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波动及惊跳
2021-11-13南马
◎南马
这次收到雪迪的散文诗,有点惊讶,没想到他的散文诗也写得非常好,放了一周后再看,依旧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关于散文诗,我一直也是比较关注的,感觉在当代中国散文诗发展进程中,雪迪可以算一位标杆式的人物。也许是在国外的原因,国内对雪迪的散文诗知之甚少,人们更熟悉的是他的诗歌。刑天对雪迪的评价很高:“雪迪的创作另外一个成就就是散文诗……雪迪是中国文学批评界所忽略的一个重量级诗人。”基于此,本文尝试从散文诗的源头上切入,看看能否在溯源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欧洲在十六七世纪就有不少作家写过很有诗意的散文,但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流行起来是在19世纪中叶以后。第一个正式用“小散文诗”这个名词,和有意采用这种体裁写作的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中国新文学中,散文诗是一个引进的文学品种,到现在已经有百年的历史。波德莱尔对散文诗的界定是“足以适应灵魂抒情性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也就是说,散文诗独特的艺术特征是它的“动荡、波动、惊跳”,那么,诗的情绪、诗的跳跃节奏、诗的凝聚概括,这些都是散文诗本身形式所必有的。这就需要写作者对散文和诗两种体裁都比较熟悉,并且能各取所长。我觉得,对于散文而言要收,对于诗歌而言要放,这样,才能找到最佳比例的融合。
在雪迪的散文诗中,包含有“动荡、波动、惊跳”这些因素。
《影子》中写到:“我神色慌张地寻找杀死影子的地方。影子在我后面拖曳一条阴沉的道路。/我狂怒地向它走近。它随距离的变化而减小,它恐怖的内在力量随着时间的变化呈现出来。它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无赖!从各个方向阴森森地盯着我。”《偕同世间温柔的人们》中写到:“偕同世间温柔的人们/听着乞者的声音和歌者沙哑精致的喉咙,听着母亲在地下催使一棵草生长和潮水在两个白天的星辰之间翻拣白骨,听着那种声音!鸟的双翅掀开花朵的阴影,蜂群掠过阳光中燃烧的古瓮……田野敞开森林根部黑色的孔穴承受一只獾的触摸”,这些因素是和诗性紧密相连的,只有保持这种精神上的敏锐度和紧张感,才能更深刻地去体会生命中复杂的,稍纵即逝的情绪。在读这些文字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位异乡人隐秘的内心世界和对生命的丰富体验。
散文诗兼有散文和诗的特点,说她是散文和诗好像都没问题,但从波德莱尔的界定来看,散文诗的本质应该是诗,只不过是散文化的诗,摆脱了诗的某些形式上的约束。如果说一章散文诗太像散文,就很可能是文中缺少了诗性,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读雪迪的散文诗,不会出现这种摇摆,他的散文诗诗性很足,但又摆脱了诗的形式上的束缚。
上面是从散文诗的特点入手做了一些简要的分析,下面具体分析一下雪迪诗歌有哪些特质。先来看一下雪迪自己的观点:
我心中的散文诗是一种自由随意的写作,恣意纵横的想象;诗的文字,准确、精炼、圆润。散文诗比诗自由,比散文凝聚。它应具有诗的灵性和准确,散文的潇洒和叙述。在散文诗中贯穿的是音乐,呼吸的舒畅,展现的节奏。
确实,雪迪做到了他自己所说的,形成了成熟而独特的风格。那么,这种风格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格?
其一,他的散文诗和他的诗歌风格上比较一致,同样纯粹。
上次在评价他的诗歌时说,雪迪是个纯粹的人,所以诗歌也很纯粹。现在看来,他不仅诗歌纯粹,散文诗也很纯粹,这好理解,从本质上来说,人与文的气质是可以相通的。
雪迪在《湖滨》中写到:“那个湖畔里落满歌声/我坐在明亮的玻璃里,在水的花纹中慢慢品尝寂寞。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拍打我/岸在绿色树木中穿行,心情在正午阳光照射下无边无际”。在这些句子中,你会看到雪迪心中住着一个少年,那是他在这个时代中还未浸染的部分,也是一位诗人最为珍贵的部分。这和泰戈尔写《新月集》时一样,是很纯粹的视野。
其二,哲理、抒情、叙事融为一体。
