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教育
2021-11-13王歌
王 歌
接到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时,宋洁正在路上,电动车的车篮里装着猪肉、萝卜、青菜和豆腐。这是娘俩两天的菜。刘宸熙离世后,宋洁把伙食标准一降再降,猪肉是给海梓增加营养的,一星期买一次。宋洁只吃素。
王老师在电话里说,海梓妈妈,请你来学校一趟。
宋洁是不喜欢跟老师打交道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必需,她不喜欢跟任何人打交道。路上见到认识的人,她会莫名其妙地回避,转过脸不让对方认出来。其实人家跟她并无矛盾,也许前一天还在某种场合像朋友那样说过话。场面话宋洁还是能说的,无人看出她有人格缺陷。
宋洁对老师有天然的疏离感,能不见就不见。没想到因为海梓,她要频繁地和老师打交道。
王老师短发,穿运动服,像是教体育的,其实教的是物理,跟宋洁站在一起,从气质上看宋洁更像老师。宋洁身上自带一股清高自律、洁癖与神经质混合的气息。
王老师话语尖锐,说海梓不仅月考成绩退步,降到了班级后十名,还不遵守纪律,上课时老是睡觉。
“把课堂当成什么了!睡得呼呼的,口水拖到书上,湿一片。是不是夜里玩手机了?”
“不可能,我不给她手机的,拿了手机她也不知道玩什么。从小养成的习惯,不给玩也就不会玩了。”
“会不会玩别的什么了?”
“她不会玩的。”那些兴趣班小升初前就断了,怕耽误文化课学习。那些起早贪黑的苦练给海梓留下了心理阴影,断了之后再也没碰过,后来因为经济拮据,把闲置的钢琴卖了。卖钢琴的时候,海梓好像灭了仇人似的痛快。
“会不会早恋了,夜里胡思乱想?”王老师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加重语气,“早恋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宋洁想起去年发生的事,高三的一个女生因为失恋在凌晨时跳楼死了。她当时问海梓怎么看这件事,海梓说:“我才不会谈恋爱呢,更不会要孩子!我这辈子绝对不会要孩子的!”
“她不会早恋的,老师。”宋洁语气肯定。
老师几乎是斜眼看她,觉得她太自以为是了。
“不仅睡觉,还带零食来学校吃。我是不允许学生在校吃零食的,这不是好习惯,会让学生变得散漫,学习不专心!家长不要给孩子钱买零食。”王老师气呼呼的,似乎觉得家长和孩子一样不懂事。
宋洁连忙解释带的不是零食,是早饭,孩子在家没时间吃早饭。
“别的孩子为什么能在家吃早饭,就你家孩子不能!”
宋洁咬文嚼字的辩解让老师更生气了,脸上的表情让宋洁十分难堪。
“是不是家长没有早起给孩子做早饭?”
“做了,孩子起不来!”宋洁想起自己早上忙得屁滚尿流,却是一顿白忙活,也是又气又怨。
“你家孩子是问题孩子。做家长的肯定也有问题。小孩出问题和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你们夫妻关系是不是不好?是不是经常当着孩子面吵架或者冷战?”
宋洁说没有。
老师感到和眼前这位家长做的都是无效交流,有点烦躁,“你好好跟孩子沟通一下吧,看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一个班这么多学生,就你家孩子让我操心最多。家长也管管,别以为送到学校了就全是老师的事了,问题的根源可能还是来自家庭,要不然为什么别的孩子都好好的?”
宋洁忙赔笑脸,连说感谢老师操心,谢谢老师费心,实在抱歉!
老师一脸不耐烦:“好了好了好了,抓紧想想怎么办吧,不要拖班级后腿!我不允许任何一个学生落后!”
走出校门,宋洁叹了口气。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今天早上闹铃响过,她喊海梓起床。
“困死了困死了,我头疼!”海梓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宋洁怒气冲冲:“再困也要去上学啊,谁不困!你班里哪个不困!困不是逃学的理由!妈妈上学时哪怕一夜不睡也要去上学,学生就是这样的呀!再不起就迟到了,你不怕王老师批评吗?”
