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气球》的叙事艺术
——信仰与现实的抉择
2021-11-13武晓芃
□ 武晓芃
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气球》,入选第76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并于2020年11月20日在国内上映。影片讲述生活在藏区的达杰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卓嘎藏在枕头下的避孕套被两个小儿子当成“气球”吹,卓嘎在有了三个儿子后又怀孕了。而此时,家里的老人去世,丈夫达杰相信上师所说老人的亡灵会转世到自己家中,他不顾现实经济困难,想要卓嘎把孩子生下来,卓嘎陷入信仰与现实的两难抉择中。
万玛才旦与“作者电影”
所谓“作者电影”最早是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时期提出的。由安德烈·巴赞、雅克·道尼奥-瓦克洛奇和洛·迪卡共同创办的《电影手册》,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影评人,他们推崇表现创作者个人风格或思想的“作者电影”,强调电影作者的重要性。“作者电影”的特点体现在:个性的表达;通过场面调度强调时空真实性;多种象征隐喻及人文关注。电影《气球》的导演万玛才旦是一名藏族导演,又是一位作家,他是集作者、编剧和导演于一身的电影作者,他的很多电影剧本的雏形都是由其所著小说改编而来,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电影作者的独立性和自我表达。
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作品,主题多围绕藏区人生活的故事,进而引发宗教文化、信仰与现代生活之间的思考,电影《气球》三版不同的海报画面都呈现了一句话:“信仰与现实如何抉择?”这也是万玛才旦导演作品中经常表现的叙事内容。2004年由其执导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使得真正意义上的“藏语电影”受到了极大关注,“藏地新浪潮”在电影界刮起一阵旋风。“藏地新浪潮”实际上是区别于以往的藏族题材电影采用汉族演员、藏族非专业演员、汉语配音或藏语配音等现象的一个总结。以往藏族题材电影大多从“他者”视角进行叙事,由万玛才旦导演所引领的“藏地新浪潮”,使藏族题材电影有了新的表述,不再局限于为藏语进行普通话配音,或是给汉语进行藏语配音,而是任用藏族专业演员直接使用藏族方言进行对白,放映电影时增加汉语字幕,真正实现藏语的声音传递;叙事内容不再是藏区的奇观景象和西藏文化的宏大叙事,而是专注于普通藏族人的生活。
藏文化语境下的生活呈现
藏族是个全民信教的民族,藏传佛教遵循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佛法无量等宗教内容,是藏族人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的精神支撑。万玛才旦在《气球》中安排了许多关于藏族的宗教信仰内容,与普通藏族人的生活密切相关。
诵经与乐于施舍。在影片开头,草原上达杰的两个儿子拿着“气球”去找他时,两个孩子的爷爷在念“嗡嘛呢叭咪吽”,左手还拿着嘛呢珠。老人所念的“嗡嘛呢叭咪吽”称六字真言,在藏区,无论是僧侣还是俗人,六字真言都是佛法的象征,他们认为反复念诵能够积德造福,尤其是老人还会随身携带转经筒和嘛呢珠。电影中的爷爷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日常生活中会经常诵经,秋天要翻修寺院大殿时,爷爷嘱咐儿子要多捐款,爷爷去世时,达杰又让儿子念六字真言。由此也反映出藏族的宗教虔信程度很高,生活节俭,将大量开支用于宗教生活和布施寺庙、僧侣。
忌杀生。藏族的原始宗教苯教崇尚万物有灵论,忌杀生。这一点体现在卓嘎想要打胎时遭到了一家人的劝阻,当然这与后文将要提到的“灵魂转世”说有所关联,他们认为胎儿已是一条生命,打胎是犯了杀生的大忌。而影片最后达杰为了凑钱去屠宰场卖掉了家里的不能生育的母羊,交易之后,画面给到屠宰场的人正在切一只被剥了皮的羊。打胎与杀母羊这样一种对比,给人强烈的冲击感和思考。
