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归属的苦闷与抗争
——再论奥尼尔笔下凯伯特的悲剧
2021-11-14高兰
■高兰
尤金·奥尼尔被誉为美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现代剧作家,也是美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剧作家。其作品充斥着对于探索人性的道德伦理和价值取向。他的出现,改变了美国的戏剧环境,使得美国戏剧走进了欧洲的视野,并因此获得1936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正是由于奥尼尔对人生悲剧背后神秘力量的不懈探索,他被誉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有良知的剧作家。他的作品强烈谴责金钱至上的物质主义和虚伪的道德准则,揭示现代西方社会的精神危机,表现出剧作家对理想的追求、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以及对这种追求与探索价值的肯定。
《榆树下的欲望》是奥尼尔创作的一个极具古希腊悲剧色彩的现代剧本,其中的悲剧性主要表现在伦理上。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的一个农场。农场主伊弗雷姆·凯伯特已七十多岁,但身体健壮,为了响应上帝的旨意,他又要娶第三任妻子了。剧本故事的冲突就是以迎接年轻貌美、丰满性感的新娘爱碧回家展开的。凯伯特的第一任夫人留下了两个儿子:彼得和西蒙,他们厌倦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农场的艰苦生活,受够了父亲凯伯特的奴役,决定离开农场去西部加利福尼亚淘金。凯伯特的第二任夫人也留下了一个儿子伊本,他已25岁,魁梧高大、英俊帅气,但总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他不愿意离开农场,一是因为他决不允许别人,特别是后母爱碧争夺他继承农庄的权利,二是他要为他的母亲向凯伯特报复。故事就围绕着这个农场展开,后母爱碧想要将农场收入自己的囊中,可伊本哪会同意,两人各自施展本领展开农场拥有权争夺战,但事情怎会那么简单,对于视农场为命的老农场主凯伯特来说,他从未想过真正把农场交出,于是三人之间因为农场绞到了一起。伊本想要夺走凯伯特视为生命的农场为死去的母亲报仇,后母爱碧为了满足占有欲和安全感想要获得农场,于是在激烈争夺中两人纠葛越来越深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竟产生了爱情,而这样的乱伦情况正重重扫了凯伯特的面子,于是伊本间接完成了对他的报复,伊本也从一个矇昧的占有欲机器蜕变成了一个有自己追求的人。悲剧由此产生,作为父亲的凯勃特完全没有对妻儿的爱,他自认为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上帝的旨意,他不过是个虔诚的教徒。到剧本结束时,他都没有认识自己的过错,依然在呼唤自己的幸福。
一、家庭生活的悲剧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如凯伯特一般的丈夫。他有一个农庄,不过在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财产,如同一般的年轻人一样。而到剧本开场时,我们可以说,他已经是一个小地主了。他年老,但依然健壮。剧本中,他作为一个丈夫是缺失的,他也不认同这个身份,遂导致了读者很容易把他理解成施暴者,可并非如此。由于老凯伯特的压迫使得整个家都在一种十分压抑的气氛中,作为一家之主,他时常觉得家中寒气逼人,觉得无人能交流沟通,甚至觉得家中的妻子儿子甚至比不上农场中的石头和牛棚中的奶牛,而且他时常在牛棚中对奶牛诉说那些从不和家人交流的东西。长时间如此,他也觉得越发孤独,虽然娶了三个妻子,但他仍觉得孤独。家庭责任感的缺失让本剧悲剧的属性早已注定。他只知道将家人作为劳动工具而不进行情感交流的凯伯特,勤勤恳恳劳作,却不试着改变家庭失语状况。而最终死掉的前两任妻子和为了满足自己占有欲,而嫁给凯伯特的爱碧,以及长久生活在压迫和繁重劳作下的三个儿子。这样的组合完全是一副悲剧,而且这种悲剧在这个家中随处可见。如父亲对待儿子,不是一种正常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反而是一种像古代君王对待奴隶一般,完全失去了德性,是一种赤裸裸的君主制式关系。