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赛博格”到“自然之子”
——科幻电影中神话思维的呈现与嬗变
2021-11-13张栋
张 栋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一、神话思维的影像表达原理与“身体”的发现
神话思维作为“一种以人类的直觉感知能力为基础的认知心理机制”,在文学、美术、电影等艺术形式中有着不同程度的呈现,但神话思维的影像呈现显然更为复杂。在《影像的修辞》(1964)一文中,罗兰·巴特将“影像”(image)一词与“模仿”(imitari)关联起来,并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即“类似性(analogique)再现(或曰‘复制’)能否产生真正的符号系统,而非简单的象征(symboles)的汇集”?也就是说,如果将影像视为一种语言,那么由这种语言对思维成分的“模仿”便不能只停留于象征物的罗列,而是应该能够创建一种能够有效表现思维逻辑的符号系统。那么,这种符号系统应该如何构建?德勒兹提出了一种方案,他认为影像的构建立足具象的基础,它能够重构某种“原发思维”,而这一体系包括“一个可塑的人群(masse)、一个有着视觉和听觉表达外形的体貌特征物质(matière signalétique)、曲折的形式、动作的元素、手势和轮廓,以及非句法性段落(séquencesasyntaxiques)”。它辅之以一套包括转喻、隐喻、提喻、倒装在内的修辞系统。以上是将思维的一般形式予以影像呈现的基本原理或规律,与思维的一般形式不同,神话思维的影像呈现并非影像对客观存在物的简单模仿或置换,而是需要叙事者以持续的创造性眼光发现表象与真实之间的裂隙,并将具有神话特质的内容填充其中,因此,神话思维在影像中的表达并不意味着“重复”,而是一种“创造”。
神话思维在影像中较具代表性的表达,是科幻电影中人类身体形态的改造/变异表现。究其原因,不仅是科幻电影可视为人类当下神话想象的产物,而且身体改造的表现蕴含着人类神话认知的秘密。在美国“漫威”系列科幻电影中,身体改造的奇观呈现构成神话思维影像表达的重要构成部分,同时也开辟出科幻电影未来发展的巨大空间。正如巴迪欧所说,“电影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让神性或理性以纯粹感性的方式呈现出来”。科幻电影的成功实践,为神话思维提供了在当下时代情境中展现、深化的多种可能,笔者以“漫威”电影中的典型形象——钢铁侠、蜘蛛侠为例,探讨神话思维的影像呈现方式,以及神话思维与人类发展的技术情境等发生的复杂关系。
二、钢铁侠:从洞穴中走出的“赛博格”
在《钢铁侠》(2008)中,当受重伤的托尼·斯塔克穿戴着外骨骼式钢铁护甲,在一个微型电弧振荡反应器的辅助下走出“洞穴”,并成功摆脱“囚徒”困境时,人们会很自然地将之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联系起来。在柏拉图笔下,一群被禁锢在洞穴中的囚徒只能终日面对洞壁上的拟像,而难以探究图像的本质,当其中一个囚徒最终挣脱锁链,成功走出洞穴,并见到洞穴外刺眼的阳光时,他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如此,电影便为钢铁侠的诞生设置了一个神话的开端。斯塔克虽然因为军火贸易而富可敌国,但他在实质上却是被裹挟进技术幻象的“囚徒”,而这正是他遭受身体创伤并被囚禁在洞穴中的原因。洞穴中残酷的非人经历,对于斯塔克来说是一种带有浓厚过渡意味的仪式过程,这引导着他最终以“赛博格”形态重新回到世人面前。因此,对于斯塔克来说,洞穴之旅成为一种神话的象征,它代表了“一种交换行为和一种社会关系”,并“消解了真实与想象的对立”。在走出洞穴之后,斯塔克以崭新的身体形态,开辟了属于他的新神话。这一神话的核心内容包括两个部分:一是“赛博格”身体对技术在完成度与实现效能等方面的成功驾驭;二是借助技术力量对身体机能的极大延伸,以自我牺牲为代价而拯救世界。正是在上述意义上,钢铁侠成为那个再次返回洞穴拯救其他被囚禁者的觉醒者,同时也成为可与神灵比肩的现代神话英雄。