所谓说得越多作用越小,声音越大作用越小。宋洁看着海梓纹丝不动的样子,心理崩溃。班主任非常严厉,连她都打怵,这孩子咋就胆子越来越大了呢?
要狠心要狠心!绝不能心软!
“起来!”一声暴喝如同引爆炸弹!
“傻×!”
你说什么?!宋洁怀疑是自己幻听。
“傻×!”海梓咕哝一句。
宋洁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事后回忆起来,她就是母亲王英附体啊。
没有人认为海梓会长歪,她走在母亲安排好的无比正确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她周围也没有坏孩子来影响她。宋洁坚决屏蔽了亲戚中几个行为散漫的孩子,他们休想踏入这个家半步。宋洁厌恶那几个孩子的眼神。在她眼里,坏孩子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都是长了草的窗户。
海梓按照好孩子的标准成长。好孩子是完美的,宋洁是苛刻的、眼光凌厉的雕刻师。一件完美作品的形成绝非一日之功,雕刻师宋洁心血已经耗尽了,同样耗竭的还有情绪。共情力和同理心,在宋洁身上几乎消失了。不管是新闻里还是现实中,那些轰轰烈烈赚足观众眼泪的故事,在宋洁眼里,轻飘得如同她掉落的无数头发中的一根。她原本厚密的头发一天天变薄。都说男人是女人的港湾,是女人最坚实的依靠,但宋洁感受不到来自丈夫的支撑力量。在她眼里,刘宸熙是个反作用力,给她倍添麻烦。从育儿角度讲,有他这个人不如没有。可以这样说,在她的疲累里有丈夫刘宸熙奉献的一份。如果没有来自刘宸熙的阻力作用,海梓会更柔顺,更好塑造。海梓这个表面稀软的面团因为刘宸熙的缘故,多了一个硬硬的核,无法完全塑造成宋洁想要的样子。
小学时海梓一周上八个培训班,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都忘了自然醒的滋味了,早晨被硬生生地从梦里喊醒时,脑子蒙蒙的,过几分钟才能恢复意识,机械地被拖到洗脸池前刷牙,随时都能晕倒的样子,早饭更是敷衍,根本咽不下去。下楼的时候是被宋洁拖着的,如果不是被拖着,她能一头滚下去。因为睡眠不足,后脑勺那里经常隐隐地疼。
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知被宋洁唠叨了多少遍,它们对海梓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只想睡觉,睡觉,她愿意用半条命去交换一场无人打扰的睡眠。她经常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连觉都睡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看到马路边蜷成一团睡得香甜的流浪汉,她居然会产生一丝羡慕。哎,随时随地都能睡,想睡就睡,没有人管你,自由到无聊的地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她真想“失踪”几天,哪怕一天也好,尝一尝自由的滋味。那些离家出走的孩子,在她眼里都是勇敢的孩子。
“妈妈,让我休息一分钟吧。就一分钟!好不好?”
海梓有时会向妈妈祈求。眼里的疲惫和渴望让宋洁瞬间心软了一下。她知道孩子累,知道孩子的生活里没有恣意的酣畅的游戏。小伙伴们的游戏是支撑宋洁童年的支柱。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那些在野花芬芳空气清新的田野里的疯跑、追逐玩乐,该如何消化父亲的冷暴力、母亲的打骂?
“好吧,你就玩一会吧。”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的眼睛看到成千上万的孩子在苦读。弱鸟就得先飞呀,不飞就要被碾压,被时代抛弃,成为走投无路的废物。听说以后机器人会慢慢取代收银员、清洁工、服务员等,没有高学历岂不等死?不是妈妈心狠,是妈妈要为你的未来考虑。谁让你出生在这个竞争无比惨烈的时代呢?
好在海梓嘴里所说的玩就是拿本书看,和学习无关的闲书。在家里能玩什么呢?逗猫逗狗不可能。现在养猫狗又麻烦又费钱,还会吵到小孩学习。宋洁是坚决拒绝养的。养猫狗的花费还不如给海梓买几节课呢。刘宸熙一直想在家里养条狗的愿望至死都没有实现。
“子不教父之过”,宋洁在刘宸熙活着时经常唠叨这句话。她把海梓身上出现的一丁点问题都归罪到刘宸熙身上。谁让他无底线宠溺孩子呢?
