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雪
2021-11-13泾河
泾 河
母亲与雪花
雪,是来还愿的,说来就来,赶着洁白的羊群。
空气中,有丝丝清凉的雪香,淡雅,沁人心脾,直透内里。雪,带着浅淡的笑容,不声不响。雪眨巴着大眼睛,深情地端详着世界,像迷恋至深的情人。
雪,飘来荡去,不迅疾,也不追赶,径自往下落,有些随意。雪,是新生的,其色泽也洁白,其花瓣也稚弱,刚刚打开的世界,一片清丽,一片混沌。
雪,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是水坚硬的翅膀,是冬天的小白马,是一千枚洁白如玉的铜钱,撒落于西部大地上。
雪,一头连着天堂,一头连着母亲。我母亲名讳雪花,我无法洞察母亲叫这个名字的缘由,但我坚信,母亲就应该叫这个名字。只有这名字配和母亲连在一起。母亲是天界下嫁的雪花,来到这人间,幻化成修行的菩萨。
下嫁人间的雪花,诞下黑黑的哥哥,黑黑的妹妹,身披麻布,如褴褛的凤凰。劈柴或耕作,烧饭亦信仰,母亲,藏在千枚雪朵背后,被灶火熏烤,纵然满脸黑锅煤,也是洁白无瑕的雪花。
大地悲悯如海。万物静默似上苍。雪花飘飘洒洒,仿佛是来还愿的。西部古铜色的大地,延绵向天际。母亲,挥动扫把,引领雪花进入水窖。漆黑的水窖一片亮堂,雪花静静聚敛,绽放朴素光华,像柔软的月光,像银子,在悄悄长大。
春天来临,雪花成水。母亲用雪水把我喂养成人。母亲用雪水把羊羔喂养长大,母亲用雪水把胡萝卜、小狗喂养长大。喂养长大的五谷六畜在大地奔跑,如奔跑的雪花。
雪花奔跑,大地亮堂。
雪花成水时,我长大成人。我的身体里有雪花在奔跑。奔跑的雪花是小白马,是坚硬的盐,是月亮的细沫,直达骨头深处,如锻打的银刀,藏在鞘中。
年复一年,雪花年年飘荡年年新,母亲却沉入泥土。在世时,母亲是雪,洁白了所有漆黑;去世后,母亲叫花,芬芳天下。母亲一身人间烟火。母亲在世一遭,白茫茫,赤条条,仿佛没有来过。而雪花,来如花朵,去似清流。雪来人间一趟,似花非花,仿佛没有来过。
现在,天空降雪,如天堂的母亲回到故乡,回到我的身旁。
以水为马
我梦见鲜花和蛇时,春天已经上路了。成群结队的桃花缀成花辫,垂在春天的腰肢上。水,顺着杨柳枝,向上长,越长越大,越长越清秀,并长出两只柔嫩的小耳朵,挂在杨柳枝上。水,有时藏在月亮后,有时藏在瓦当下。有时是纯棉的女儿,有时是狂暴的青蛇。有时是绿缎面的湖泊,有时是湛蓝色的天宇。小鸭子从东方游来,春天终于打开栅栏了,水逆流而上,冲撞开封冻的泥土,举起了大地坚韧的绿旗子。
我掬水如花,那水散开如一朵拘谨的雪莲,在我的掌心荡漾。它细腻的肤色,像女儿的脸庞,娇嫩红润,我抚摸水波,如亲吻女儿,那温馨的呼吸,吹气如兰,我为它折叠一方彩色小船,聚敛起翌日晨光,运送来朴素的花娘。
灯盏点燃,水花微溅。一滴水,穿行在我的时空,像游动的小鱼。鱼在飞翔,水在燃烧。成群的鱼,像睡着了的水,憨憨地,展开翅膀,飞翔。它的轻,像羽毛的轻;它的重,又似时间的重。时间飞逝,水化为白马,骑马的少年是好儿郎,他以水为马,终于看见奔跑在太阳前面的时光女神,宛如凤凰。