作为一个从航天科技领域延伸到人类本体论认知领域的核心概念,“赛博格”(Cyborg)被哈拉维界定为“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在二战后的人类生存境况中,“赛博格”不再只是被描述为生物体与机器的混合物那样简单,尤其是在20世纪70年代后,它更是被视为“一个强大的神话与隐喻”。也就是说,作为“赛博格”的钢铁侠本身即是一种神话的造物,他在漫威电影的影像构建中建立起一个以技术运用为核心的神话体系。从最初的Mark铁罐装甲,到体现着完美工业美学的Mark50纳米装甲,以及推动装甲运行的强大动力系统、“贾维斯”人工智能操控系统、完善的武器与维生系统、以核能为基础的能源系统等,甚至那幢充满科技感的斯塔克大楼,都成为钢铁侠神话的构成部分,它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观影者对人类能力延伸的想象。
从源头上来说,斯塔克的“赛博格”形象可追溯至爱伦·坡在《被用光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
)中的半机器人史密斯,如果说前期“赛博格”只是人与机器的粗糙组合,那么到钢铁侠这里,其内涵则演变为“一种控制论主体,即一个信息收发处理的终端,或者说一个信息网络中的节点”。斯塔克对技术运用的熟稔以及斯塔克集团成熟的工业体系,使机甲本身成为近乎完美的通信与控制机器,而斯塔克对机器的熟练驾驭,也使其肉体与机器在信息控制与反馈的循环中实现人机关系的“自体平衡”(homeostatic),而这恰恰是赛博格能够存在并发挥作用的核心要素。由此,“钢铁侠”这一符号就成为“一个神话的系统——‘义体人’(能指)与‘永恒美丽、金刚不坏的理想之躯’(所指)拼合成了一个新的能指”,而其“所指”可理解为人类对技术近乎完美的控制能力。学者孙晓星认为,“人类生命的进化史也是外置技术的进化史”,如果这一结论成立,那么在钢铁侠这里,外置技术的成熟引发了人类身体向“赛博格”方向的演化,这无疑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一个命题。基于以上实践,钢铁侠成为漫威宇宙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斯塔克的任务不只是技术的驾驭者,他还需要承担拯救世界的责任。但此时的斯塔克就要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即作为“赛博格”的他能否最终战胜技术的反噬力量?在哈拉维那里,“‘赛博格’神话是有关边界的逾越、有力的融合和危险的可能性”,也就是说,“赛博格”存在着从内部解体的可能性,对于斯塔克来说,他以内嵌的方舟反应炉维持生命系统乃至战甲运行的“赛博格”形态,比健全的人类更加耗费肉体的生命能量。正如维纳所言,“个体生命的物理机能和某些新式通信信息机器的操控,在它们尝试通过反馈方式来控制熵时,恰好是平行的”,因此,斯塔克利用技术以维持生命乃至支撑战斗的“反增熵”行为,其实都在进一步消耗本已衰弱的身体能量,即使外骨骼机械再先进,也抵挡不住身体衰败的颓势。但钢铁侠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神话英雄符号,正是因为他以强大的心智统治力量与保护人类文明免受侵害的责任感,成功地成为战胜自身机器性与技术反噬力量的“赛博格”主体。正是在斯塔克身上,人类的人性拥有了向神性转化的无限可能,在他打响毁灭灭霸力量的响指那一瞬间,神灵(雷神)、变异人(绿巨人、美国队长)、超人(惊奇队长)等在凡人斯塔克面前黯然失色。斯塔克的爱与责任,以及联结技术神话与道德神话的能力,使他成为当之无愧的从“洞穴”中走出的“智者”,以及现代神话英雄的象征,而他作为人类一员的崇高道德品性,也是他留给后继者——蜘蛛侠的最宝贵遗产。
