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爷爷和夕阳
2021-11-14陈婉
陈婉
这一刻是极安静的美,鸟轻轻地落在河边高大的白杨树上。水草在这个季节肥美而浓绿,它肆无忌惮地蔓延,侵袭着河边所有的空地,就是河中的沙洲它也要跃跃欲试地占领。一头黄牛微蜷着身子,眼睛茫然而空洞,它腹部微微隆起,满意回味着青草的香甜,一些草渣和浓绿的汁液从嘴角溢出。这个时候,爷爷通常牵着他那匹老马在村子西头出现。
青翠的河水慢慢披上了一层红晕,带着一点儿金色在河面的微波中荡漾。我沉醉在那陀红色的光晕之中。天上云朵排列凝聚,像是一片深情的大海,和夕阳难分难舍。这片云海好像了解夕阳的心事,热情地燃烧着,向四面蔓延着红色的波涛。有一个瞬间,远山的影子变成了铁灰,沉沉地向你心上压了过来。云朵失去了光彩,刚才浓烈的感情突然受到了压制,眼泪简直要夺眶而出了。是的,我的爷爷和他那一匹老马早已经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在童年,人和动物、土地的感情都很深厚。爷爷住在东屋,那是青砖松木梁的两间瓦屋,没有隔间。左边是马厩和爷爷的床,右边是爷爷的大客厅。爷爷躺在床上看着他的马,马吃着青草,眨动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时候也抬起头望一望爷爷。爷爷话很少,或许是常年辛苦劳作,或者是对苞米豆子的思考,或者是对干旱大雨的叹息……我走不进爷爷的世界,但是那一匹马可以,它安静懂事又卖力,它和爷爷不需要说话就能理解对方。
在高高山坡上,一头俊美的马,颀长的颈,长长的鬃毛披散在光滑的背上,暗棕色的流苏蔓延着雄壮的力量和不可侵犯的威严。爷爷喜欢在傍晚的时候放马,哪怕是一两个小时,也要带着马上山走走,夕阳下枣红马的皮毛细密而闪光,像燃烧的火焰,在阔大的平原绽放着异样的光彩。它突然抬起头,向天嘶叫,好像它要驰骋于战场。它伸出宽大的蹄,昂首走在河堤上,身上的肌肉饱满而富有弹性,尾巴轻轻拍打着漂亮结实的臀部。这是爷爷的枣红马,爷爷在山坡上噗嗤噗嗤地吸着旱烟,静静地打量着他的爱物,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个词语从我喉咙中蹦出:火焰,火焰。我愉快地叫着马,围绕着马儿转圈。
因为火焰,爷爷和奶奶关系闹得很僵。火焰的额头中间有鸡蛋大小的卵形的白毛,尾巴尖也有一点儿白毛,我感觉有这些白色让它更为独特俊美,就像美人眉心的一点痣,让人怜爱。奶奶却对此非常厌恶。
奶奶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和爺爷大吵一架,让爷爷把这匹火焰退回去。
爷爷坐在门口池塘边的石凳子上坐了很久,晚饭时间也没有回来。我走到门外看到一团漆黑之中烟管冒出忽明忽暗的红光,爷爷是真的伤心了。我坐在他身边等着他把这管烟吸完。爷爷始终没有把它退回去,反而更加用心喂养。
又过了一年,爷爷开始正式使唤火焰,农忙的时候拉车、犁地,农闲的时候去河边拉沙。火焰的精力极为旺盛,好像永远不知道累。后来每隔一年火焰就会产下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小马驹快一岁时卖掉,又多了一笔收入。奶奶慢慢对火焰的态度好了起来,涮过碗筷会倒一些潲水拌上一些麸皮让马痛快地畅饮。这是上好的食物,以前奶奶只会喂那只一见她就哼哼叫、在宽大的裤腿边蹭来蹭去的小花猪。
爷爷有时候在河边开些荒地,而我坐在河边玩,河边的黄礓石很多,还有很多树根,犁地很不容易。火焰弓着身子奋力向前,缰绳深深陷进它的皮肉之中,鼻孔张开,冒着热气,后腿使劲蹬着地,身上渗出汗打湿了皮毛。犁完一块地,火焰好像下河洗了一次澡。爷爷心疼极了,轻轻抚摸着火焰的皮毛说:“马的汗是马流的血呀!”
