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对美的超越:读张首滨《答在问处》
2021-11-13张丹
◎张丹
张首滨的组章《答在问处》首先呈现出的,是一种关注于现时的美学品格。其散文诗作不意通过承担历史的后果或幻想出某种未来去显示意义。也就是说,张首滨的诗作在心态上既无大量入世的积极也没有过量出世之消极。他的诗作致力于呈现的,是现时—此处以及现时—此处所蕴含的无尽含义。这种无尽含义不是由反思和主体的心之所向得出,而是来自于对当下事物的直接感悟。这种直接感悟破除了事物之名对物的限制,要求一种以身观身、以物观物的求物态度。这个组章将意味集缩于现时—此处,尽可能地采用否定、退却的言说方式。诗中将问答置于破立一际的心境与方法,体现了诗人的诗心与万物的关系。我们从“问”入手。张首滨的这组诗作的确溢满提问。一般来说,我们提出问题,往往希冀得到解答。对某物提问,意味着想要“知道”某物。从提问开始,存在了两种不同的求知之道。一种指向了知识性的知道,这种知道往往要求对事物的种(类)特征进行归结或者作出某些规定性,在这些规定性下面,我们知道某物,是知道了它作为种和类时的情形,也就是知道了某物作为名词和知识的存在。这种知道的目的是为了器用与分辨,意味着出于对事物的运用而将之分门别类地处理,同时为了分辨而将万物分离。还有一种“知道”,则是试图破除横亘在人心与事物之间的名称及名称所包含的知识,着眼于真实具体的物,此即要求心与物的直接接触,其目标是消除心与物的距离,朝向世界的再度完整。也就是说,两种知道,分别指向了世界的分离与完整,其路径一是科学的,一是艺术的。张首滨的散文诗并不重视前一种求知,其对事物所发出的问题是从心与物的直接接触中提出的。亦即重心在另一种求知之道上。不妨通过《一句不做一句答》来看这种求知之道。
诗人设计了三个对话者:来人,会说话的鸟,“我”。诗中写道:冬樱树的花瓣飘零,来人问起冬樱花的源起:“冬樱见到雪都说了些啥?雪是自个来的吗?”“我”的回答如此:“雪与云是一起来,与冬樱说了什么没听到。”会说话的鸟带来了风,并说:“这风有一味,上不在上,下不在下,可入定。”来人问鸟:“你来自哪里?谁教的这话。”鸟说:“来来去去不一个。”这时,“我”解答了这风:“这风缭绕不散,有另外一种古隐的范儿,很幽玄。”来人再问花之凋零:“这一树冬樱花怎么说没就没了,去了哪里?/来这里只为这个?”会说话的鸟只是“一句不做一句答”。如何理解这首诗呢?花开花谢,作为自然现象,是可以得到知识的一番解答的。显然,来人的提问得不到自然科学式的回答,诗句的织造堪称迷雾,让人倍加疑惑,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疑惑背后并不是彻底的虚无,而是一种“遮照”。作为一种方法,遮照在唐末五代僧释延寿(904-975)所著的《宗镜录》中得到过阐释:遮谓遣其所非;破立一际,遮照同时。即对事物的实在,不采用名词规定所要求的那种正面表述的方式去呈示,而要采用破除名限的方式去接近事物的真相。回到诗,常理中的风是变动的,有吹息的,而在鸟的道说中,风却是不动不变的(可入定),“我”对风的体悟(有另外一种古隐的范儿)事实上切近了鸟带来的答。这里发生了遮,即人们在常识中认为是变动不居的事物,在这里被认为是离变迁的常住之物。而同时发生的照则是,读者出于理解的需要,开始跃出作为名词的风的知识规定性,去感受风更为深沉的精神意指。鸟的回答更是遮照。来人对会说话的鸟的提问中蕴含了一种认知上的前见,即认为鸟是有来处的,并且被教会说了关于风的知识。鸟的回答则意味着没有那个被认为唯一固定的真正的来处和答案:“来来去去不一个”。这里,鸟既回答了来人,同时又没有告知来人任何有用的信息。
答在问处,在此恰恰指示了来人观物的有限性。鸟带来的是一种来自物的提醒,它要求破除主观的人的视限,也包括必须借助语言(语言意味着分别)的问答,用以物观物的方式去消除主观视域所受到的限制,直接求得对物的体认。人须得取消分别而融入万物。张首滨在诗歌中以否定、减损和退守的形式去取得另一种更大的智慧,不同于现代人意图以肯定、增加和进取的形式去求知求得。通过一系列遮照,诗人的写作向以“无”作为底色的现代诗歌特征中,注入了另一种以“空”作为底色的美学品格。以《留在门上的声响》为例,诗的开篇亦是提问:“那个人究竟敲了几下门?/有没有谁数。”接着,诗人回答了一系列的扑朔迷离:蛾子是怎么急匆匆过去到花上的;“叶上的露珠,分不清明暗的关系爬入一只眼睛里”;“露珠被一只鸟啄住,但刹那间那只鸟又被另只手拿走”……这时,我们还会以什么方式去关心开篇的问题应该有什么答案呢?诗人写道:“留在门上的咚咚声响,风轻轻吹着。”问题和意义显然是同时发生的。当敲门声被清楚地提问时,问题反而成为一种扑朔迷离的现象,提示着人从中产生生命的不透明之感。在一个纯为透明或纯为黑暗的世界中,人什么也看不见。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不透明性,保存了作为时—空的空之物(佛学中的时空观)的真实存在,保证了人对敲门声之外的世界的视听,敲门声也是因此留驻的。
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无”与“空”的基本美学差异:无取消了事物的位置和价值、意义;而空保证着事物在空之中存在(有)和给出。后一种美学品格几乎贯穿了整组诗作,间接地向以无为特征的现代思潮:虚无主义——完成了抗辩。可以看出张首滨的写作姿态是困难和孤绝的。通过问答的并时性,其诗保证了遮照同时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同时也在解除语言的有用性,将读者引向不言与空(如前,空不是无,而是有并且蕴含有)。通过对现时的直接切入,其诗保证了充分的感受性;但这种感受性并不指向唯美,而是指向了道对美的超越。
注:①叶维廉著:《中国诗学》,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