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乡村》:农村电视剧的一种新类型
2021-11-14郭学军位迎苏
郭学军 位迎苏
(河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30集电视连续剧《最美的乡村》是“以凝视农村发展变迁的基本现状,反映农民主体的思想情感、心路历程与命运轨迹,聚焦农村经济、社会与文化转型中的艰辛与酸楚为主要表现对象,秉承记录现实农村、批判并借助声音与光影等电子媒介予以生动影像观照的一种电视剧类型”。但是,同以往其他农村题材电视剧相比,该剧明显表现出一些新的特质,呈现为农村电视剧中一种新的类型表征。
一、新人物:“高矮结合”的扶贫干部
农民是农村电视剧中的主体人物,甚至是第一主人公,这似乎是农村电视剧题的应有之义。事实上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农村电视剧中那些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大多都是农民,如《辘轳·女人和井》中的枣花、《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老农民》中的牛大胆、《喜耕田》中的喜耕田,《乡村爱情》中的刘能、谢广坤、赵四等。但不能忽视的是,有不少农村电视剧把和农民打交道的共产党员、基层干部作为主要人物加以刻画,同样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华西村的故事》中的吴仁宝、《村主任李四平》中的李四平、《三连襟》中的孙天生、《郭秀明》中的郭秀明、《大江大河》中的雷东宝等。他们或以品德优秀的道德模范,或以成绩卓著的时代楷模,或以默默无闻、脚踏实地为人民谋福祉的普通党员等不同类型的人物与广大农民一起组成中国农村电视剧人物谱系。2010年以来,随着党和政府对农村扶贫工作的重视,以及一系列相关政策的出台,一批以扶贫攻坚为己任、以不懈奋斗为追求的扶贫干部出现在农村题材电视剧中,并逐渐形成农村电视剧人物中的一个新谱系。比如《马向阳下乡记》中的马向阳、《乡村爱情》中的杜小双、《黄土高天》中的秦奋等。而《最美的乡村》中的唐天石、辛兰和石全友则以接力的形式加入这一人物谱系中。该剧“以中国北方青山镇新上任的党委副书记唐天石、市广播电视台新闻栏目女主播辛兰、返乡创业大学生石全有三位青年共产党员分别作为三个单元的核心主角”,表现了他们“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主动接受、积极参与了脱贫攻坚工作”的扶贫故事。在扶贫叙事中,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方面呈现出一些共有的新特质。
最大的新特质就是人物形象的“高矮结合”。所谓“高”是指三个人都是扶贫工作的高手,是真心帮助农民脱贫致富的领路人。镇党委副书记唐天石上任伊始,就秉承“扶真贫”的精神,排除各种干扰,挨家挨户调查研究,精准识别每一个贫困户;又组织村民寻项目、找门路,精准施策,最终带领村民实现了一个都不能少的脱贫目标。辛兰是电视台名主播,带领驻村工作队来到农村扶贫。她“扶贫先扶志”,鼓励引导关铁锁、于洪洋摆脱心理困境,树立自强理念。她面对腐败,坚决说不,维护了扶贫政策的精准实施。在她的带领下,三道河子村修浚了交通,发展了产业,走上了自立自强的脱贫致富之路。石全有毕业于名牌大学后创业成功,毅然回乡,欲以所学之长反哺家乡父老,竞争村委会主任。他以真诚、现代和格局赢得村民信任,折服对手,带领古川镇实现产业调整,走上可持续发展之路。可见尽管情形不同,但是三位主人公都表现出对扶贫工作超强的责任感,面对困难都绝不放弃,总能找到应对办法,对于农民都表现出充分理解和尊重。所以,在扶贫工作方面他们是实实在在的高手。但是,一旦涉及个人情感方面,这些工作高手往往威风不在,甚至失误连连,表现出“矮化”倾向。