了一座通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民族记忆的桥梁,从而巧妙完成了跨时空的情感表达。
二、张弛有度的战争交响乐
电影的叙事节奏可分为造型叙事性节奏和叙述性节奏,前者运用镜头运动、镜头切换等表现手段达至叙事目的;后者则通过事件或情节发展演变调动观影情绪,使观众在紧张与轻松两种情绪的转换间达成情感传递,进而促进主旨的精细化表达。之于《长津湖》,其叙述性节奏则是在严肃叙事中穿插幽默情节进而把控观众情绪的变化起伏而形成的。近年来,虽有一些战争题材的主旋律电影也尝试将幽默情节融入严肃书写之中,但多局限于非关键情节的插科打诨,或有意戏剧化的夸张表现,有的在本质上还游离于作品的整体情感表达系统之外。而《长津湖》中的幽默情节在调节电影叙事节奏的基础上,还起到了衔接片中两大战役(狼林山和新兴里两场战役)及战斗各个小高峰的作用,而随着残酷激烈的战斗画面的串联及追逐打斗节奏的一呼一吸之间,观众情绪起落张弛。电影创作者们用光与影、声与乐的艺术为观众呈现了一曲战争交响乐,热烈乐观与激昂悲壮两种基调不停地碰撞、变奏——这显然是《长津湖》情感表达张力的来源。
影片以狼林山脉炸毁敌军通信塔和新兴里歼灭北极熊团两次战斗的银幕呈现为重点,叙事上因而形成两大高潮,电影的情感表达依托叙事节奏总是保持一定的独立性,而幽默情节作用于剧情节奏的体现,或是给予观众以喘息的机会,或是给即将到来的剧情小高潮留下些微的缓冲。前者通常出现在剧情中一场战斗或一次搏杀的结束之际,给尚未平复的观众注射上一针镇定剂;后者则出现在激战正酣的时候,如战斗进行曲中的鼓点,予以观众昂扬乐观的士气。在七连所在的这批志愿军赶赴朝鲜战场的路途中,火车路遇铁轨故障而暂停行军,却遭遇了美军轰炸机。千钧一发之际,战士们迅速转移重要物资、脱离已成为轰炸目标的火车,其惊心动魄不亚于一场激烈的交火。脱离险境后,战士们原地休整,但首次“经历”真枪实弹场面的伍万里和银幕外的观众情绪仍未完全缓和,此时影片以余从戎对伍万里的捉弄桥段(鼓动伍万里骂耳背的雷爹)对人物特性做了一次深化,也让观众在应接不暇的冲突中得到喘息。作为影片的第一个叙事高潮,狼林山脉炸毁敌军通信塔一役(也是伍万里入伍以来遭遇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成为重要着墨点。之后,为了衔接更加惨烈艰苦的新兴里阻击美军北极熊团战斗,成功护送通讯设备的七连在志愿军总部暂时休整,此时剧情用伍万里检讨书中“〇”(“蛋”)来进行情节的幽默化表达以舒缓情节,雷爹为替伍万里解围,调侃余从戎初上战场尿裤子,逗得七连战士们捧腹大笑,轻松的氛围让观众的精神也从刚刚结束的激战之中抽离。然当刘秘书(毛岸英)通知七连即刻整军出发时,刚如释重负的观众再一次深入惊险紧张的叙事中,随着戏剧化情节代入第三者情感,重拾并加深对这些志愿军战士的担忧,进而深切体察战争胜利的来之不易。
伏击敌军北极熊团的战斗条件极其艰苦。美军在阵地上庆祝圣诞节,享受着丰盛的美食、温暖的营帐和悠扬的圣诞节之歌;而提前潜伏的志愿军战士则缺衣少食,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雪之中坚守,等待发起冲锋的号角。这段叙述并非简单地以对比手法呈现志愿军的艰难困苦,而是用战士们互相打趣的对话消解了两军对比给观众带来的落差感和负面情绪,战士们于逆境中的乐观情绪冲淡了战争的惨淡愁云。战斗一旦开打,雷爹便以过人的胆识,准确炮轰掉敌人的主要火力点,一直被火力压制的伍千里一边带着战士们冲锋,一边大喊“雷公,你是我亲爹”——在浓重的生死局中掺进豁达开阔的“笑点”。在伍万里、余从戎、伍千里三人攻入美国士兵营帐后,接连被墙上半裸的金发美女的海报所吸引——这一通俗化的情节展现出人物的真实性格,使形象更加丰满具化。总体说来,幽默的小插曲与宏大激烈的战斗场面、慷慨壮烈与乐观昂扬的情节并线给观众带来了真实、立体的情感体验。