父亲把妻子儿子作为奴隶对待,妻子儿子在家中毫无尊严和地位,因为在凯伯特的眼中他们不过是自己的私有工具罢了!因此,建立在这样的关系上沟通交流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加之,凯伯特是一个清教徒中的极端分子,他认为应该遵循上帝的旨意,一切按照上帝旨意来做,但作为不能接收到上帝旨意的妻子和儿子们无疑成了异教徒,这样就更造成了交流障碍,间接又加深了整个剧的悲剧性。作为清教徒的极端分子,凯伯特是不屑也不愿与不能够感知到上帝的妻子儿子交流的,甚至与农场中的石头草木奶牛交流,也不愿和他们交流,因为他认为农场是上帝的旨意,其中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化身,和它们交流也就是和上帝交流。就在这样荒诞的家庭关系中,每个人心理多少都被扭曲成了一种病态的欲望向往,感情是压抑和缺失的,交流也是缺失的,因此造成了这样一出家庭悲剧。
倍倍尔曾经说过,要想了解一个人的思想,就需要了解他的经历,尤其要对其童年和青年时代有所了解。由于奥尼尔原生家庭的影响以及童年时的经历才造就了他对于家庭关系的思考,同时在剧中也不同程度的表现了他对于家庭伦理的理解和对当时那个时代的家庭理解。尤金·奥尼尔出生在一个演员家庭,从小他们一家就跟着父亲的剧团一起四处奔波,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尤其是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在火车上和旅店中度过的,记忆中都是那种脏乱拥挤的车厢和三教九流寄居的旅馆,缺少母亲和父亲的关爱,甚至对于家的概念也是模糊的。也正是这样的经历使得他在《榆树下的欲望中》借爱碧表现出了一种对家的渴望。他非常羡慕那些拥有其他孩子想有的一个固定且稳定的家,因为在他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在漂泊,从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因此这种对于家的缺失也造成了他对家有种特殊的感受。而他对于家庭关系和伦理以及家人的认知和塑造也都来自自己的原生家庭,父亲是个四处赶场的小演员,母亲是个中产阶级家的小姐,由于阶级和思想不同,父亲为了逃避贫穷,越来越吝啬,母亲也从一个开朗善于交际的富家小姐变成了一个整日沉醉于吸毒的女人,而母亲的颓废和吸毒也都是因为父亲的吝啬,而这也是他痛恨父亲的原因,他认为父亲将母亲推向了深渊,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没享受到正常的母爱。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榆》剧中的凯伯特看出。因此原生家庭的不幸也就造成了他在创作《榆》时的悲剧性,《榆》承载了他对于父亲的痛恨和对母亲“俄狄浦斯”般的依恋,是他反思自己家庭关系和对于家庭关系的思考。
二、作为教徒的宗教悲剧
凯勃特心中一直有一个神的存在,但是是模糊的,他曾如此说:“我原本是可以成为一个富人的——可是我心里有个东西在拦着我——上帝的声音在说:‘这儿对你毫无价值。你还是回家去吧!’我害怕这声音,于是就回家了。”他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教徒,在他的世界里,在他的家庭中,唯有他听从神的旨意,甚至于神相通,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感到孤独的原因。他所希求的并不是单单的一个家庭,而是有神在场的家庭。他所代表的是被宗教思想所压抑的一类人,同时他也将这种思想自我化。他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娶爱碧,也可以以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份去拥抱一个新生命。在这些基础之上,悲剧就在所难免了。他强迫自己的妻子劳作,强迫自己的孩子劳作,这样的手段似乎非常常见于农业社会。若用现在的眼光去苛责一位十九世纪中期的人实在不该。
如果凯勃特是一个传统的人,一个完全的教徒,或许悲剧还有余地,但他显然违背了社会所公认的道德伦理。两位妻子相继离世之后,三个孩子也不堪忍受繁重的劳动,西蒙和彼得已经出逃,凯勃特却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爱农庄中的动物胜过爱自己的孩子,哪怕当悲剧发生时,伊本和爱碧都入了狱,他也仅仅是说:“好吧,我去把牲口圈圈好。再见。”他完全丢弃了世俗的伦理道德观念,仅仅投靠心中之神。
