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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尺天涯》与贾斯汀·贝尔杜尼的美学取向剖析

2021-11-13

电影文学 2021年16期
关键词:克莱尔威尔贝尔

吴 淼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 404100)

美国青年导演贾斯汀·路易斯·贝尔杜尼在拍摄了聚焦绝症患者生活的纪录片剧集《我的末日》后,将其中的“遇见克莱尔”一集改编为剧情片《五尺天涯》。两部作品有着同一个原型人物及主要矛盾,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生产方式与文本模式。从《我的末日》到《五尺天涯》的转变中,我们不难看出贝尔杜尼把握观众诉求,进行范式转换的能力,也能看出其综合性的美学取向。

一、从纪录片到剧情片

《我的末日》(

My

Last

Days

)是一部于2016年在网络和电视上播出的,关于绝症患者最后时光的生活纪录片系列,至今已推出了四季,每一集分别以“遇见……”引出主人公。这些主人公或是患有罕见的遗传疾病,或是患有晚期无法手术的癌症。而他们所有人都在镜头前展现了非凡的毅力,为观众表述了他们的生活理念和对疾病的应对策略。患有囊肿性纤维化的克莱尔·韦恩兰正是“遇见克莱尔丨在悲伤中寻找美丽”一集的主人公。纪录片播放了克莱尔上传到视频网站YouTube上的一系列短片,对克莱尔、克莱尔的家人乃至其医生进行了采访,最终结束于克莱尔振奋人心的,由贝尔杜尼主持的一段演讲。而在创作《五尺天涯》时,针对电影的产业化进程及市场的需要,贝尔杜尼对原型故事进行了类型化改造。

首先是确立了爱情主题。克莱尔对生活的热爱被置放于爱情这一人类永恒命题中。随着恋人威尔这一角色的加入,以克莱尔为基础塑造的女主人公史黛拉拥有了一段波澜起伏,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人物的精神力量在一件件为爱人做的事中具体化了,其中最能打动观众的,便是史黛拉以一根台球杆来保持自己与威尔之间的五尺距离,从此两人带着台球杆约会,用台球杆代替手来进行抚摸。

其次是确立了以单线贯穿始终的、起承转合分明的叙事结构。《五尺天涯》以史黛拉和威尔的爱情故事为主线,这主线并不与人物的其他情感经历交织串联,双方的父母极少出场,史黛拉挚友波的感情故事也仅仅点到为止,波的爱人并不登场。电影叙述的完整统一,艺术表现力的集中由此得到保证。

最后则是唯美的视听风格。视听觉元素如配乐等,对于浪漫、温馨爱情场景的塑造,对于具象男女主人公微妙的心理,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五尺天涯》中,贝尔杜尼打造了诸多史黛拉或饶有情趣,或温情脉脉的Vlog画面,又设计了如艾比和威尔为史黛拉画的大量饱含童话色彩的画作,并加入了与人物情绪和氛围紧密相关的柔美配乐等,这些都是服务于整个纯真美好爱情故事叙述的视听元素,在此不再赘述。

二、现实主义美学取向

现实主义美学在电影艺术中由来已久,如苏联电影大师吉加·维尔托夫就曾将电影视为眼睛,认为电影是人们认识世界,克服肉眼局限的一种途径。毫无疑问,无论在纪录片抑或是剧情片中,现实主义都有其不可动摇的艺术本体价值,它强大的人文情怀与理性力量长时间亲和着社会现实,感动着人们的内心,也间接作用于历史情境。这是被认为采用封闭式精英话语的现代主义和价值立场模糊的后现代主义所不可取代的。由纪录片而得到灵感的贝尔杜尼在创作《五尺天涯》时,也表现出了鲜明的现实主义美学取向。