三、蜘蛛侠:突破技术迷障的“自然之子”
在终局之战结束之后,漫威宇宙进入“后钢铁侠”时代。当复仇者们纷纷选择解甲归田而不问世事时,依然严峻的世界形势给人类出了一个难题,即在钢铁侠们离去之后,将由谁来肩负起复仇者们未竟的事业?电影《蜘蛛侠:英雄远征》(2019),即展现了彼得·帕克通过突破技术迷障而获得对自我的认知,并以新“赛博格”——自然之子的形态成功继承斯塔克遗志的过程。
在传统的神话思维中,自然与神话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因此在艺术影像中对人物的形象予以“自然”的塑造,便成为现代神话构建的重要依托。这样来看,蜘蛛侠的形象便成为神话思维呈现于科幻影像中的生动表征。但与某些创作者对人与动物基因融合的悲观态度不同,漫威宇宙中的人—蜘蛛基因合成体——蜘蛛侠,其性情温和、维护和平等形象的设定,代表了一种人性与动物性实现完美糅合的技术乐观主义前景。或许可以用安迪·克拉克的“天生的‘赛博格’”理论作为蜘蛛侠形象塑造的依据。他认为:“大自然母亲使我们可以利用深层的神经可塑性,进而使我们自己成为最佳的、最可依赖的工具。我们这样的头脑与心智是为了合并(merger)而存在的。”也正基于此,帕克强大的糅合人性与动物性的“合并”或“综合”能力,使他能够利用自然赋予的超能力看透技术设置的幻象,并成为新的神话英雄。
技术迷障的产生,是“后钢铁侠”时代必然出现的景观,这是因为由钢铁侠开创的技术神话及他由此获得的巨大声誉,使一些人看到了潜在的利益,他们试图通过利用技术创造属于自己的神话,但是,当运用技术的主体不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及对人类的仁爱之心,并试图利用技术达到奴役人类的目的时,那么技术恶的一面就会凸显出来,影片中的“神秘客”昆汀·贝克便是一个典型的技术野心家。作为斯塔克工业之前的“二构”全息系统设计师,贝克深知技术对人类视觉强大的统摄性,因此,他利用技术编织出仿真的幻象,借此欺骗人类的眼睛。这种幻象可称为“赛博虚构”(cyber-fiction),它使用一种“视界技术”“将虚拟覆盖物叠加在自然视野之上,修改、屏蔽、替换特定的事物或行为,旨在实现视界物合理化与美化”,贝克虚构的元素怪物即是机器视觉侵入人类感知系统的结果。技术景观的实质类似于在人类眼睛面前设置的幻觉剧场,而由机器构建的影像其实已经脱离了影像的本真含义,它成为一种充满欺骗与愚弄意味的“创造”,是对影像“意义”的歪曲。但在“合成视觉”(synthetic vision)的时代,每个人都难以分辨影像的虚实与真假,这也包括彼得·帕克。但蜘蛛侠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够利用技术景观存在的细微漏洞,利用身体的内在潜能破除影像的虚幻表象,并使无序的世界重归有序。在电影中,帮助帕克识破贝克所创造技术迷局的,正是被称为“彼得—机灵”(Peter Tingle)的事物。
“Tingle”一词,在汉语中可译作“刺痛感”,指的是人生理上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在电影中则指帕克独特的危险预知能力,和使他能够顺利摆脱极端困难境地的特殊危机处理能力。更进一步来说,“Tingle”可在更大程度上指代人类一种固有的直觉或直观能力,它是人类与自然关系紧密时期获得的来自自然的馈赠,这种更具原始性的能力在人类早期神话中多有体现。在原始人类的意识中,人与自然天然地处于一种信息的循环网络之中,人类会把动植物视为祖先图腾,也会把普遍的自然现象视为神灵之力的形象体现。因此,一种“万物互联”的景观自然地存在于原始人类的生存情境与作为早期艺术的神话之中。