三、微笑背后的沉痛底色
对《长津湖》来说,全片基垫的抗美援朝战争这一宏观背景亦不可忽视。新中国初建不久,正值中国人民重建家园之际,美国却悍然跨过“三八线”入侵朝鲜,将战火烧到了中朝边境,甚至轰炸中国安东,还出兵台湾海峡,其野心昭然若揭。于是,抗美援朝成为中国人民“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立国、卫国之战,虽然当时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在装备和武器上完全无法同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军队相提并论,但正是由于这种异乎寻常的悬殊也导致了敌人的狂妄和轻敌。中国人民志愿军凭借高超的军事策略与保家卫国的坚定决心成功地将美军逼退回“三八线”以南,尽管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近二十万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死他乡),但这用血肉筑成的胜利也是国人坚强不屈精神所建立的不朽的民族丰碑。《长津湖》的底色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后人对先烈沉痛的缅怀,是血与火交织的晦暗长夜。
基于战争叙事的沉痛底色,《长津湖》的幽默化情节处理之于电影情感表达可谓一种合理的艺术加工。这些幽默情节并未削减战争艰困的一丝一毫,反而让观众走进特定时空感受铁骨柔情下志愿军战士纯粹而热烈的家国情怀。也正因观众始终无法忘却支撑影片的历史语境,电影的情感表达方得以有效达成。如伍万里刚入伍拿到属于自己的枪时,向雷睢生索要子弹;而此时的伍万里实无一个军人的自觉性和责任感,故雷睢生只给了他一把子弹壳,说子弹头要到战场再给他。伍万里信以为真,揣着那些没用的子弹壳就像护着宝贝。在为伍万里的单纯而发笑的同时,观众亦会摇头叹息:一个19岁的孩子,放到现在还是在读大学的年纪,如此不谙世事,便要踏上保家卫国的征程,去习惯炮火连天和血肉横飞的生活。再如狼林山脉之战后,众人在原地休整,镜头跟随余从戎等人移动,但众人脸上没见出一丝颓唐或彷徨。一个受伤的战士被人帮忙取出伤口处的子弹时忍不住叫出声来,余从戎经过时,将一块饼塞进他大张的嘴里笑骂道:“死不了!”周围的战士也都哈哈大笑,负伤的战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观众被这种大无畏的乐观气氛感染而微笑,但也忍不住思考那种志愿军战士都经受不住的疼痛,该是怎样的一种苦楚?其他战士们瞧不起喊疼的行为,莫不是因为经受了太多的伤痛吗?为争取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们该流了多少鮮血?这些思考显然会推动观众小心观照着角色情感,从而步步接近影片的核心意图,挖掘中华民族作为一个共同体所拥有的记忆和伤痛,领悟反侵略斗争这一题材本身蕴含的反战倾向,从而学会珍惜当今时代来之不易的和平,并在当今的社会语境下尽己所能努力向上,维护来之不易的国族和平。
诚然,《长津湖》并非完美无瑕,在画面剪辑、叙事连贯性和部分情节合理程度等方面亦有不尽人意之处,即使在用幽默情节创新情感表达方面也有值得商榷处。这启示电影创作者,在寻求创新性的情感表达方式时,应立足叙事本身,切勿让手段压过目的。暇不掩玉,《长津湖》对国产战争电影的当下和未来实践仍然具有丰厚的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