在创作原则上,贝尔杜尼作为《五尺天涯》的创作主体始终立足于现实世界,审视现实中人的精神面貌与情感流动,反映人的种种困扰。电影将镜头对准了罕见病囊肿性纤维化的患者,将他们不为人知的种种苦痛通过史黛拉的自述传达出来。在史黛拉的自拍视频中,她告诉观众,因为罹患这一遗传性疾病,她的身体会产生大量黏液,很容易导致器官衰竭,并且她有必要尤其小心与其他病友保持六英尺的距离,否则彼此会传染细菌导致身亡。这也就导致了原本能带给人类安全感、舒适感,能让人们彼此慰藉,传达爱意的重要交流方式——肢体接触,对于囊肿性纤维化患者们来说是一种奢求。电影中史黛拉正是因为与同样患病的威尔相爱而备感痛苦,两人不仅不能密切接触,正如威尔所抱怨的,两人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借”来的,他们随时有死亡的风险。最终为避免进一步接触,让史黛拉安心养病,威尔含泪转院离开,直至影片结尾,男、女主人公都没能成为绝症面前的幸运儿。为此,《五尺天涯》在开始与结尾时都放了一段史黛拉在摄影机前的自白,阐述她对触碰的认知,以及对未能好好触碰威尔的复杂感受。现实本身的矛盾(人类目前还难以战胜囊肿性纤维化)与逻辑性(该疾病患者在近距离接触后会有生命危险等)被交代得十分清楚,而主体对这一现实的态度也得到了一种含蓄的表达:贝尔杜尼对史黛拉命运弄人的遭际,乃至对人类能力的局限性感到惋惜与无奈,同时也希望身体健康的人们能够把握当下,珍惜真爱,充实生活。

在创作方法上,贝尔杜尼运用了现实主义倡导的“典型论”,即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史黛拉和威尔生活于医院这一典型环境中,一方面他们有深爱他们的家人与朋友,但医院却又使他们和这些让其眷恋人世者隔离开来;另一方面,医院固然设施完善,医护妙手仁心,但病人们依然不得不惯见生离死别、大痛大悲。两人的个性塑造也遵循了典型化原则,史黛拉是一个个性积极乐观,有些强迫症小毛病的女程序员,她会给自己设定每日每年的待办事项清单,甚至会为了更好地记住疗程而专门编写小程序,性格使得她严苛地遵守着医护给病患的各项规定,以尽可能地延长自己的生命。而擅长画画的威尔则崇尚自由,厌恶约束,对自己的病十分悲观,只想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两人分别代表了罹患绝症者的两种心态,无论是为求生而抑制欲望,严格要求自己,抑或是在对治愈不抱希望后随性而行,都是具有普遍性和真实性的。而电影更是通过一些细节让人物的个性更突出,更有集中性。如史黛拉会执着于一直带着姐姐艾比送给她的熊猫玩具,而威尔甚至会将自己的病房出租给情侣亲热,对由此带来的感染风险毫不在乎。这样一来,有强迫症习惯的史黛拉“逼迫”威尔和她一起认真接受治疗,随后两人在一起对抗病魔时相爱,也就顺理成章,不仅仅于事已然,而是于理当然。

不可否认的是,在当下,“存在着由过去以崇高感、经典性、意识形态化为主导向大众化、世俗化、消费化转化的趋势……在趣味上它倾向于迎合市民喜好,在价值上追求感官的满足与肤浅快乐的生存方式,在精神性上呈现出与崇高感背道而驰的下滑趋势”。而《五尺天涯》却着眼于人类顽疾,表现人文关怀,并不以男、女主人公爱情的圆满、情欲的释放来迎合观众,而以角色关爱他人,克服人性弱点等崇高之处,完成了对公众价值观的重塑,称得上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优秀范本。