海梓回忆起父亲刘宸熙时,觉得那是一个让自己看到月亮和美好事物的人。如果没有父亲,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她现在多么需要父亲!生活实在是太艰难、太压抑了。
自己有多久没有闻过花香了?有多久没被阳光暖暖地照着了?微山湖路上一地金黄的落叶还在吗?每天就是分数分数,题目题目。近一年来她感到周期性地丧,有时一两天,有时一星期,有时一个月。这期间她像个活死人,懒得做任何事,呼吸都觉得累。她浑浑噩噩的,有时暴饮暴食,有时一天都不愿吃饭,有时失眠得厉害,一整夜无法入睡,有时一天睡十几个小时,恶梦连连,喊出声来咬到舌头,惊醒三四次。早上起床就跟要自己命似的,头疼得想撞墙。
刘宸熙曾是海梓的氧气。刘宸熙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的口头禅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宋洁的焦虑没有感染他,满社会贩卖焦虑也没有在他心里投下哪怕一粒灰的重量。他就是他,没有谁能改变他,仿佛他一出生就是一副羽扇纶巾闲庭信步的样子,从来就是这么一个人,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这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可以沉静下来的人,用他朋友的话说就是“刘宸熙这个人可以清热解暑,比中药还管用”。刘宸熙有很多朋友,不像宋洁。宋洁是被动接受的那个,如果人家不跟她联系,她永远不会主动和人家联系。刘宸熙觉得宋洁不是不渴望友谊,只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她的心力大部分都被无谓地消耗了,没有产生积极的能量,反而制造了负能量,人为制造紧张气氛,把家庭变成战时状态。刘宸熙能做的就是躲避,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虚度光阴。刘宸熙在家的时候会放电视,会放音乐,尤其喜欢放邓丽君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爸爸在的时候,家里的空气是轻松的,海梓做作业的速度都快起来。家里只有妈妈在的时候,海梓感觉学习效率很低,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脑子发木,尤其当妈妈走到她跟前检查她的作业时,她身体会突然变僵,双脚发麻。她如临大敌地等着宋洁摔她的本子。因为只要有一道题出错,作业本就逃不了被摔在地上的命运。作业本在啪的一声脆响之后躺在地上那副无助的样子,像极了可怜巴巴的心情凌乱的海梓。海梓小心翼翼地捡起它时,总把脸贴上去,对不起了!
爸爸和妈妈相反,经常发自内心地表扬海梓,“哎呀,宝贝真聪明,我这么大的时候,根本做不出这样难的题。”
海梓三岁就能看懂复杂的古装电视剧,还尝试写了一段拼音夹杂汉字的古装小说,被爸爸惊为天人。“文曲星转世啊!”
爸爸常在哥们面前炫耀海梓作文好,长大了可以当作家。
爸爸的表扬像糖一样,给海梓增加了人生的甜味。
“表扬表扬,你以为表扬就好吗?表扬多了就是操纵。”宋洁很反感刘宸熙的做法。
刘宸熙笑嘻嘻地反击:“不要成天制造恐怖,好不好?制造恐怖才是为了操纵!”