将他仅作为一个教徒来看,一生中过得也并不幸福,向着神的路是孤独的,不会被理解的。传统教派提倡禁欲,而凯伯特一生妻子就有三个,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完全投靠过宗教,就是那心中若有若无的“声音”让他困惑。其实,他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没有认清这声音是否真实,而是根本没有找到自己本应该去接受的幸福。
三、英国农业文明的时代之殇
凯伯特的世界是一个典型的农业文明社会,与之对应的就是西蒙和彼得前往的加利福利亚。剧本中的加利福利亚是一个象征,剧本第一幕第一场就说出了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850 年。此时,英国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它凭借着自身的优势碾压了殖民地区数以亿计的处于农业文明下的人。同样,对于国内还存在的对农业抱有幻想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件致命的打击。
凯伯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但是他回来了。究其原因,他可以自己说成是神的指引,但也可以解读为被旧时代深深影响的人对商业时代工业文明的恐惧。不过他的行为正证明了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没有选择属于农业文明的幸福,而是只积攒财富,并将他留给儿子,他还对爱碧说过不给她财产的话。这些举动完全是早期资本主义的通病。
剧本名中有一个非常迷惑人的词汇“欲望”,大多会被理解为伊本和爱碧之间的对爱的欲望。而就在那颗榆树下的农舍里,凯伯特没有一刻丢失自己的欲望。从年轻时期对新世界的渴求,然后又在土地上编制自己的上帝梦,娶妻生子,并且想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他的欲望抛弃了家庭本身,对于夫妻间的,父子间的爱,不加一丝一毫的关心。当代社会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因为诸多原因,有很多人成为了凯伯特,他们心中没有神,但有金钱、地位、虚荣心……《榆树下的欲望》在1924 年问世,在即将百年的现在,一个平凡的幸福家庭更多是被人称赞而不是被人向往。
若是读者能够放下对剧本中悲剧色彩去看的话,会发现凯伯特根本没有理由走上这样的绝路。凯勃特在自己悲惨的一生中,无数次呼唤自己的幸福,他服从神。可神只是个飘渺的幻像,他把自己的服从转移到了自然上,他敬畏自然,敬畏田庄上的一切,在这里他能感受到幸福的所在。没有人理解他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穷其一生也未能如愿,在本应安享天伦的暮年还遭受着家破人亡的悲惨命运。他的悲惨比伊本、比爱碧更加真实,更加让读者触目。在当前社会,迷茫的人会同凯勃特一样,在一开始就没有寻找到正确的能够让自己幸福的道路,以至于在这之后的人生中,自我麻醉,不得不面对更加悲惨的现实。他对传统的背弃,将神私有化,无一不是现代人所做之事的样板。幸福——一个被人类所创造出来的,用以安慰自己的概念,已经变得越来越难得。
结语
《榆树下的欲望》被不少人认为是尤金·奥尼尔创作生涯中的一座高峰,这是一部多种因素交织的悲剧。奥尼尔的悲剧意识来源于自身遭遇。同时,作品也受到了时代的影响,社会环境被物质化,清教主义的洗脑式灌输思想,父权社会女性的苦难都是悲剧的根源所在。剧作中作者还运用了大量非现实手法表现了理性的世界,剧情动荡不安,体现了命运的悲剧,与死亡的不可逆转。他通过描写一位反叛精神的女性的悲剧性结局,传达了他自身的伦理观,并希望以此引发一些人的思考。人心隐藏着世界的败坏,一个权力越自由的人,越是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和自傲。因为权力越自由,他所拥有的东西就越绝对,所以他根本难以接受与之对立的权力。而阿比的出现,使得男性的权力自由得到了限制,我们看到了女性意识觉醒和努力取得了平等权益的曙光。尤金·奥尼尔对于戏剧的严肃性和生活的呈现,使得人从戏剧中思考生活和人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