而水,确实是那匹月光里微笑的白马,夜里嚼着雪花,替佛守候清净。它面善心慈,流干了最后一滴水,守住了开放的莲花。它驮着经世的诗卷,如一叶扁舟,翻越激荡的风暴,最终回到清水环绕的故乡,像一只瑰丽的豹子,卸下黄金的盔甲。
我在鲜朵怒放的丛林,看到水凝结成的露珠,静俯于早晨的花瓣间。此时,水是初生的海子,经过海燕长久地呵护,经过月亮上的银匠精心锻打,得以成形。它是时间的眼睛,是世界的眼睛。现在,它要睁开了。一片片草叶伸出小手,千万颗露珠,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放飞了所有的清净。它小小的世界,映照着人间所有的冷暖。
而在它升擢的瞬间,我终于看清水,内心的力量。它心怀朴素的理想,浑身长满凤凰的羽毛。在江山一隅,一滴水悄悄滴落于东太平洋上,人世间一些狂躁不安的心灵终于平静下来了。一个母亲从夜半的惊梦中突然醒来,她的婴童安静地躺在身旁,露出甜甜的微笑。
蝴蝶回家
灵动之物,皆如时光女神的爱宠。其生也俊仪,其性亦清秀。如灵羊,凤凰,天鹅。如我所见的那只白蝴蝶,终于打开一片芬芳的花丛,向我飞来了。
默念咒语的石头,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坏沙弥。在花朵丛中,它古怪而沉默——不语者的心中皆有不尽怨念么?千百年来,一层月华覆盖一层星辉,石头,内心早已星光灿烂了。清风,带走岁月铅华,却带不走雪月与情怀——那经年延续的生命绝唱,难道不是最为壮烈的一瞬么?石头,木讷的素食主义者,独对西落的夕阳,沉默如金。
蝴蝶,是风成熟的部分,是风的影子。蝴蝶,是凝结成水的风,是幻化为雪的风。你看蝴蝶,冰凉如温玉,流动如行云。一只蝴蝶飞,千万缕细微的风,相依相随。蝴蝶的味道,是风真正的味道。蝴蝶,是做梦的风,在梦里,风终于成为一个有翅膀的精灵。
蝴蝶,是对折的时间。蝴蝶每对折一次,时间就过去一秒。蝴蝶对折出一个绚丽的春天。蝴蝶的一半是水,一半是火。水做的一半叫蓝天,澄澈光明;火做的一半叫大地,热烈宽广。蝴蝶的对折,是春天的闪电。你看花蕾爆响,百花斗妍,一只蝴蝶终于点燃大地内心的火焰。
蝴蝶,是迟到的那群雪,赶在花开前,悄悄回到人间。爱我的小雪,天晴后失踪。梅花装作若无其事,在料峭的枝头,白里透红,独领风骚。我爱的小雪,下雨后回家,带着雨伞,一脸光明。蝴蝶回家,有爱重生。那沉睡一冬的灯盏突然点亮,蒲公英的羽毛多么轻盈,春水回流,辽阔的北国,花飞蝶舞。
蝴蝶,是火焰的灰烬,片片芬芳,如羽如翼。在尘世的劫难中,蝴蝶终于点燃自己。火焰,穿着鲜红的衣裳,在蝴蝶中飞翔,火焰的翅膀带着刀锋。而火焰终于看清,蝴蝶的内心,那片雪花。火焰只为那片雪朵哭泣。那火焰的眼泪多么洁白,像光明的种子。蝴蝶降落,星光升腾。当火焰苏醒,它一身月光,永悬夜空。
月落萧关
