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像蒲公英一样轻的大象
2021-11-13焦典
焦 典
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大象。
动物园里的那种不算,它们恹恹地,在栏杆后面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如果你喊它:“大象!”它也不会理你,眼睛里暗暗的,仿佛只是听到一声与它无关的噪音。野生动物园里的也不算,左右不过巴掌大的人工林子,哪够痛痛快快地甩起鼻子跑两圈。
一头真正的大象会在雨后出来觅食,树叶子上、成熟的果子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雨珠,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鼻子一卷就可以饱餐一顿,也不用担心闹肚子。如果太阳很辣,就躲在泥潭里,身子往泥里一浸,又凉快又防虫。很多人觉得大象很大、很笨重,这绝对是误解。真正的大象非常轻盈,它生活在自己的雨林里就像鱼生活在水里,每一阵风惊起的波纹都会引起它的警觉,尾巴一摇就会消失,不是相当谨慎和聪明的人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真正的大象像蒲公英一样轻盈,它耳朵一扇就可以飞到树上,飞到云朵上,飞到月亮上。
这并非是我在胡言乱语,我曾见过或者间接见过与这大象类似的东西。
一个是在金沙江边,上个世纪不知具体年月,包括我爷爷在内的一行地质队成员驻扎在金沙江畔一野山。月色满窗之时,山谷豁然作响,风声隆隆。地质队员皆从梦中惊醒,提脚赶到时,一道巨大的切口从小半山处直刺入金沙江,两旁的树木皆向外侧倾斜,仿佛有巨物挤压而过。抬眼一看,只见一庞然大物轰然滑入金沙江,遂不见踪影。有一当地住民说:“是巨蛇。”
第二日众人便匆忙收拾一应器械,不敢复留。
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因为我的爷爷从来不会骗我,他是一个历经了许多困难依旧保持体面的老人。更何况,相比今天人们造出的量子计算机,或者是可以在地球几百公里之外的太空里照常吃喝拉撒的空间站,在一个曾经少有人造访的地方孕育出一条超出常态的巨蛇实在是太正常不过、太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然这大象有时也会以很寻常的样子显身,比如那一次:
我八九岁时,成天喜欢往野山野谷里跑,假装自己是荒野求生的探险专家。背一瓶“可口可乐”,外加一包红枣味压缩饼干,蹬着一双皮凉鞋就一个人上了山。和我比起来,山真大啊,一棵树比我高,一块石头比我重,有时连一株不知名的野草也比我强韧。绿得很,野得很,转几个弯也不见人迹,虽然就是一座家旁边的山,但我还是迷了路。路越走越窄,日头越走越沉,八方无人,四面冷寂。还能咋办?只能哭。哭也不敢太大声,怕把山里的野物招来。然后我就看见一头老黄牛,优哉游哉嚼着草,脖子上挂着一铃铛,清脆地响。我对着牛哭着说“我要回家”,牛就停止了咀嚼,然后喷两个响鼻,转头走了。走起来却不像牛,东边闻闻,西边舔舔,像猎犬探路似的。路过一片野茔,那里布满令人心惊胆战的石碑。有不知名的黑鸟站在上面,瘦瘦的,嘶着嗓子叫。牛加快脚步,铃铛响得更急,我也加快了脚步。就这样跟着它一路,时不时它还扭头看看我,怕我跟丢了似的。等回到熟悉的村子,被家里人抓住一通询问,才知道我已经走出去两座山头了。
一个小孩半天的功夫怎么能走那么远?家里人想不明白,但我知道为什么。山里的时空会伸长也会缩短,一下雨,它们就会泡发膨胀,跟干木耳似的。反过来,如果是毒辣的大晴天,当然就会被晒得皱缩起来,走一步其实就等于迈过了三四步。那天是大晴天,跨过山岭当然也轻而易举。这是山也有生命、也是活物的证明。