但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尤其是技术时代的来临,人类的感官变得越发迟钝,被湮没在技术营造的幻觉世界中无法自拔,更不用说以类似直觉的能力预知身边的危险。因此,帕克的“激灵”或“刺痛感”便具有了非凡的意义,这一感觉在蜘蛛基因的干预下而产生,从而使帕克能够依靠自然的赋能保持对技术幻境的警惕,并与自然界的万物产生互联互通的肉体与精神联系。这种表现方式使影像叙事上升到了德勒兹所说的“我感觉”(JE SENS)层次,在这一阶段,电影影像与人类的思维“产生碰撞效果,并强迫思维像思考全体那样思考自身”,在这一思考过程中,“‘全体’成为主体”。也就是说,当帕克面对贝克制造的技术迷障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乃至自然万物在他面前的“透明”状态,在这种清晰的视界中,人为制造的技术虚幻外衣自然被成功撕下,因此,帕克能够战胜技术迷障这一行为本身,便使他获得了与“英雄”这一文化身份相匹配的基本资格。
成为类似钢铁侠那样的英雄,不仅需要成熟的“技艺”,还需要具备与英雄身份相匹配的道德秉性。如果说斯塔克是在经历身体创伤之后认清了技术之实质,并以“赛博格”形态战胜机器性之后获得了人类的道德,那么帕克则是在人性与动物性的纠葛中逐渐成为道德实践主体。帕克面对困难时的恐惧与逃避,与其说是因为他少不更事,不如说是动物的趋利避害天性在帕克身上的生动体现,这也是其人性成分暂时被动物性压制的结果。但在经历一次次磨难,以及迫不得已的挺身而出,尤其是斯塔克离世之后,帕克自身的人性成分在强烈的刺激之下开始复苏,并最终压制动物性,重新占据主体位置。学者肖显静认为,“物种凭其自身具有道德地位,不是基于其外在的、历史的或关系的性质,而是基于其内在的、根本性的、微观的结构——理想的‘DNA条形码’”,帕克之所以能够成为英雄,正是因为他脱离了动物那种无所谓善恶的道德状态,并最终坚守了作为人类的基本道德属性,但就像斯塔克一样,帕克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虽然他不是典型的“赛博格”,但他身体内部的蜘蛛基因却使他获得了自然物种的禀赋,由此,漫威宇宙为观影者提供了观照新物种诞生的可能。按照生物物种的“动力学系统”(dynamic system)理论,自然的自主选择过程会根据“事物内部以及事物之间的关系属性”而发生,而“这种关系属性使某事物算作类的一员,因而可以看作类的一种新本质”。因此,在这一视域下,自然物种的边界不再清晰。蜘蛛侠这一形象,即是现代神话中物种演化的一个典型个案。通过建立人物与自然之间的原始关系,电影使蜘蛛侠“自然之子”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与“森林之子”(《冰与火之歌》中维斯特洛大陆的原住民)等一道,构成当下科幻、奇幻类影视作品中的重要形象景观。
四、身体神话的变迁:一个哲学命题
在人类的创世神话(如中国的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古埃及的奥西里斯神话等)中,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一些重大问题(如天地、人类的由来)的解决,其出发点都是人类的身体。在原始人类的理解中,整个世界即是由神灵的身体延展而来,山川河流、草木虫鱼都是神灵身体的不同部位化生而成,由此,“身体”的概念便与神话思维、原始想象等产生了深刻的关联。传统神话的思维方式亦体现在以漫威宇宙为代表的现代神话塑造之中,这不仅是因为超级英雄们的身体形态呈现为神话的奇观景象,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英雄们面临的身体困境及其解决为人类提供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哲学命题。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将往何处去?漫威电影中的现代英雄从“赛博格”到“自然之子”的身体变迁,为科幻电影的未来发展开辟了极其广阔的表现空间,并为电影文化工业的批量化生产增添了颇具深度的内容。