他称宋洁是“恐怖制造机”。
爸爸默许海梓玩手机。海梓偷偷给爸爸发信息:爸爸,你啥时候回家?我想你。她是真想爸爸了,这个家有了爸爸才有生机,没有爸爸的家就是一个恐怖的黑影幢幢的古堡。
爸爸,您快回家!我害怕!海梓又给爸爸发了一条信息。
爸爸很快回复:马上回。
后来根据120 记录推算,爸爸在回复海梓信息8 分钟之后出了事,一辆桑塔纳碾轧了爸爸的身体。同时碾轧的还有海梓的人生。
海梓手机里一直保留着这条信息:“爸爸,您快回家!我害怕!”在她心理上极度痛苦的时候,她就去看它,死死地紧盯着它,这种做法居然奇妙地减轻了她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在被鞭子抽打时产生的莫名的快感。
这条信息成为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她以为,如果没有这条信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爸爸是急着回家才没有看清那辆车,是她害死了爸爸。
这件事情给海梓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听到救护车声,她就心惊肉跳,如果妈妈此时正好在外面,海梓脑子里就会冒出妈妈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害怕自己变成孤儿。房子是贷款买的,妈妈经常唠叨自己是在为银行打工。哪天打不动工了,还不起贷款,房子就要被银行收回去。车祸没有获得一分钱赔偿,肇事车主是个欠了很多网贷当晚借酒浇愁喝高了的老赖。
妈妈虽然嘴上不说穷,但是家里生活质量的下降,海梓看在眼里。妈妈再也没买过新衣服。海梓只穿校服,一年四季穿。她的夏季校服简直不能看了,上面有一大片油渍,怎么也洗不干净,就像穿着抹布。那是排队打菜时碰上同学的菜盘子被溅上的。给同学的感觉是,海梓家一夜之间沦落到社会底层。班主任用班费给海梓买了一身冬季校服和一身夏季校服。在班级里举行了捐赠仪式,拍了照片。凡事喜欢往群里发的班主任把照片发到了家长群里,还配了文字。在这个群里,班主任随便放个屁都会赢来一片点赞。心高气傲的宋洁看到班主任发的消息气得差点晕过去,她没有把它当作慈善,而是当作了示众的羞辱。心跳突突,血压都蹿高了。那段文字把宋洁的底裤都掀了!太夸张了,两身校服值当这样吗?又是“慈父车祸丧生”,“不幸少女缺吃少穿”,又是“一片慈心为孤女寡母撑起爱的晴空”!
照片上海梓笑得比哭还难看,宋洁能感受到女儿惶恐的心情,晓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海梓上高中的时候,为避免发生类似事情,宋洁一咬牙给海梓订了三套夏季校服和两套冬季校服。
宋洁做了一件奇葩的事,她向学校建议,把校服设计得丑一些,宽松一些,遮住身体的曲线。“增加学生美感的校服是不合适的,会增加学生早恋的风险。”她的建议居然被采纳了。学生们都穿上了宽大的颜色像猪肝的校服。
当这个家只剩下母女两个人的时候,宋洁开始考虑怎么启动“新生活”。
那天晚上宋洁请一个小区老保安往自家大门上贴白纸,这是刘宸熙大哥要求的,并说宋洁自己不能贴,只能找外人帮忙。老保安往门上刮浆糊的时候,问了一句,走的是什么人?一直守口如瓶的宋洁面对和自己父亲一样老的保安,居然说了实话,轻声道:“孩子爸。”老保安看了一眼还很年轻的宋洁,说道:“你以后要受苦了!”听得宋洁默然半天。
好在宋洁深谙精神鸡汤的作用。精神鸡汤一度让她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可惜每逢大考她便失眠,影响了正常发挥。失利是个人因素造成的,不是鸡汤不给力。她还记得初中时一个班主任经常说,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一旦成为人上人,就要啥有啥。皮鞋天天穿,面包牛奶顿顿吃。女孩子,尤其是农村的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不然就只能给那些糙男人生孩子,洗臭袜子,被打被骂。考上好学校就改变了命运,变成城里人。
宋洁向往城里女人的生活。其实她那时还没有在生活中见过城里女人,只在电影里见过,打扮洋气,挎着洋包,一脸自信。她要排除万难一心读书。万难中有一难来自母亲。宋洁从小就被母亲定性为一个笨蛋,做啥啥不行,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死笨死笨的”,老了指望不上的。反正指望不上,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当出气筒使用。宋洁对付母亲的绝招是,风暴来了就关闭自己,不听不看不想,屏息凝神,假想风暴落到了别处。这方法管用,减轻了痛苦,时间长了,宋洁产生了奇异之感,对本该感动的事和本该悲伤的事失去了反应。人家对她好,她感动不起来;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她没有感觉,心里空空的。理智告诉她,“此处我该感动呀”“此处我该难受呀”,于是乎,她遵照理智的安排,做出感动或难受的样子。
后来,宋洁对亲密关系产生了逃避心理,她觉得自己不配。还觉得亲密关系不可靠,与其等着人家讨厌还不如一开始就远离就断掉。搞得那些原本可以好好相处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多少貌似热火朝天的感情慢慢死掉!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生了海梓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
宋洁有时需要外出,为了能随时监督海梓,她在家里装了摄像头,远程监控。作业做了吗?钢琴弹了吗?舞蹈练了吗?
