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询唤与记忆重建:新世纪国产战争电影考察
2021-11-14吕玮玮
吕玮玮
(山西传媒学院影视制作中心,山西 晋中 030619)
在国产电影中,以战争为主要内容,展现人在战争中存亡攸关命运的电影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新世纪,国产战争电影展现出了更丰富的创作观念,以及在美学与商业运作上更积极的思考,从而完成了历史对个体的询唤,以及对国族共同记忆的重建,为国产战争电影下一步的发展提供了可贵的经验与教训。
一、记忆断裂与位置感缺失
电影是法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家阿尔都塞所说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之一。阿尔都塞认为:“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在掌握政权的同时把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并在其中行使自己的霸权的话,那么它的统治就不会持久。”战争电影也不例外。早在20世纪30年代,战争电影就因为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而作为一个新片种加入到了中国电影史中,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挥着或激发士气、唤醒精神,或重申权力话语、记录社会生活内容的作用。如1938年,在淞沪会战仅仅结束一年后,应云卫与阳翰笙就根据四行仓库保卫战拍摄了默片《八百壮士》。电影在大后方与国外上映后,对于激励民心,宣传抗日有着正面意义。
在新世纪,战争电影的创作又面临着新的时代背景与需要。一则国人享有和平日久,昔日“国难方殷,外患益迫”的状况似乎已渐渐遥远;二则正如美国学者阿尔君·阿帕杜莱在《全球文化经济中的断裂与差异》中所说的,在“高科技——消费”时代,包括电影在内的各种媒体,为人们提供了各类形象、叙事和人种图景之后,现实景观和虚构景观之间的界限已越来越模糊,商品、新闻与政治世界相互介入,莫辨彼此。人类实际上进入了一个记忆断裂、位置感缺失的共同体状态。所谓记忆断裂,即原本新媒体与数字化技术理应能为记忆的保存提供更有力的帮助,然而后果却是,人们的历史意识在消退,社会中出现了记忆被娱乐化的倾向。而所谓位置感缺失,指的是在全球化程度加深的情况下,媒体日益同质化,人们民族文化的独特性以及国家认同感被渐次消解。如“也许当父亲指着新闻报道中的钓鱼岛事件,训诫子女应有的民族情操时,遥控器按钮按下的那一刹那,日本宇多田光的情歌专辑却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全球化传播中,电视遥控器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时空的错乱。
电影亦然。以战争电影来说,新世纪以来,好莱坞战争电影依然占据着强势地位。如迈克尔·贝的《珍珠港》、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均让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形象大放异彩,雷德利·斯科特的《黑鹰坠落》、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战马》、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敦刻尔克》等,也都凭借高质量的影像或戏剧冲突,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人性等思考的传达、对西方成就的展现。观众在观影时很难不与英美主人公共情。甚至其他类型电影,也在进行着战争言说。如《神奇女侠》中将第一次世界大战解释为战神阿瑞斯为吸食人类的恶而挑起,而作为美式英雄的神奇女侠戴安娜则在一战中大显神威,最终击败了阿瑞斯。长此以往,人们的价值取向与意识形态也势必发生改变。因此,以韩国为代表的其他国家的电影人在战争电影上不断追赶,以维护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精神向心力。这一问题是20世纪所未曾凸显的,也是国产战争电影的创作所不能忽视的。
二、询唤功能的坚守与精进
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指出,对主体的询唤(interpellation)是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功能与运行机制。意识形态是抽象的,而以概念、观念、形象等形式存在,是阿尔都塞所说的“隐而不露的神秘角色”。只有在询唤下,个人成为主体,服从于意识形态所需要的物质实践,意识形态才能发挥作用。战争电影作为当代传播媒介与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自然要承载这种询唤任务。
以前述四行仓库保卫战为例,1975年,丁善玺又拍摄了一版《八百壮士》,此时电影与其说是致敬谢晋元等抗日将士的功绩,毋宁说是在1971年,台湾当局被联合国大会驱逐,1972年中美建交,美国承诺和台湾当局“断交、废约、撤军”的大背景下,台湾当局想借助“八百壮士”这一段历史来提振民心士气,并强调自身的“正统”地位。为此,电影中不乏过于夸张、失实之处,如包括德军军官在内的各国军人一起向中国国旗敬礼,将国民党军队从上海全面撤退解释为要去打南京保卫战,童子军杨惠敏说服英军为孤军送去干粮和水等。电影将台湾民众作为询唤对象,以巩固当局统治地位稳固,同时吁请国际同情的意图不言而喻。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陆导演管虎又将孤军坚守四行仓库的故事搬上大银幕,拍摄了《八佰》,电影无疑就有了重新言说历史、完成新的询唤行为的意义。观众可以发现,在《八佰》中,电影一方面充分赞颂了谢晋元、杨瑞符、陈树生等将士的英勇,彰显了其时上海百姓们高涨的抗日热情;另一方面,又以老算盘等角色揭示国民党军队内部畏战怕死、打骂士卒的弊端,加入特派员劝说谢晋元的情节道尽国民党政府的腐朽不堪,罔顾国家利益。电影结尾处今日四行仓库遗址及周边繁华的上海市景象,更是有力地说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合法性与制度的优越性。战争电影这种对观众的引导,对话语权的夺回显然是极有必要的。与之类似的还有如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的《我的长征》,以抗战为背景的《血性山谷》,讲述解放战争故事的《集结号》等电影。应该说,就对询唤功能的坚持而言,新世纪国产电影与早先的《狼牙山五壮士》《巍巍昆仑》《大决战》等并无区别。