在运用生理学知识与医疗工具对身体进行发掘之前,人类对身体的认识是混沌的,身体被置于一种自然视域之中,与自然的循环同步运行。在现代技术介入之后,人类对身体的认知随着技术的越发成熟而逐渐深入,但以“形式性与实验性”的结合为特征的现代技术却使人类越发远离了“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它脱离了人类思维原初的模仿特质与对自然的亲缘关系,用哲学家孙周兴的话来说,“现代技术把主体形而上学的主—客对象性关系展开为一种人与自然的暴力关系,技术成为人类控制自然、最后又返回来控制自身的支配性力量”。当技术由服务者转变为控制者,与技术演变发生纠葛的人类身体便成为具有深刻矛盾性的存在。上述客观现实在漫威系列电影中固然有所反映,但创作者显然更着意于以试验性的眼光预设技术与身体之间实现和解的可能,这也是钢铁侠、蜘蛛侠等角色存在的重要意义。客观来说,斯塔克与帕克都拥有经过技术改造化了的身体(从被人类发现并服务于人类的角度来说,蜘蛛运动的敏捷性及天性也可视为一种“技术”),这是他们与技术的关系实现平衡的必要前提条件。另外,他们与技术发生关系的形式,也是以海德格尔所说的“集置”(Ge-stell)方式建立起来的,如果说技术是通过“外置”的方式影响了斯塔克,那么帕克则是通过技术的“内置”而与自然发生了联系。虽然说他们也被纳入技术作用于人类的一般形式,但从心理与行为表现的最终效果来看,技术并未在他们身上形成统治地位,即使与技术打交道的过程并不顺利,但他们通过对身体与心智的控制而成功驾驭了技术。
上述现象之所以能够发生,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人与技术的博弈过程,其实也是技术之复杂性、多元性特质的呈现过程,而这种呈现是需要成熟的电影工业予以支撑的,好莱坞“‘有意识’的跨媒介开发与‘规模化’的系列电影生产”,使得对技术的系统化、规模化表现成为可能。技术环境的宽松与否也往往与文化环境相关,因为技术秩序往往有着不同的发展方向,而这最终“要取决于塑造这种技术秩序的文化环境”。漫威系列电影的制作者也不遗余力地在电影中凸显美国文化环境对技术突破的宽容度,这种颇具意识形态属性的创作理念在《西部世界》等作品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呈现;另一方面,漫威系列电影作为大众流行文化的产物,其重点是表现约瑟夫·坎贝尔笔下的“启程—启蒙—归来”这一英雄成长过程,因此,其重心仍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技术作为对英雄的考验内容,不能过分干预英雄的成长过程,更不用说代替人类的位置而成为表现的重心。所以,技术对于人的附庸位置的体现,既是叙事的需要,也是符合大众群体审美期待的必然结果。电影中斯塔克、帕克与技术发生的纠葛,最终都服膺于一条准则,由此人类与技术的关系便被设置在一定的安全范围之内。斯塔克、帕克与技术之间的和谐关系,使他们的身体重新获得了一种自觉能力,这为他们的英雄之旅提供了最根本的前提。
斯塔克与帕克的身体理解与行为实践,把我们引入了一个更富深意的哲学命题,即人的主体性认知在技术时代可能发生的变化。在漫威宇宙中,由于这一宇宙糅合了多种生命体,所以人的主体性认知面临着极大的考验。拿斯塔克来说,他虽然能够以英雄的身份拯救世界,但他实际上却时时处在一种精神焦虑之中,这种焦虑一方面来源于对技术给予身体的增益与技术引发身体损耗这一矛盾的清晰认知,另一方面则来自他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怀疑。他的血肉之躯使他终究难以成为神灵,它甚至抵不过灭霸的一个响指,所以斯塔克选择一次次地自我怀疑,也在钢铁侠身份的选择与放弃中游移不定。帕克也面临同样的困境,他对蜘蛛侠身份的不断逃避颇能说明问题。