唐天石根据政策确定少妇赵凤仪为贫困户,引起大家议论,夫妻因此产生隔阂。但此时唐天石没有主动地消除误会,而是消极躲避,反倒是妻子积极行动,仔细调查后才消除了误会。辛兰丈夫黄宗杰在她扶贫期间,经常在外边过夜,引起辛兰的警觉。在辛兰的质问下,黄宗杰坦诚约见了初恋。辛兰未经细查,就准备离婚。后来黄宗杰主动解释,与初恋不是重温旧梦,而是照顾她生命最后一程,于是夫妻二人言归于好。石全有在外打拼十年后返乡,发现青梅竹马的恋人梁依依嫁人后又离婚。面对昔日恋人,石全有百感交集,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剧情才交代,梁依依是为了给父亲治病才违心嫁给富家子弟,但那时石全有在恋人最困难的时刻并未施以援手。如此分析,发现剧中三个人物的情感生活都是磕磕绊绊、龃龉不断,这固然有剧情设计的需要,但不可否认的是三人在处理个人情感难题时,都表现出某种不成熟,与他们工作中表现出的近乎完美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实,电视剧“高矮结合”的人物形象的设计与塑造,既有延宕矛盾、营造悬念的效果,也有避免把人物过分美化从而显得虚假的人设需要。从实际效果来看,这种不回避缺陷或缺点的“高矮结合”的人物塑造方法突破了同类电视剧中常见的那种事业和爱情双圆满的人物类型,而形成“扶贫干部+高矮结合”的新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主人公形象。
二、新叙事:类三部曲与复合序列
电视剧艺术是叙事艺术,而“中国的电视观众,又都有着喜欢听‘故事’的文化传统,故而电视剧的‘叙事’,也就构成了电视剧艺术理论应予以特别关注的核心理论命题”,农村电视剧亦如此。农村电视剧叙事带有更多传统文化特点:叙事讲究有头有尾、情节曲折,结构简单明了等。《最美的乡村》在保留这些叙事基本特点的同时,还使用了农村电视剧中少见的类三部曲式结构方式。三部曲是指三部内容各自独立而又互相连贯的作品。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的“女人命运三部曲”的三部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辘轳·女人和井》《古船·女人和网》)是最典型的三部曲结构。三部电视剧的主人公都是以枣花为代表的农村青年男女,彼此之间的情节关联也比较紧密。与之相比,《最美的乡村》虽然有三个故事单元,但三个单元的主人公都不一样,情节也没有内在的必然联系,因此只能说它具有三部曲的形式框架,而不具备三部曲的内涵,故而笔者将此叙事结构命名为“类三部曲”式结构。应该说,这种“类三部曲”式结构因为三部作品中的被叙主体并不统一,使得电视剧的“连续性”失去了理由,故而在中国电视剧中比较少见。但是《最美的乡村》却巧妙利用主题一致性和情节关联性将三个被叙主体联结起来,发展出大主题统一、小主题递进、情节相互勾连,并具有一定互文性的“类三部曲”模式。这对于以连续性为结构特征的电视剧而言,无疑是一种创新。
从细部来看《最美的乡村》的叙事结构还可在布雷蒙叙事理论层面加以分析。布雷蒙把一段完整的叙事概括为三个基本功能:产生欲望或动机→采取行动→行动产生结果,可以表示为A1→A2→A3。基本序列互相结合产生多种多样的复合序列,最基本的复合序列有三种:连接式、镶嵌式、并列式。《最美的乡村》主要使用了连接式和镶嵌式。连接式复合序列是指前一个序列的结果是造成后一个序列的原因,两个序列在时间链条以及因果链条上是首尾相连形式,从而构成较为复杂的复合序列,可以表示为A1→A2→A3/ B1→B2→B3。而镶嵌式是指第一个序列包含第二个序列,或曰第一个序列行动功能的完成必须以第二个序列的完成为前提。从逻辑关系来看,第二个序列镶嵌在第一个序列之中,从而形成一个较为复杂的符合序列,可以表示为:A1→A2(B1→B2→B3)→A3。纵观《最美的乡村》的整体叙事,会发现单元一(1~12集)和单元二(13~23集)属于首尾连接式,而单元二和单元三(24—30集)则属于镶嵌式。