当然,这是个秘密。当我把它和家里人分享的时候,他们只觉得我想象力太过于丰富。但是我们曾经有过幻想的时代,在那个时候,神灵还统治着大地,人并没有作为独特的个体从世界中分离出来,用卢卡奇的话来说,就是“心灵里燃烧着的火,像群星一样有同一本性”。万事万物都是神奇而高深莫测的,而幻想则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虽然随着人类理性的高扬和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蒙在世界表面的那层面纱被揭去,幻想作为一种久远而强大的文化传统好像已经离我们而去,但那偶尔显身的大象告诉我,在我们严丝合缝、循规蹈矩的世界之外,确乎还有那么一个世界,那里的云杉和望天树有着野心勃勃的欲望;孔雀和鱼会在夜晚出来幽会,没有人会指责它们不应该相爱;对了,还有人,当然还得有人,而且还应该是女人,她们真诚、聪明、勇敢得简直过了头,人性和神性同时在她们身上显现。
这个世界和真正的大象一样罕见,它的入口只对极少数非常幸运的人开放。但不用担心或者沮丧,如果找不到它,那么我们就在小说世界里创造一个。
创造这个世界只需要一种才能,一种我们本来就与生俱来的才能,那就是幻想。常常会有人问我:“你几乎每天都呆在学校里,写作的素材从哪里来呢?”我想不仅是对我,对绝大多数和我一样的同辈人来说,这似乎都是一个“问题”。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人生目前为止所有的光阴都是在家庭和学校中度过的。兴趣单纯,目标简单,周围的人无不抱有善意和期待,这样的土壤好像并不利于生长出一位饱经沧桑、脸上刻着时间皱纹的“作家”。但是,文学当然来自于活生生的经验,比如时间的经验——村中的老人讲故事,或者空间的经验——远方的人带来异域的奇妙传说。但文学还来源于一种经验,那就是想象的经验,幻想的经验。我相信,幻想绝对是最为重要的文学精神,至少也是其中之一。幻想即是人类最为珍贵的想象力,提供给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与认识论去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幻想是卡尔维诺毕生都在追求的“轻”,它在现实与思想之间筑起一道透明的玻璃幕墙,使我们得以安静、准确地观照现实,同时又不被现实所侵扰与同化。如同那座蛛网之城奥塔维亚,飘逸地悬浮于半空之中,头顶是蓝天,脚底是轻飘飘的云朵,以一种轻逸的方式消解了现代城市生活的压抑与沉重。
幻想精神正是这样一只真正的大象,像蒲公英一样轻轻一吹,就挣脱了强大的地心引力,飞了出去。生存当然是残酷的,现实也绝对是沉重的,但借由这样一只大象的轻盈起飞,我们得以在现实生活的上空,获得一丝自由的呼吸。
当然,轻盈并不意味着轻松。恰恰相反,和克服地心引力飞起来一样,克服人类世界与生俱来的惰性和惯性,克服僵硬的、沉重的既定现实,需要坚持不懈地努力积蓄,与奋力一跃的果断。幻想的轻盈也不是轻浮,它并不是完全脱离于实际的胡思乱想,也不是为了满足私欲的白日做梦,去臆想有一位美妙动人又勤劳无私的田螺姑娘来到你的家中为你洗衣做饭。它是蒙塔莱诗中所说的那种“细微的闪闪发光的痕迹”,是某些永恒的东西在经过时留下的小小的脚印。其中蕴含着并不因为时代的变迁或者科学技术的进步而被湮灭的价值,而作为一个写作者,去发现这些脚印,并跟随其到达一个新的世界似乎是一种必然的选择。总而言之,轻盈的幻想是一种现代的精神,是向上,是突围,是在实然的世界之外依旧去渴望一个应然的世界。
我始终在寻找这样一头像蒲公英一样轻的大象,有时候通过写小说或者写诗,按照经历了漫长时光,安静内敛的汉语的指引前进。有时候我爬到树上,看云低低地压着,风凉凉的,吹来新鲜的叶子的香味,也吹来被虫咬烂的叶子的涩味,吹来鸟欢快的鸣叫,也吹来虫子绝望的嘶鸣。
然后你也许就会看见那头真正的大象,当你高高地喊它的名字,它就会转过头来,对你致以沉默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