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在腰间的银铃(外一篇)
2021-11-12南泽仁
南泽仁
布琼又做了那个梦,她爬上了楼顶的煨桑塔,展望伸向堂古小镇的路。影影绰绰处,阿妈身着新绿的藏袍,像春天一样穿过那些枯枝败叶归来,系在她腰间的银铃无声地荡着……
布琼想看清楚阿妈的模样,就在她努力睁大眼睛的时候,梦醒了,她发现自己还睡在阿爷的大木床上,枕头散发着叶子烟的香气。床头垂着几件松软的岩羊皮褂子,床脚歇着马鞍和牛皮长靴,隔段时间阿爷就要用这些物什去赶脚。布琼起身取下一件皮褂子翻转来穿上,棕色的毛发瞬间耸起,像岩羊复活了似的。她轻轻地下了楼。一缕阳光从木窗照进屋内,温暖地镀在布琼身上,她嗅到了小兽的气息。她趴下身子,沿着火塘边缓缓爬行,身边就随来一只影子,对着布琼窸窸窣窣地发声,布琼细细辨别后回应它。布琼还对那只影子讲了一些关于阿妈的事情,影子听得入神,便停下来悠远地思索,它凝听到了一朵花在微风中层层打开的声音。
布琼的手感到酸痛了,她便爬到火塘边的毡垫上歇息,那影子也安静地蹲守在她身旁。火塘的三脚架上煨煮着一锅燕麦粥,空气中弥散的麦香使布琼感到了饥饿,她想取只木碗喝粥,木碗就摆在了她面前。她透过暖黄的光线,看见蹲守在身边的那只影子正对着自己发笑。原来是阿爷!他伸出大手来抚摩布琼的额头,布琼就爬到了他的怀里。
阿爷说:“我进屋时还以为是一头走失的岩羊羔子误闯进了家门,险些用皮绳套将它拴在柱子上了。”
布琼就把头顶向阿爷的胸口,咩咩地学岩羊叫,叫出了脆生生的声音,火塘里燃烧的松柴也为她发出了一阵“嚯嚯”的欢笑。
屋外,骡马打着响鼻,挂在脖子上的铜铃发出了清越的声音。布琼爬上窗户朝院坝看去,十几匹骡马在院中围着几把干草嚼食。阿爷又要出门赶脚去了,从那条伸向堂古小镇的路上。布琼又会像一只猫儿、狗儿那样被阿爷寄养在隔壁的有珍婆婆家。她家的孩子太多了,吃饭的时候要把饭桌围成两层,但他们都爱布琼,每人夹一筷子菜给她就能吃饱。即使如此,那也比不上与阿爷在一起的日子,布琼要这样等待十天半个月才能等到阿爷牵着骡马归来。永远是那样。她愤怒地朝那些骡马发出了“霍切”的指令,它们踱着小步嗒嗒地走向了院门口。
布琼情绪低落地回到火塘边,阿爷已为她盛满一碗麦子粥,一小块酥油和一勺蔗糖在碗口融化,布琼思索的心在这时生出了一个主意。她舀起了一大勺麦粥喂进阿爷的嘴巴里,阿爷对着她吞咽,酸甜苦辣咸各种表情在他瘦削的脸上变化,布琼在阿爷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甜蜜。
明净的星星布满了深广的夜空,楼顶上的煨桑塔像一座无人能及的雪峰。阿爷上了大木床,他靠在床头吸一杆叶子烟。布琼骑在床脚的马鞍上,用声音模拟奔跑的马蹄声,欢快劲头在她的喉咙里飞扬而出,那也不过是一匹小马驹追赶一条溪流的气象。阿爷轻吐出一口烟,在脸上冉冉升起,那眼神就越发悠远了。阿爷吸得恣意的时候,他的下巴也在微微颤抖,烟斗里的烟叶在嘶嘶燃烧。一杆烟叶燃尽,阿爷用手掌摩挲头顶的花白短發,慢慢滑进被窝里闭上了双眼。布琼这才轻手轻脚地钻进阿爷赶马用的帆布褡裢袋里,只露出头。看到阿爷的头陷入枕头里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她用手捂住嘴嘻嘻地笑。睡在褡裢袋里,布琼感到被一双薄凉的手拥抱着安稳地送进了梦中……
在一片密林深处,有座高大雄伟的红色殿堂,前方有一片碧绿草坪。一支由长柄鼓、铙钹、唢呐、莽号组成的乐器声响引出一个接着一个戴神兽面具的舞者,他们在草坪中间绕圈而舞,四围坐满了观赏的人。布琼看见对面一顶耀眼的宝盖伞下坐着一位身着新绿藏袍的女子,她面露微微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忧郁,布琼突然意识到那点忧郁就是对自己长久的思念呀!布琼想要穿过那些舞者去与她相认,就快接近了,面颊几乎要触到她轻柔的呼吸时,却被一阵急促的舞步带回了原地。
情急中,布琼喊出了一声:阿妈!