斯塔克与帕克的自我认知困惑,其实是对阿兰·巴迪欧所说的“断裂”(rupture)问题的影像呈现。“断裂”是具有基础性与普遍性的,在斯塔克与帕克那里,“断裂”表现为人—机/人—动物的混合生命对他们本体认知的冲击,因此,一种包括肉体/机器、人类/神灵、人性/兽性乃至自我/他者的二元对立认知分殊构成其心智的一部分,而这影响了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行为与心理模式。但钢铁侠与蜘蛛侠的最终成功,以及他们之间代际关系的确立,说明他们克服了“断裂”,并通向一种“综合”(disjonctives),它是“断裂”普遍价值的体现。在斯塔克与帕克那里,这种“综合”既表现为他们在道德感召之下明确自己对于人类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们突破了二元对立的认知结构,也就是“摆脱既有的主体与客体、自然与人造的二元对立逻辑,以去理解身体所拥有的界限模糊之后的有机体—机器双重属性,一种阈限属性”。斯塔克从温馨的家庭港湾中脱离出来,重新回归复仇者队伍,帕克决定独自去撕毁贝克的虚假面具,都是他们重新获得人之主体性的形象表征。而且,斯塔克与帕克之间存在的类似父子般的精神联系,也象征了人类的主体价值在未来实现的多种可能。他们作为凡人之躯,却蕴含着利用技术改变世界、拯救人类的力量,且构成了未来世界的神话英雄谱系,并内在地形成了技术力量的代际传递。当帕克身着斯塔克工业研发的蜘蛛战衣,佩戴斯塔克的“伊迪丝”纳米眼睛,并成功激发出“Tingle”能力之后,一个将“外置”与“内置”完美糅合在一起的新英雄——自然之子,就这样站在观影者面前,这预示着一个新神话的诞生。
五、从“赛博格”到自然之子:科幻电影的未来
一直以来,人类技术的进步从未止步,也在很大程度上带给人类以便利,但也在无形之中把人类的身体禁锢于懒惰的牢笼之中,长此以往,人类显然不再有精力去发掘身体的潜能,这样来看,斯皮尔伯格在《头号玩家》中设置的人类沉浸于技术虚构幻境中的未来生存场景似乎并不遥远。但事情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漫威系列电影细致呈现了技术对人类身体机能的拓展以及可能造成的隐患,更不用说一些不法之徒利用技术带给人类的巨大身体创伤。因此,斯塔克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戴上无限手套打响响指,并最终被技术反噬时,无疑也是对技术发展到极致之时人类悲剧命运随之发生的预演。在这一背景下,蜘蛛侠的身份演化便有了重要的意义。在他的身上,技术与身体的潜能形成了一种良性的互动,借助蜘蛛侠的特殊能力,人类重新“发现”了自我身体存在的无限潜能,以及与自然发生深刻联结的能力,而这正是人类重归自然精神世界的重要前提。漫威系列电影虽然只是以艺术化的形式呈现了技术与人类身体间的冲突与和解,但对于人类来说,这不啻于是一种温和的警示。它使人们在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时,学会去发现身体内部蕴藏的巨大能量,它虽然不能使人具有超能力,却能够使人更清醒、更幸福地生活在一个遍布技术的世界之中。中国当下的科幻电影创作,与好莱坞通过科幻去探求人类存在的本质等一系列问题仍存在一定的差异。尽管我们已创作出了《流浪地球》等优秀的科幻电影,但对于许多评论者来说,中国的“科幻元年”仍未到来。科幻电影中的奇观场景只是创作者思考的借助,而非创作的目的,在这方面,美国科幻电影中对“赛博格”与“人类之子”的探索性表现,显然能够给人以更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