三、浪漫主义美学取向

同时,《五尺天涯》又运用了浪漫主义的话语类型,充分向爱情电影的范式靠拢。

这一方面体现在人物极富热情与激动的、多元化的情感表达上。史黛拉和威尔迅速坠入爱河后,开始以各种方式来制造欢愉的相处。如利用视频软件打招呼,彼此监督服药和穿戴治疗背心,威尔会在史黛拉动手术之前悄悄将艾比给史黛拉画的画贴在手术室的天花板上,让史黛拉感觉自己并不孤单,威尔还为史黛拉和波等病友画了不同风格的画。尤为感人的是,史黛拉富有创造力地提出用台球杆来彼此保持五尺距离,意味着他们从病魔那里“偷”回了一英尺:“这个病夺走了我们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拥有下一代,大多数人甚至活不到拥有下一代的年纪。所以,为什么我不能拿回来一点点呢?一尺,只要一尺,只要我们之间的距离缩近一尺,你愿意吗?”于是两人在医院中庭相会,彼此精心打扮后,带着制氧机牵着台球杆的两端,走在遍布气球、鲜花的中庭中,相视而笑,主人公的反抗精神至此达到高潮。在约会中,两人在泳池边脱下衣服对对方露出自己密密麻麻的疤痕和突兀的导管,这种裸裎相对并不指向任何激情接触,而只有两人对彼此深深的怜惜和理解,随后两人并未陷入迷惘和哀伤中,而是跳入泳池中泼水嬉戏,令人动容。

另一方面则是电影的“造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造境”与“写境”两个概念,并认为这是“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换言之,“造境”是浪漫主义一派的艺术特征,它是“文学艺术家根据自己的理想,通过主观的想象和联想,虚构出符合生活必然的艺术图景,从而曲折地反映现实,表达主观的情绪与愿望。这近于科学艺术论中的浪漫主义”。如在《五尺天涯》中,史黛拉一直心心念念于艾比为自己描绘过的星光,以至于在好友波死后,不顾医嘱拉着威尔逃出医院去看星光,最终因落水而被送回医院。在史黛拉进行换肺手术期间,威尔发动其他医护朋友,为躺在病床上的史黛拉用一连串的小灯制造了一片“星光”,并在这灯光中隔着玻璃与史黛拉含泪道别。这一理想化、非生活化的、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场景便是电影的“造境”。相对于史黛拉或威尔任何一个人的死亡,这一结尾更美好和浪漫,更易让观众接受。与光明、温暖等概念相关的灯光更能引发观众的遐想,让观众感动于这对年轻人的勇气与真情,这也寄托了贝尔杜尼等创作者对史黛拉等绝症患者的敬佩与祝福之情。

此外,在《五尺天涯》中,贝尔杜尼较为完美地完成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种美学取向的妥协。这一点在对史黛拉坠湖这一情节的设计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在日益炽烈的相爱,以及对生命无常的体悟中,史黛拉与威尔渐渐把持不住五尺之约,而贝尔杜尼并未俗套地安排两人义无反顾地为爱破戒、热烈拥吻的情节,而是让两人仅有的一次亲密互动源于一场意外:掉到冰面的史黛拉因为冰块开裂而落水,威尔在将史黛拉救起后却发现史黛拉几乎没有了呼吸,为了挽救史黛拉的生命,威尔不得不对史黛拉进行人工呼吸,直到史黛拉吐出嘴里的水。这一番接触并无恋人常规情况下接吻的柔情蜜意,而更多的是威尔的绝望与无助,以及筋疲力尽。两人为求生而保持着距离,此刻也是为求生而突破距离,人物的行为与动机始终是统一和自洽的。这对于观众而言是极为震撼的,一方面,身体接触的甜美与生死攸关的残忍在此得到结合,主人公在这段感情中理性与感性的不断纠缠和退让得到展现;另一方面,在史黛拉的肺移植手术能否成功之外,新的悬念随之生成,即史黛拉是否会因为接触了威尔的唾液而感染洋葱伯克霍尔德氏菌。

纪录片与剧情片这两种电影基本形式既有明晰的分野,又可以相互转化融通,两者实际上都是客观现实与创作者主观意图的整合。贾斯汀·贝尔杜尼的《五尺天涯》作为一部改编自纪录片的剧情片,正是在充分尊重现实,引导观众关注现实的同时,又具有一定虚构设计与浓郁的抒情色彩,电影体现了导演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美学取向。贝尔杜尼在遵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与创作方法的同时,大胆造设虚拟情境以让主人公进行炽热真挚的情感表达,在确保让观众在获取诗意情绪的同时,也获得了面对生活残酷真实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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