那女子像是听见了有稚嫩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她站起身来朝着对面张望,她看到了女孩正站在那里呼唤,便朝她张开双臂。那些观赏的人见状都纷纷站起身来围上去看她,他们的眼神像看到了天降丹鸟那样喜人。
布琼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嗓子干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嘈杂的人声忽然间就止住了,布琼听到几声铜铃铛在冷风中清脆着,她的身体随那声音节奏在摇晃。她揉揉眼睛,看见自己还反穿着那件岩羊皮褂睡在褡裢袋里,只是褡裢袋已经驮在马背上远行了。长长的马队正经过绵延的雪山,布琼慌忙寻找阿爷,他背手牵着马缰稳稳地走在前头,布琼的视线里,他的背影高过了远处所有的峰顶。布琼的小小心脏为此加紧了跳动,她终是走上了那条伸向堂古小镇的路,她感到有一阵温热的气息正迎面扑来,带着春天的消息。
翻越雪山就来到了峡谷,暮秋的草原金黄而辽远,低矮的白云朵追赶在马队上空,布琼扶着马背做出攫取白云的样子。阿爷回头看见布琼醒来,他折了一把干枯的俄吉秀和一个可亲的笑容一起送给布琼。布琼早已忘记了自己悄悄随行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原本这趟阿爷就是要带上她赶脚的。
暮色渐起,一阵悠长的哨声从马队最前方传递而来,所有的马蹄都随之停住,赶脚的人在河湾和草原之间撑开一顶顶油布帐篷为歇宿做准备。阿爷拾起干草和枯枝在帐篷里生火煮茶,布琼盘坐在火边打开手掌取暖。茶煮沸了,阿爷舀了茶汤在一只木碗里,为布琼团了一个甜腻的糌粑,布琼掰下一半请阿爷一起吃,他们爷孙一口糌粑一口茶汤,享用着路上的晚餐。
从帐篷外经过的一只土拨鼠闻到香气停了下来,它安静地看着他们映在帐篷上的影子,以为是两根灯芯点亮了草原上的天灯。
布琼吃饱了就枕着阿爷的膝头睡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卷翘的眼睫毛像歇了一双破茧而出的黑蝴蝶。阿爷看到布琼的小模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他睡得深沉,无边无际地做梦,后来一阵奶娃的哭声唤醒了他。一缕银白月光照着他枕边一张羊羔皮包裹的奶娃,她在啼哭,小手在寻找。他想,是女儿达咪带着奶娃回娘家来了,他喊了几声达咪,没有回应。他抱起奶娃起身,一串银铃像一串盈耳的笑声从羊羔皮里掉落在地板上,奶娃的啼哭突然止住,她对着阿爷笑了。他拾起那串用细皮绳串起的七只银铃,那是他积攒了十二张羊皮为女儿换来的嫁妆。女儿出嫁的那天早上,他将银铃系在她的腰带上,目送她和阿布双双走出院门口,那串银铃在她腰间摆动着,那是出嫁姑娘对故乡山水养育、邻里亲人陪伴的感恩和辞别之音啊,可是他忘记了银铃发出了怎样的声响,从那声响里他本可以辨识女儿出门时的心意,他只顾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了。
阿布和达咪是从小一起放牧长大的孩子,他们彼此熟悉,就像一棵树枝上结出的两只果子。阿布向他提亲,他就替达咪做了主。阿布早知道,达咪向往远方的心已扎下了根,布琼降生也没有留住她,她秘密地跟着一个茶商走了,听说是去了一个叫堂古的茶马小镇。阿布没有去寻找达咪,就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那样淡然。
这场变故,使他许久没有缓过劲,当听到布琼第一声说话是喊阿妈的时候,他决定变卖牧场,并买回了十几匹骡马,跟着马帮一起到七日村南岸的魁多乡驮茶。他一趟趟奔走在赶往堂古小镇的路上,一心只想为小布琼找回阿妈。六年过去了,他没有打探到关于达咪的任何消息,就像他的女儿从来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虚妄。