同时,意识形态机器的询唤行为又必须是隐蔽的。战争电影在呈现与表述历史时,有必要以各种文本上的设计或影像修辞的安排来修饰这种询唤。就形式的多样、询唤的委婉这一点来说,新世纪战争电影又进行了较多探索,呈现出可喜的进步。例如,在尹力的《云水谣》中,电影有与《珍珠港》类似的情节设计,故事围绕陈秋水、王碧云与王金娣三者之间的爱情展开,原本相爱的陈秋水与王碧云因为战争而被迫分离,最终陈秋水与王金娣结为连理,并献身国家,而王碧云则一生苦苦等候着陈秋水。同时,电影中配乐,长镜头下台湾、西藏等地的美好风光等,都被用以烘托三位年轻人的一往情深,无怨无悔。政治情感被融于观众潜意识渴盼的、纯真执着的私人情感中。观众在感性地接纳了陈秋水等三个角色后,便能在理性层面上,接受电影关于陈秋水义无反顾投身抗美援朝战争,又去到艰苦的西藏建设祖国的教导。
又如在管虎与郭帆、路阳合拍的《金刚川》中,观众能感受到电影在叙述形式上对诺兰《敦刻尔克》的模仿。电影以三个视角来呈现了一个架桥与护桥的故事,和《敦刻尔克》一样打乱了时间顺序,在三个视角中聚焦于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最终使它们交汇于一点,而电影的情感也在这一点达到高潮。三种视角的重叠,造成了一种“1+1+1>3”的效果。尽管这种模仿还有稚嫩之处。如过早地交代了张飞在被炸断一手一腿,没有其他战友协助的情况下,用仅剩的两发高射炮炮弹打中美军飞机,使得另一个视角的叙事很快失去了悬念。又如其中的美军视角,表达美军对志愿军的认可与尊重略显刻意等。在更为成熟的如《灰猎犬号》《敦刻尔克》中,作为敌人的德军几乎不曾出现,而这种敌人的“隐形”其实更利于制造贯穿始终的紧张感。但《金刚川》的三线叙事尝试依然是值得肯定的。类似的,如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冯小刚的《集结号》等电影,延请国外团队进行高质量的战争场面营造,为观众制造震撼、难忘的视听奇观等,这也同样是一种对询唤的修饰,在此不赘。
三、国族记忆的重建与补充
在承担询唤使命的战争电影的传播中,共同的历史认知嵌入民众心灵,国族记忆也得到重建。正如保罗·康纳顿(Paul Connerton)所指出的那样:“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它叫作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这是一条暗示的规则:任何社会秩序下的参与者必须具有一个共同的记忆,对于过去社会的记忆在何种程度上有分歧,其成员就在何种程度上不能共享经验或者设想。”服务于现有秩序的战争叙事继续得到宣扬,除前述电影外,如《遵义会议》《血战湘江》《古田军号》等电影,继续将绝大部分观众早已熟知的,20世纪乃至19世纪以来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战争搬上大银幕。这是毋庸置疑的。
新世纪的国产战争片又以修正或扩充的方式,影响了观众的历史记忆。如冯小宁的《一八九四·甲午大海战》对老电影《甲午风云》中的一些史实错误进行了纠偏。而在扩充方面,国产战争电影在新世纪以来的表现则更是可圈可点。首先,观照战争的视角更为多样化。如《血性山谷》实际上讲的是一名对外面世界几近一无所知的农民护送党的七大代表前往延安的故事,在以前战争电影叙事系统中居于核心地位的政党领袖、高级将领等在此让位于普通人。其次,一些鲜为人知的,或距离观众时代较近的战斗被纳入表现范围。如魏德圣执导的《赛德克·巴莱》使得发生于1930年的、台湾少数民族的雾社事件进入到更多中国同胞的视野之中,补充了观众对日本殖民下台湾少数民族“男人被迫弯腰搬木头,女人被迫跪着帮佣陪酒”的悲惨生活,和“日本人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浊水溪的石头还要多,但我反抗的决心比奇莱山还要坚定”的决绝心声。又如林超贤执导的《红海行动》,尽管电影中的伊维亚共和国是虚构的,但是电影让真实的2015年也门撤侨事件更广为人知。最后,关于国军抗战(如《喋血孤城》《捍卫者》《我的上高》《九条命》等),国共合作(如《太行山上》等),以及中美、中俄合作(如《战火中的芭蕾》等)的叙事也被大量补充进来。国民党军队与盟军的历史贡献没有被淡化和遮蔽,这正是文化自信的体现。
而需要承认的是,国产战争电影在以影像编码共同记忆,回溯国族创伤方面,并非无可诟病。如陆川的《南京!南京!》在上映后就一度引发争议。电影从一名日本兵的视角出发,虚构了在南京大屠杀后,他因为愧疚而自尽的情节,同时其中的中国人不乏麻木、愚昧的一面,以至于被批判为民族情感立场的动摇,甚至是一种对历史的背叛。但瑕不掩瑜,从整体来看,新世纪国产战争电影对于文化主体性和历史严肃性的捍卫态度依然是坚决的。
通过对新世纪以来的国产战争电影进行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在新的语境下,战争电影并未放弃其自诞生之日起便肩负的询唤使命,而且在对国外战争佳片的借鉴中不断完善着对询唤的修饰,使观众在潜移默化间进入历史情境中,接受了国家意志的引领与号召。在对战争电影的审美接受中,国族记忆也得到更为丰富的重建,民族情怀得到了阐发。在人们普遍面临记忆与身份危机的21世纪,我们有理由相信国产战争片将在为民众提供精神支持和路径指引上,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