有时候爷爷犁完地,让火焰在河边喝点水,再站在河堤上吹吹风,我拉着它的缰绳让它卧倒在地上,它曲着腿,半躺在草地上,我割了一些鲜草喂它。蜻蜓像一架架精致的小飞机,它们有的振动着翅膀飞舞,有的悬停在空中,有的在天空滑翔。我轻轻梳理着火焰潮湿的马鬃。它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悠长的河流从它的眼睛中不慌不忙地流动,低垂的大朵大朵的白云让蓝天看起来清澈而明净。我不知道这些苦难的日子对一匹马来说还有多长,它好像没有思考过这些事情,再辛苦仍然是默默地承受着,爷爷从来舍不得用马鞭打,它的懂事让人心疼。
五年就这样过去了,火焰成了我童年一个温柔的朋友。这年夏天天气异常的炎热,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邻居犬娃叔盖房子娶媳妇,要买我爷爷的沙。因为工期催得紧,爷爷不得不冒着酷暑带着火焰把沙盘到路边。我看着爷爷赶着火焰把河沙一车车从河边经过一个漫长的上坡拉到河堤,再经过一个陡峭的下坡拉到公路边。爷爷装的车不太满,火焰也铆足了劲。我躺在河边的柳荫下,嘴里噙着一个鲜嫩的狗尾巴草,草穗随着我的嘴巴左右摇摆。爷爷又拉了一车上来,我对爷爷说:“天热,让火焰歇歇吧!你也歇歇。”爷爷把火焰下了套,坐在河边休息,他看着路边鼓鼓的沙堆夸赞着火焰能干,火焰满意地发出咴咴的声音。爷爷说:“还有一车多就可以收工了,明天说啥也不干了,让火焰歇一歇。”
爷爷套上火焰,下了河堤,最后一车装得很满,我看到爷爷拍着马的屁股说:“火焰,这一次咱俩都用点力气,争取一车拉完,我到南坡给你割点好草,晚上你好好吃吃。”我等着爷爷拉完沙一起回家,谁知道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来,大朵大朵的乌云从南边公路上空卷来,雨有豆粒大小,一会儿变成铜钱大小。上坡的路很长,爷爷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那是一段很陡的坡,爷爷进退两难,只有奋力前行,快了,马上就要到河堤上了。突然上面的土路松软下来,泥土顺着雨水快速地往下滑,火焰的前蹄失去了平衡。“火焰!”我大声地嘶喊着,飞奔向火焰。爷爷一边厉声斥责着我,一边趔趄着,车轱辘快速地回转,马的前蹄跪在了地上,啾啾地叫着,血从爷爷的裤管流了下来。我一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路狂奔回家,等父亲和邻居几个叔伯奔向河堤,我已经晕倒在妈妈怀里。
爷爷骨折了,躺在东屋的大床上,腿缠着厚厚的纱布,吊在一个架子上。奶奶心疼地暗暗落泪,她抱怨着爷爷不该买下这匹马。爷爷说:“这是我自己贪心,和马有什么关系?”马腿露出了红色的筋,伤很严重。兽医说:“这匹马估计干不了重活了,不如趁早卖了。”
因为爷爷倒下了,火焰疏于照顾,油亮的红毛泛黄,浑厚的身躯慢慢显露出肋骨。它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躲闪,不再好奇地看是谁来看爷爷了,而是静静低着头嚼着所剩无几的干草。爷爷听到涮锅的声音便对奶奶交代:“马儿这次吃大亏了,给它喂点潲水,加一点儿麸皮,让马儿补一补。”奶奶把锅敲得梆梆响,不满地说:“只吃不干活,你养着它有啥用?”