有一天,他在堂古小镇上转悠,听到人们传说,巷子深处有一个画铺,老画匠是一个神仙样的人物,你想要见到的人他都能为你描画。他找到了画铺,进门就被四壁上的人像围住了。画匠呢,他头发胡须银白发亮,眼神像深谷,又像夜空,他仿佛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在那里作画一样。
他无声地走到画匠面前,对他细说起达咪:她出生那天,她的阿妈把她产在花丛中就离开了人世。我去捡回她的时候,她的小手里紧握着一朵花,花茎上染着血印子。我一直觉得她是握着那朵花降生的……他还在讲述,画作就已经画成。他惊讶地看着画布,连声喊出了女儿达咪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埋怨。
画匠说,她是一朵花的转世,就把画像挂在了橱窗里,同他一起等待有关达咪的消息……
这趟,他带上布琼到堂古小镇,是要请画匠许她一场相认。
天光初露,马帮沿着蜿蜒的河流攀向了一座几乎要伸进云端的大山,翻越而下就抵达了山脚的堂古小镇。马帮进入了一家高挂着红灯笼的锅庄里,几个年壮的汉子奔来卸下马背上的茶叶,码放在用条茶垒砌的院墙边。两个十来岁的孩童赶着骡马去寻找水草丰茂的地方喂食。阿爷从褡裢袋里抱出布琼,她的腿脚被束缚久了,晃悠了一下才站稳脚跟。阿爷牵着布琼的手穿入了闹嚷嚷的小镇里,夕阳和依稀灯光照着青石板铺就的巷道,道两旁筑着两三层的木楼阁,一楼多是商铺,张挂着各色旗幡,上面印着铺子的名号。身穿氆氇袍子、头戴狐皮帽子的男人和穿青布袍子露着白领子的女人优雅地穿梭在巷子里,也有落魄的人面无表情地蹲在街角乞讨。布琼的小手紧攥着阿爷的几根手指头,他看着小兽样机警惶惑的布琼,心疼地将她一把抱起扛在肩头上,让她看到更高处密密招展的布幡,布琼感到她和阿爷走进了一片广阔神秘的丛林深处。
经过一个糖果铺子,布琼呼吸到了令她喜悦的味道,她扭头看着那些用鲜亮油纸裹住的糖块,阿爷也跟着布琼一起回望,接着问她:“布琼想吃糖吗?”她并不说话。糖铺里的女人抬头看见卷头发、大眼睛的布琼,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并很快剥开一颗糖纸,取出糖块递给布琼。阿爷见状也很高兴,他大方地递给那女人几张钞票,她就抓取了一大把糖放进布琼的藏袍里。布琼口里含着糖,细细地吞咽桃汁一般的甜水,她的心放松了许多。布琼脚跟脚走在阿爷身后,经过了草药铺子,空气中释放着百草的四气五味,他们在各自的心底里还原着它们的每一片叶子和花朵。
在巷子的转角处,他们遇见了一面橱窗,焦黄的白炽灯照着一幅精美的绘画,画里有一个回眸的女子,在对布琼微笑,布琼仰看着那幅画,脱口喊出了一声:达咪。那声音有些沙哑,像穿越了梦境。站在她身后的阿爷,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
阿爷牵住布琼的小手引她走进了画铺,老画匠借着橱窗的灯光在描画,看到阿爷和布琼忽然到来,他微微思索后会心一笑。画匠在一张藏桌上为他们盛奶茶,端出青稞饼、奶酪请他们共进晚餐。阿爷和画匠并无过多交谈,他们只安静地啜茶,与布琼一道去望挂在四壁上的一幅幅画。那些男女的眼神明亮而忧伤,几个裸露着单薄身板的男子,脚蹬草鞋,肩背高耸过头顶的条茶,一声不响地朝着布琼擦拭额上的汗渍。一片茂林深处,有一座宏伟殿堂,前面有个大草坝,其中有戴着神兽面具跳舞的舞者。布琼起身走向那幅画,一个舞者蓦地朝她揭下面具,惊得布琼接连退步。老画匠手捧着用细皮绳串起的七只银铃,它的底处绣着一簇红丝线的流苏,他蹲下身轻唤布琼,并朝着她摇动那串银铃。小布琼像是被银铃召唤了似的出神地走向老画匠,他把那串银铃系在了布琼的腰带间,它快垂到了她的脚边。
画匠抚摩着布琼的头顶说:“有一个长得像花一样好看的女子,请我把这七只银铃交给一个叫布琼的小姑娘,她是你吗?”布琼摇头,继而又点头。
老画匠又说:“那女子还说,等布琼长大出嫁的那天,一定要把七只银铃系在腰间,走出快乐的脚步才能让银铃发出悦耳的笑声。那女子将会寻着这笑声回来与布琼团聚。”
布琼牵住阿爷的手轻轻走过了橱窗,老画匠听到系在布琼腰间的银铃摇响了一个女子的笑声,那清亮穿透了堂古小镇的深巷。
手心里的封印