散文诗的文体,大概可分为哲理(寓言)体、抒情体、叙述体。在雪迪的散文诗中,三者融而为一,这样的表达丰富而深沉,也更能表达这个时代的情绪。在哲理、抒情、叙事中,哲学的思考贯穿在雪迪的所有写作中,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第5届扬子江年度青年散文诗人奖得主田凌云说:“对于当代的散文诗来说,我认为最重要的突破指向应该是‘新意’,而新意又应由‘别致的思考角度,崭新的语言和更奇妙的意义指向’等因素所构成,而在这里,我们先不探讨‘意义’和‘无意义’之间的亲子关系,仅是从这几个指标之下,再尽量加入哲学中的美学元素,在散文诗的迷宫里继续探索新的出路与天空。”田凌云能得这个奖,应该与她在散文诗中加入哲学中的美学元素有关,这种尝试让90后的她写出了不同特质的散文诗。在第5届扬子江年度青年散文诗人奖另一位90后得主潘云贵的散文诗中,同样能看到这种“哲学中的美学元素”,这可能是未来中国散文诗的风向标。雪迪作为一位前辈,很早就有这种自觉的前瞻意识,应该与其开阔视野有关系。在他的身上,能看到在中国传统散文诗写作上的突破意识,并且努力使之破茧为蝶。
其三,散文诗中的空灵。
波德莱尔对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之一,是他针对浪漫主义的重情感而提出重灵性。所谓灵性,其实就是思想,当无法捉摸时,就是空灵。空灵是建立在思想的基础上的。空灵作为“灵的空间”来理解,它是立体的、无边的,也就是庄子所描写的那种“无极之境”。这个空间也有它的深度、广度和高度,所以,能在意境中以壮阔幽深的空间呈现出一种高超莹洁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的作品,方为空灵,方为至美。前面提到哲学性的思考贯穿在雪迪的所有写作中,这是雪迪作品产生空灵的基础。写出空灵的感觉,除了思想,对语言的要求也很高,而雪迪对纯粹语言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
他在《音湖》中写道:“恩赐我,让我去领会,你那神秘的湖泊吧!让我白色的羽毛像纷纷剥落的眼神,在你的宁静上漂流!岸边大片的野草,一排排倒伏的象形文字,在野雁凄冷的唳声中隐伏一个秘密。告诉我,那个秘密是否与阳光凿击出的山峦一样虚幻?一样永恒?”在《苹果园》中写道:“苹果园!寂静,苍凉的苹果园/你用坚硬的枝条划刻生命/用黄的、绿的草叶,白色的水纹/歌唱我幻梦中的,西梦玲”。
波德莱尔的主要贡献是在诗歌上,而他对散文诗的贡献却是意外之举,没想到成了开创者,并且把在诗歌上的思考带入到散文诗的创作中。所以,当我们溯源时,首先应该看到他诗人的身份,并可参照他诗歌上的贡献来思考散文诗的一些特质,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其四,意识流写作。
意识流是心理学家们使用的一个短语。它是19世纪由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创造的,指人的意识活动持续流动的性质。詹姆斯认为,人类的思维活动并不是由一个一个分离的、孤立的部分组成,而是一条连续不断的、包含各种复杂的感觉和思想的“流”。
雪迪在《黄昏》中写到:“我们会站在黑夜的前头歌唱的!再一次把种子撒进慢慢扩大的血里。再一次说鹰是我们在黑暗里蠕动时就承认的祖先。再一次指着融入田野的狼群的声音说:这,就是我们吮吸土地的声音。只是黄昏来了”。在这一段中,我们就能感受到作者意识的持续流动,从而呈现出在黑夜来临之前的思考。意识流其实并不复杂,当我们思考一些东西时,会有一个持续的状态,而呈现的并非是孤立的片段,而是像电影一样,能够将每个镜头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有着内在的逻辑线。意识流和现代性是紧密关联的,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思维也会呈现碎片化,当我们在思考时,这些碎片会伴随而至,表面上好像杂乱无序,其实会有一条内心之线。这是当代人真实的精神写照。
其五,形式上的拓展。
雪迪的散文诗在形式上并不是一种模式,而是有多种变化。
在《天使》中是这种形式:
女孩,跳个舞吧
你的姿势里呈现出热带的果园,蜜蜂在你的指尖飞旋。我采集你心里的甜蜜,往日的歌唱充满生活的阴暗
女孩,跳个舞
爱情的眼睛叫我战栗,像我每天凝视心灵的深渊。我因为“爱”而活得筋疲力尽,在你的宝石里,看见“被爱”的光芒欣喜地发颤
我选取了其中两段,后两段也是如此:每一段第一句都是顶头单独成行,后面的句子缩两格,看上去有点像写信的格式,像一封情书。至少有这两点作用:一是强调女孩在诗人心目中的位置;二是从内容来看,就是一封情书,索性仿照书信的格式,让形式和内容统一起来。这种形式在这组散文诗中有多次运用,最主要的都是起强调作用。
在《苹果园》中,作者是用诗歌分行的形式来写,长短搭配,但又是不标准的诗歌分行,有些句子会突显出来,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我分析其原因,应是作者主要根据诗意的浓度来安排的。
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当两者相辅相成时,就会带来深刻而持久的印象。可以看到,雪迪是一位有着创新和突破意识的诗人,他在不停地去拓展形式和内容的边界。
总体感觉,在雪迪的散文诗中似乎有泰戈尔的影子,也似乎看到了纪伯伦的影子,呈现出很高的品质,是感性和理性的糅合,是中西方文化的交融,是在哲学、历史和现实中看到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