爺爷心情也不好,总是叹着气对我说:“我太贪心,车装太满,伤了火焰的筋骨。”我的心像是涂抹了那一天从南坡刮来的乌云,阴得滴溜溜的。
奶奶为了给小姑买一辆凤凰自行车,逼着爷爷把火焰卖了。没有人会养着一匹干不动活的马,只有屠宰场会收这一匹肉质还算紧致的马。爷爷气得要和奶奶吵架,但是又怕闹僵了火焰的处境更难,竟是忍着把这些恼火压了下去。一天奶奶娘家的一个表叔说,有一个屠夫要这匹马。他便过来解下了缰绳要牵走,奶奶的脸笑得像一朵花,边数着那几张油腻腻的钞票,边让自己侄子快走。走到村西口正碰上爷爷回来,爷爷脸气得铁青,怒吼道:“这匹马是我的命根子,你要牵走它就是要我的老命。”表叔被爷爷镇住了,连连道歉,把马送回去拴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上。
家里有一段时间没人再提卖马的事情,有几次爷爷牵着马走到院里,便听到奶奶尖利的嘲弄声:“你今天可是辛苦了,放马回来了。”我看到马身上的肌肉在微微战栗,它低下了头。爷爷嘴角微微抽动着,他勒紧了缰绳和火焰快步走到东屋。
爷爷下午仍然割一些鲜嫩的草,仍然蹲在地上把苍耳、猫儿刺仔细地择出,仍然睡到半夜起来给火焰加草料。
一年之后,火焰生下了一匹漂亮的小马驹,通体金黄。对马从来不感兴趣的奶奶突然殷勤地来看望小马,还拿着梳头发的梳子来修理小马的鬃毛,我感到由衷地高兴,爷爷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果然过了不久,一个马贩子便出现在我家门口,他上下打量着小马驹,啧啧赞美着,伸着指头说了一个数字,奶奶高兴得要给人家泡白糖水。爷爷好像知道这一天终究要到来,这是一匹马的宿命,爷爷留不住的。
小马被套上了缰绳,马贩子拽着小马往村西口走。火焰变得暴躁起来,悲痛地嘶叫着,粗粗的缰绳深深勒在脖子里。火焰挣不脱的,它对着村西口大声地吼叫,小马转过头回应着。突然火焰前蹄跃起,身子直立起来,长长的鬃毛快要竖起来了,像一头发怒的母狮……我看得大哭起来,爷爷也在池塘边一边抽烟一边擦眼泪。
小马消失在视野里,火焰颓然倒在地上,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我看到有一颗像珍珠一样晶莹的泪掠过火焰长长的睫毛滑落了下去。
老槐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洁白的槐花飘落一地,也落在火焰身上。那微小而娇美的花朵像飘落的雪花,也像老槐树沉重的叹息。
手扶拖拉机在农村迅速普及了起来,农忙时分突突的拖拉机叫声在村庄骄傲地穿梭。村庄的马儿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了火焰。
火焰的眼睛在和小马分别后没有了光彩,爷爷受伤的腿落下了后遗症。日暮时分我总会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牵着一匹无精打采的马从村西口往家的方向走。夕阳披在红棕色的马身上,也披在裸露着上身红黑色的爷爷的脊背上。
爷爷弥留之际,不吃东西,嘴里呜呜啦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奶奶噙着眼泪从堂屋指向东屋拴马的位置,爷爷不再说话了,瞪着眼睛看着奶奶。奶奶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把它杀了卖了,我好好地养着它。”爷爷慢慢合上了眼睛。爷爷走后奶奶住在东屋,我们常常听见奶奶喃喃自语,那些话不知道是讲给火焰还是讲给爷爷。火焰走后,奶奶执意要把它安葬在爷爷身边。
秋收过后,空旷的田野平整而安宁。肥沃的黄土地连接着村庄、城市、河流。爷爷和火焰一辈子在黄土地上劳作,他们像苞米、豆秆扎根在土地,依靠土地生长,最后又把躯体托付给土地,在它温暖而阔大的怀抱里静静长眠。我看着黄土地上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凸起,想着爷爷对火焰的爱惜和火焰的懂事。黄土地更紧密地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人和动物的感情得到了沉淀、体恤、纪念。
我后来总是站在河堤上,看北边很远处若隐若现的山,那是爷爷放马常去的地方。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多事情渐渐淡忘,只剩一个淡淡的剪影。而爷爷和他的那一匹老马总是在我心中浮现,像日暮时分燃烧的云霞,绚烂而又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