王英说宋洁心狠,不顾孩子死活。宋洁鼻喷冷气:“再狠也比不过你!”
宋洁感到奇怪,她妈妈对海梓的疼爱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当年可没有从妈妈那里得到半点温情,她是在妈妈极端的打压下长大的,是在石头缝中扭曲着长大的野草。难道真是“隔代亲”吗?
海梓也喜欢外婆,她看到外婆时流露的感情竟让宋洁有点嫉妒。小家伙紧紧搂着外婆的脖子,小脸贴在外婆皱纹堆叠的老脸上,嘴里撒娇:婆,婆,我好想你哦。
外婆在海梓家待不住,她看不惯宋洁的做派,宋洁从小在她面前跟瘟鸡似的,一声不敢反抗,如今倒像成她家长了,动不动反驳她,挑战她。
“化悲痛为力量”,是刘宸熙离世后宋洁说得最多的话。她自己身体力行,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一刻不停地忙活。心碎的海梓怀疑母亲并不悲伤。
“爸爸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你天天跟他吵架。”
宋洁幽幽地说:“我想吵架吗?”顿了一会儿,又说,“你以后千万不要跟三观不合的人结婚!”
海梓每天怀揣着爸爸的照片上学放学,说能感受到照片上爸爸的心跳声,能感受到爸爸输送的温暖。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上闪过虚幻的笑。
海梓吃不下饭,只能喝点牛奶,稀粥。她的睡眠越来越差,每天半夜惊醒都要哭上一会儿。
上课老是睡觉的海梓终于被班主任劝回家,“带去医院查查吧,最近年级里出了不少这样的学生。”
从医院回来后,宋洁变了。一闲下来就上网,所有的零碎时间都泡在网上,她的生活分割成了两部分,现实和虚拟。各种资料汇聚,一扇崭新的窗在她面前打开,透过它,她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海梓。
外面天已经黑了,海梓浑身无力,她睡了一个下午,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客厅里宋洁的声音传来:宝贝,饭好了。
它没有落到海梓的心里,稍纵即逝。
海梓心里空空的,和外面隔着一堵墙。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墙壁的一个污点上。
曾经宋洁是那么不能容忍家里出现一块污渍、出现一点混乱;房子里罩着一种奇怪的气氛,似乎连一只鞋子的摆放都透着法律般的强制性;沙发上决不能沾上一根发丝,否则宋洁就会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一种强迫症牢牢地控制着她。
现在宋洁不再那么讲究家里的卫生,自己却打扮起来,连BB 霜都用上了,还破天荒地涂了口红。阳台上养起了花,过了几天,家里又多了一只波斯猫和一只哈巴狗。再过几天,海梓的房间里多了一口玻璃缸,当天下午,十几尾鲜艳的热带鱼被投进去。五彩缤纷,美得像梦境。
“宝贝,看,这一条,这一条,多欢实!”
宋洁爱说废话了,音调也变了,总带着夸张的喜悦。脸上故作轻松、惬意,动不动双目含笑。她努力把自己活成一颗小太阳,她要温暖坠入了冰窟的海梓。她利用自己的余威,不管不顾地把海梓从床上拖下来,这孩子像是被强力胶粘在床上了,无法动弹。
她给海梓穿玫红的运动衣,她自己穿一身橘红。宋洁这一生从未如此艳丽过,以前只穿灰白黑。
文体馆的广场上热闹非凡,一帮老头老太在劲歌热舞,塑胶跑道上至少有三支队伍在奔跑。有人擎旗帜,有人吹哨子,服装统一,秩序井然,多为青壮年,个个生命力蓬勃。
宋洁跑起来,像一团火光。跑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海梓,她的脸蛋红红的,像是被热浪蒸的。宋洁跑回来,牵起海梓的手,海梓不适应这种崭新的亲昵模式,挣开了。宋洁却笑得更欢。她感到,海梓有了感知,在慢慢复苏。她原本就是一个调皮好动的孩子呢。在她肚子里时胎动可是很早的。她真希望时光倒流,回到十月怀胎的日子里,果真如此的话,她一定好好做一个母亲,而不是训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