第一单元的结尾是唐天石和卢振兴被邀请到电视台做访谈节目,采访两人的正是栏目主持人辛兰。而此次访谈也是辛兰最后一次主持《紫塞儿女》节目,稍后辛兰就被下派到三道河子村去当第一书记。于是辛兰虚心向唐天石求教驻村扶贫工作经验,电视剧就转入了第二单元,即辛兰带领工作队进驻三道河村扶贫。此后,唐天石就不再出现。可见,第一单元和第二单元在形式上是非常明显的首尾连接式。第二单元和第三单元之间在形式上则属于镶嵌式复合序列。第二单元结束时,辛兰调回电视台,恰逢电视台想办一个关于精准扶贫的访谈类节目——《最美的乡村》,辛兰自然成为节目主持。《最美的乡村》第一期嘉宾,就是古川村的村主任石全有,辛兰对石全有的采访构成第三叙事单元,第三单元结束,采访也随即结束。这样,从形式上看第三单元几乎完全包含于第二单元中,二者形成标准的镶嵌式复合序列。
不论是首尾连接式还是镶嵌式,它们的最大魅力来源于其所具有的叙事价值,也即叙事结构与内容发生联系而产生的意义。本文着力分析这两种复合序列也正是因为其与剧作内容具有完美的对应关系。第一单元与第二单元的首尾连接式复合序列,恰好对应了扶贫与扶志的逻辑关系。扶贫除了精准识别贫困户外,还应帮助贫困户获得脱贫的技能,这是第一单元的内容。脱贫致富道路上一个都不能少,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必须帮助那些得过且过的贫困户树立信心、自立自强,也就是“扶志”,这是第二单元的内容。从精准识别到扶贫扶志,这是一个前后相连的过程。这样第一单元和第二单元的首尾连接式就恰好与这一扶贫过程形成对应。第二单元是树立自尊的扶志,第三单元是做大做强的扶强。扶志既有能够摆脱贫穷走向富裕的自强,也包含从富裕到更富裕,从而实现持续发展、脱真贫的自强。这样第二单元与第三单元就形成了扶贫逻辑意义上的包含与被包含关系,与两者形成的镶嵌式复合序列又形成完美的对应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两种复合序列均体现出价值,但它们在逻辑意义上与布雷蒙理论并不完全吻合。布雷蒙认为,首尾连接式“意味着同一个事件在同一个角色看来,同时具有两个泾渭分明的功能”,即前一个序列的结果就是后一个序列的原因。但本剧第一、二单元的被叙主体并不统一,且两个序列不具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它们之间是一种类首尾连接式序列。同理第二单元和第三单元之间也是一种类镶嵌式复合序列关系。因为第三单元并不是第二单元叙事完成的前提,即没有第三单元,第二单元叙事仍然可以完成,这就不符合布雷蒙所说的“这个形式(镶嵌式/中间包含式)的出现是由于一个变化过程要得到完成,必须包含作为其手段的另外一个变化过程”。
三、新内涵:精准扶贫逻辑与个人价值实现
中国农村电视剧始终与中国农村社会现实同步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做出一系列新决策新部署,全面打响脱贫攻坚战。习近平总书记把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确定为基本方略,对脱贫攻坚提出一系列新思想新观点,形成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扶贫工作的重要论述。”与之相应,一批表现驻村工作组、第一书记以及农村青年返乡创业等内容的扶贫电视剧应运而生。它们或映射脱贫攻坚背景下的时代变革,比如《一个都不能少》《花繁叶茂》;或讲述乡村振兴背景下年轻人逐梦未来的创业故事,如《绿水青山带笑颜》《落地生根》等;或艺术地呈现扶贫路上的中国方案和中国智慧,如《脱贫十难》《阿坝一家人》等。从情节来看,《最美的乡村》也讲述了扶贫剧所表现的主要内容。但除此之外,《最美的乡村》还艺术地呈现了真扶贫—扶真贫—脱真贫这一精准脱贫的逻辑,并将该逻辑和青年人个人价值的实现相结合,不仅深化了精准扶贫的内涵,也使情节发展更具有驱动力。这是本剧的又一新质。