转世轮回。藏族原先追崇的灵魂观与佛教的轮回观相结合形成了“灵魂转世说”。藏传佛教认为,在人的肉体生命死亡之后,人的生命并没有真正结束,灵魂作为人生命的一部分,能够根据自己的欲望开始进行新的生命旅程,普通人去世时需要高僧超度,灵魂“渡过”中阴阶段而转向来生。藏传佛教相信生死轮回,特别重视“中阴修炼”和超度亡灵仪式。电影《气球》的高潮部分,达杰和大儿子江洋去朋友家归还种羊,接到电话被告知达杰的父亲突然去世,家中正在为逝者做亡灵超度,达杰询问上师父亲的亡灵将会转世至何处,上师说:“你回去找几个僧人,好好念超度经和六字真言,亡灵就能转世到自己家里。”而妻子卓嘎又意外怀孕,但因为现实经济原因,卓嘎想要把孩子打掉,遭到一家人的反对,家人都认定上师所说,卓嘎这次怀的孩子就是死去的达杰父亲的转世。他们认为把孩子打掉就是拒绝了老人的转世,是有悖于他们信仰的。
导演万玛才旦身处这样一种文化语境之下,更能明白藏族人对于信仰的坚持,也让观众思考在现代社会中信仰将会是怎样的存在。
叙事语言的运用
手持镜头营造不安感。万玛才旦在《气球》中使用了大量手持摄像机拍摄的方式,区别于以往大量固定镜头的拍摄方式,手持镜头在于营造私密感,凸显人物的不安和焦虑,增强情感的强度。例如影片开头,两个孩子透过偷拿父母避孕套吹成的“气球”观察父亲和爷爷,整个画面雾蒙蒙的,有一种窥视的感觉,从两个孩子的视角自然带入紧张感。还有一处情节是卓嘎想知道自己怀孕后要把孩子打掉,却被丈夫斥责,面对困境内心非常纠结,她拿着水去喂羊,男医生来送避孕套,她端着水盆向反方向走,躲避这个东西。她端着水盆向太阳看,低头看向水中倒映的自己,水面慢慢晃动,这段剧情也是采用手持摄像机的方式拍摄的。这种画面的晃动,映射了卓嘎内心摇摆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去医院打掉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上师,这是她最艰难的时刻,随着水面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卓嘎也就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刻,紧接着的画面是卓嘎在医院准备做手术。实际上,影片中不仅只有这两处手持镜头的呈现,万玛才旦也说整部影片都是在表达一种在困境中艰难选择的问题,因此电影使用大量的手持镜头拍摄方式,旨在营造人物内心的不安、焦虑、犹豫等复杂的心理变化。
长镜头增加真实感。“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赞曾说“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一切艺术都是以人的参与为基础的,唯独在摄影中,我们有了不让人介入的权利。”电影长镜头的表现手法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时空的完整性,让戏剧更加具有真实感、现实感。电影中尼姑从火里拿书就是一个长镜头拍摄,尼姑拿着前男友送的名叫《气球》的小说,姐姐卓嘎看到了,就一把夺过来扔到火堆里要烧掉,尼姑是因为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前男友德本加这个人,从姐姐的话中也能明白,德本加可能就是妹妹香曲卓玛做尼姑的一个重要原因。这整个画面没有经过剪辑,而是所谓的一镜到底“记录”了妹妹在火中拿书的过程,观众在观看这一段时也会以旁观者的视角,真实的观察到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通过摄影机作用增强真实感。
超现实场景启发反思。电影中意识流片段是在一个写实的时空里构建一个超现实主义的主观心理世界。通常电影在表现超现实主义时采用非线性叙事的方法,淡化电影的情节性,将镜头从人的外部世界转移,对准人物的想象、精神、感受等心理世界,在叙事上主要依靠人物的回忆、幻觉、内心独白、梦境等情节,打破传统戏剧的因果关系。在电影《气球》的叙事中,导演万玛才旦安排了几次超现实的画面呈现。
最明显的两处是梦中捉痣和江洋梦境中的老人。达杰的大儿子江洋被认定是其奶奶的转世,特征就是江洋的后背上有一颗和奶奶后背位置相似的痣,这被认为是确认奶奶转世的证据。在一次给爷爷挠背的时候,两个小儿子想要看江洋的这颗痣,在灯灭的时候,画面就从写实的场景进入了超现实的场景:在荒漠中两个孩子把象征奶奶转世的这颗痣从江洋身上摘下来了,江洋在沙漠中追着孩子们跑,孩子们消失了,江洋站在那里,在镜头的运动下,画面出现了一片湖,这与沙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另外一处超现实场景是爷爷去世后,江洋在出殡的路上,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境:在一个湖边,天空湖面和草地几乎融为一体,江洋在远处看到了爷爷,爷爷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中,在水的倒影中向前走,手里拿着转经筒和嘛呢珠,走着走着就消失了,这时江洋前去追赶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匹马在吃草。万玛才旦曾提到在这个场景中,马吃草是一个意象化的设置,因为马在整部影片中都没有出现过,让马在梦境中出现,和现实中的摩托车等现代交通工具形成一个对照。在索亚斌与万玛才旦的采访中了解到,还有一次容易忽略的超现实的画面是达杰的幻觉,也就是电影最开始的部分。达杰去朋友家借种羊,和朋友一起喝酒,朋友喝醉了,灯也灭了,达杰开始望向窗外,窗外开始打雷下雨,进入了一个超现实的画面,为剧情的发展作铺垫。