一片月光,像一亩好庄稼,在地上,荡漾。月光中,细小的水汁在流淌,清脆,悠扬,如银器相撞,又如冰雪消融,泉水叮咚,一滴水,敲打在另一滴水上,碎裂成坚硬的花瓣。花瓣落在地上,惊醒了小虫。小虫呢喃,它们爬过母亲的篱笆,偷吃到了肥美的菜叶,并通身碧绿。篱笆墙对面的那一片月光,更浓,更亮,严密瓷实地铺设开来。
月光,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初一发芽时,只有银针般纤弱细小。初二时,就碗口那么大了。过了初三,大半片的院子已被月光铺满,到了十五,你看远山近水,全是银色小手,像水一样洇染成大地的轮廓,一只只黑熊,瑟缩着身子,退回到远处的山谷。
月光,落在萧关,那深厚的堠堡,像半部零落成泥的史书,饱经沧桑,被涂上一层奇异的银色。烟尘绝迹,烽火台上,似有远古的回声,夹杂杀伐嘶鸣,偶尔露出地面的马骨,金黄透亮,一次次被崭新的月光掩埋了。英雄或流寇,金戈或铁马,都已化作浊黄的浮尘,在月光的抚慰中,沉潜,落幕。城郭新筑的小楼红漆彩釉尚未干透,一只猫头鹰的叫声多么真实,它锐利的眼神如黑色刀锋,望着远处,百年历史恍若隔世。
此时,月光浓浓,像一头躲在雪地里的白熊,露着黑黑的小眼睛。一地月色,像由一千根银钱铺成的,泛着银光。月光沿着山河的纹脉,伸展开绵柔的羽毛。月光的羽毛上,闪烁着雪的洁白光芒,光滑细腻,如同女儿的脸庞,又如水做的鲜朵。月光的羽毛堆满人间时,大地之花凋落,那中天升起的月轮,轻盈地转过脸来,人世间所有的积郁,瞬间化了。
女儿,或小雪
小雪赶着天鹅,越过臃肿的天门,越过大地之南。那高悬的老鹰打着扑棱,如一道闪电,迅疾而凛然。
小雪说,河在左边。冬草地在右边。小雪的黑辫子垂至腰际,像引领雪花的黑旗子。小雪面色红润,双眼明亮。小雪是我放羊的妹妹。小雪咳嗽一声,那大片雪朵如坐轿的新娘,呼啦啦赶到。
一片。两片。三片。有落叶纷飞。日子的枝头,挂满风霜与星辉。柴火点燃炉膛,河面青冰起封。红狐的爪印多么纤细、规整。浅雪地上,那串洁白的梅花伸向崾岘,如岁月渐行渐远的足迹。
可有一枚浆果丰盈的柿子,站在坚硬的枝头,为谁掌起今天的灯笼?可有蓑衣,或温酒的铜炊等候归人?
西夏古皇城墙根,斑驳的瓦砾,被雪轻轻掩埋。寺庙梵唱阵阵。檐下铃铎偶尔响起,惊飞小憩的雪,惊飞麻雀,惊飞宁静的诗人梦。
苍茫西部如大海。小雪是鱼,穿着七彩花衣。小雪的翅膀带着闪电。在西海里,小雪是我的白马,长着洁白的翅膀。小雪拉开帷幕。小雪说,别怕别怕,来,你骑。我骑驾小雪,如鱼骑驾海水。旱海彼岸,花田万里。我在小雪的眼里,看见大地无垠,直通天际。
一朵。两朵。三朵。小雪的指头滑过女儿的脸庞。女儿的脸上悬挂无数桃花,小雪扮作我的女儿,来到我的案前作鬼脸状。小雪的样子清凉如玉。小雪突然散开,如无数的星星,挂在我的天空,小雪的星辉,多么温情,像女儿的目光,带着天真,带着泪水,带着爱意。
小雪。小雪。我推开门楣。一朵花儿钻进我的身体。小雪。小雪。一朵花儿变作一滴水钻进我的身体里,像洁白的盐粒,走向心灵深处,多么清冽,多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