《最美的乡村》第一单元主要诠释了扶真贫的理念。扶真贫就是按照国家制定的标准把真正的贫困户识别出来,建档立卡,进而精准施策,帮助他们寻找致富门路,摘掉贫穷帽子。第一单元的主人公镇党委副书记唐天石主要解决的就是这个工作。他没有坐在办公室“表格扶贫”,而是下驻基层,走访农户,核算收入,确立真正的贫困户。同时,他还要同各种不正思想做斗争。一种思想是隐瞒收入,装贫困户,获取有限的扶助资源,以那家沟村为代表;另一种思想就是以贫穷为耻,虚报收入,不愿意承认自己贫穷的现实,以上河峪村为代表。经过深入调查,唐天石终于准确识别出两个村子的贫困户,为精准扶贫打下坚实基础。电视剧第二单元重点诠释了精准扶贫中真扶贫的内涵。辛兰工作组所在的三道河子村,经济发展水平整体尚可,但严重不平衡,存在关铁锁、金满堂、关素珍等具有严重等靠要思想、得过且过的贫困家庭。为此,辛兰确定扶贫先扶志,多次到这几户人家做思想工作,帮助他们干农活,以实际行动来感化他们、激励他们。经过不懈的努力,这几户人家都转变了思想,主动行动起来,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电视剧第三单元中,大学生石全有返乡创业,家乡古川村已经通过“土地流转”“整体搬迁”等实现了脱贫,但如何巩固脱贫成果,帮助父老乡亲实现从脱贫到富裕,就成为石全有奋斗的目标。剧作通过打擂台的形式,强化了故事冲突和戏剧性,重点展示了石全有巧妙利用环境,发展体验式农庄,以及创办月子中心等创新型、持续型产业,从而达到“脱真贫”的过程。如此看来,三个单元从三个角度分别诠释了“真扶贫—扶真贫—真脱贫”这一精准扶贫的主要逻辑。当然,在诠释这一逻辑时,三个单元并非“自扫门前雪”,而是既各有侧重,又相互关联,共同诠释精准扶贫逻辑。比如第一单元唐天石帮助村民发展刺绣、养蜂等产业,就具有“真扶贫”的含义,而第二单元中辛兰拿掉企业家关来喜父母的贫困户指标又明显具有“扶真贫”的含义。
如果说对“真扶贫—扶真贫—真脱贫”精准扶贫逻辑进行诠释是扶贫电视剧的显性叙事和宏大叙事,突出的是国家对于农村战略的调控和把握,那么对于唐天石、辛兰和石全有这几位主人公个人成长道路的描摹则构成电视剧的隐性叙事和个人叙事,突出的是三位年轻人的理想、信念和个人价值的追求与实现。三位主人公年龄都不大,正是干事业的好时机,但都不同程度地遭遇到事业危机。唐天石原为海军战斗队成员,执行任务中受伤退伍,患上了抑郁症,在扶贫工作中,找回了自信,困扰多年的抑郁症也不治而愈。辛兰身为电视台女主播,主持《紫塞儿女》金牌节目十多年,突遭电视台改革,被迫来到农村扶贫,岂料工作变故却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出色地完成了扶贫任务,也再获领导肯定,被调回电视台,重做主播。石全有在外创业,虽小有成就,但漂泊多年,心无所属。于是回到家乡竞选村委会主任,在与冀瑞丰打擂台的过程中,不仅帮助家乡找到可持续发展道路,还与初恋前缘再续。可见,三人在扶贫过程中不仅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另一方面还完成了自我救赎和自我发现,通过奋斗实现了新时代青年的自我价值。可以说,《最美的乡村》这种把个人价值的实现与时代赋予的伟大使命相结合的艺术创作方法,极大地深化了扶贫电视剧的思想内涵,也为新时代广大青年如何拥抱时代、实现个人价值提供了思路。正如该剧导演巨兴茂表示的那样:“希望通过这部剧,激励所有心怀理想的人,以昂扬的斗志、饱满的热情、旺盛的干劲,为祖国、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可见《最美的乡村》在扶贫叙事中呈现出值得注意的美学新质——“高矮结合”的人物形象设置、类三部曲和复合序列的叙事结构,以及精准扶贫逻辑和个人价值实现相结合的内涵挖掘。正是这些新的美学特质,使得《最美的乡村》溢出了农村电视剧以及扶贫电视剧的常规叙事范式,而确立了农村电视剧的某些新的类型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