这种现实与超现实的结合,更多的所要表现的是对于形而上的宗教信仰的重新思考与反思。
藏语元素与空灵配乐。藏语方言使得藏族题材电影的表达更加直接,万玛才旦的作品《静静的嘛呢石》在藏族题材作品中建立了一种藏语承载的本位视角,实现了文化自述的转变。在电影《气球》中,也一如万玛才旦的一贯风格,采用藏语对白书写藏族故事。在配乐方面也是选用藏语歌曲或空灵、虚幻充满禅意的纯音乐进行电影的情绪表达。
叙事意义
红“白”气球。“白”气球和红气球是两个贯穿电影始终的意象。“白”气球在影片中指的是避孕套,在达杰的两个小儿子第一次拿着“白”气球玩的时候,爷爷问是什么,达杰回答说是“气球”,在这里,并没有给儿子解释这个“白”气球到底是什么,甚至也没有告诉老人,这才引发了之后一系列的尴尬的事情。例如,用“气球”换口哨以及卓嘎怀孕的事,在江洋放假回家时,一家人在电视中看到了英国试管婴儿的新闻,爷爷不让孩子们看这样的新闻,并念了一句“嗡嘛呢叭咪吽”。这些情节也反映出达杰一家是非常传统保守的藏族人,羞于向孩子进行性教育,甚至卓嘎去医院只找女医生周措,以看“女人的病”为由拒绝男医生的帮助,这样一种传统保守的思想观念与现代开放的社会形成了一个对比。如果说“白”气球是制约、秩序,那么在片尾出现的红气球就代表着一种欲望和遐想。在卓嘎和尼姑去寺院之后,达杰去县城卖母羊,想起给孩子们买气球的事,回家时候在摩托车栓了两个红色的大气球,两个孩子拿着气球去玩,画面又出现了沙漠,两个孩子向沙漠跑去,其中一个气球破了,另一个气球飞走了,红色的气球在天空中飘着。这时在不同时空的人物都抬头望着天上的红气球,好像各自都有心思,影片就在一个红气球在天空中飘荡中结束了。气球这个意象在全片中出现了很多次,直至最后一次出现,导演安排的场景是在之前捉痣的梦境中的沙漠上,而且气球飘在天空,电影中出现的每一个重要角色都抬头看到了红气球。这也是在以开放式、联想的结局,给观众和每个人以思考,究竟宗教信仰与现实困境该何去何从,如何存在。
种羊和母羊。万玛才旦自言,种羊和母羊这条线索与影片整个剧情有一个对应关系。羊的世界里,生得越多越好,要优质的种羊来配种,人的世界就会相对受到限制。母羊不能产羊羔就没有价值了,所以电影最后达杰就把母羊卖掉了补贴家用,也正如卓嘎所说的,三个孩子已经很拮据了,再生一个孩子对于这样一个养羊为生的家庭经济上会有很大的压力。因此,羊这个意象也出现了很多次,例如周措医生把达杰比作种羊,在给母羊配种时,电影画面的镜头是给到了爷爷开心的笑脸。在表现卓嘎得知自己怀孕内心焦灼不安的时候,画面有多次对应一只母羊,而家里的母羊最终也因为不能产羊羔而被卖到屠宰场。导演有意将羊与人作对比,其实是和人的生育作了强烈的对比。羊与人不一样,人需要考虑种种因素来节制生育,无论是生理原因还是经济原因,都与作为动物的羊不同。
尼姑。尼姑这个角色是卓嘎的妹妹,她与“气球”的关联是她的前男友德本加写的一本书,名字叫《气球》。通过卓嘎和尼姑的对话,能了解到的是妹妹与德本加原本是一对恋人,甚至妹妹就是因为怀了德本加的孩子并将其打掉而剃度成尼姑,但二人之间可能产生了一些误会,德本加可能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尼姑与卓嘎之间也存在着一些共性,例如尼姑在火中拿书的时候就表现出她并没有完全忘掉德本加,没有完全脱俗,而在面对姐姐卓嘎想要堕胎时,有表现出虔诚的佛教徒信仰,认为不能拒绝一个生命的降生,又希望姐姐像自己一样。这样一个角色的设置,更加烘托了卓嘎焦虑不安的内心状态。
结语
万玛才旦通过设置诸如气球、羊等意象,来表达藏文化的核心主题,也是电影海报中和万玛才旦许多采访中多次提到的:信仰和现实如何抉择。而红色的气球,一个破了,一个飘在天空中,这对每个个体来说似乎都像是两种选择,又或者气球就是每个挣扎的个体。在电影中来说,这是女主人公卓嘎面临的难题和困境,透过电影,这也是藏族人需要思考的问题。导演成功地将藏族文化中的某种传统信仰,以一个家庭的生活情景为形式,进入到主流社会的视域当中,成为一种可公共讨论的社会议题。宗教文化信仰往往是一个人精神上的支柱,在面对活生生的人和现实难题时,信仰对每个人来说又有不同的意义,宗教文化会在历史变迁中不断融合,逐渐发生变化,电影《气球》启发我们思考和反思信仰与现实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