天刚拂晓,村庄里的孩童们便吹响呼哨,赶着家中的牛羊山猪去对岸的小草坪放牧,那里长满了茂盛甜润的巴地草。
六斤在小草坪看守山猪,太阳照到头顶上方的时候,她对着几头山猪打招呼:“六斤回去吃午饭了,很快就打回转,你们不可以离开小草坪。”猪们都哼哼着答应了。
六斤飞快地朝磨坊沟跑去,有一阵,她覺得自己像被风吹起的布巾一样轻快。经过木板桥的时候,六斤低头避开桥上那片阴森可怖的刺藤树,眼底却忽地闪现出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她的心顿时一阵紧缩。只见那人影沿着桥下的河边慢慢走来,他头戴黑色毡帽,身穿青布长袍,六斤觉得他正从老辈人的传说里走来:早年,七日村有一位穿青布长袍的教书先生——邵先生,他爱好读书,尤其是易经八卦,他还掌握了预卜天象人运、趋吉避凶的本领。有一日,他忽然离职而去,从此再无消息。几年前,有同乡人在甲子镇做买卖时遇见了邵先生,他手摇司刀,高唱经文,在为一户人家送花盘。得了钱,他就急忙忙地跑去买英雄花的果实来吃……
六斤憋足一口气跑到平石板上,回望那穿青布长袍的人,他正躬身经过自留地边的几棵老花椒树,那些树与他年迈的样子十分相衬。六斤身后就是村庄,她的心安稳了许多。过了好一阵,那人才走到平石板,他头也不抬地歇坐在平石板上,六斤同时闻到一股清香微苦的气息,像一株奇异的植物。他在颤巍巍地喘气,带着疼痛的呻吟。六斤好奇,仰起头去看他,他的头在颈项上轻轻地颤动着,脸像奶浆花一样素白。意识到身边的六斤时,他转头去看,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快乐了。
六斤因为那点温和,礼貌地喊了他一声:“婆婆。”
他轻轻地笑了,接着他开始持续咳嗽,像要断气了一样。那是六斤听到过的最疲累的笑声,她握紧拳头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他才慢慢止住了咳嗽。
他用虚弱的声音对六斤说:“喊我邵先生!”
六斤只用一双弯弯的眼睛凝望他,邵先生也细细地打量着六斤,他的脸上随之掠起了一抹阴影,接着对她玲珑剔透的模样发出了一声颤悠悠的叹息。
六斤蹙眉对他,她在寻求叹息的理由。他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枯瘦的手指向对面的大山,那座山就在他的指尖晃动着。他对六斤说:“丫头你看,对面那座山与别的山并无二致,但从五行看它的山经山脉,可以断定那是一座情山。每一纪,山下都有一对痴男怨女会遭受情殇之苦,丫头你要谨记下两个字才能保全你一生周全。”说完,他牵过六斤的小手,那手像只犹豫的麻雀在他的枯手中动了一动,邵先生用鹰一样的指甲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六斤一看,顿时打了一个寒战。
邵先生起身离开平石板朝村庄走去,六斤紧跟在他身后。他走到邵大户家门口便停下来,一只野猫蜷缩在院墙上吸收日光,梦境里的一次捕猎使它黢黑的毛发像水波一样抖动了一下,这更加强了邵大户家的神秘。
村庄里的人都没有去过邵大户家,只从院墙外仰望到重重叠叠有好几层房檐,青石墩砌的墙体,小青瓦盖顶。六斤站在墙角边窥视动静,邵先生拾起门上的铜扣敲打门板,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就像干渴的耕牛鸣叫一声后洞开了一个缝,里面的人见到是邵先生便迅速打开半扇门扶他进去。他并不进门,坐在门槛上大声地呻吟起来,手也抖得更加厉害了。门里的人是总爱穿一件白衬衫的邵大户,他一步跨出门槛来扶起他歇在门边,然后快步奔向对面一个占地一亩的果园。邵大户从腰间牵出一根银链子,选取一把挂在上面的钥匙,打开园门,六斤瞬间闻到了风中有一股扑鼻的清香,带着苦涩的气味。
邵先生斜靠在门边动也不动,六斤轻悄悄走到他面前,他微闭着双眼,没有呼吸声。
六斤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喊他:“邵先生!邵先生!”
他微微睁开眼看园门,六斤也去看园门,只见几排杏子树下开满了一片色彩艳丽的红绸花,像灼灼燃动的火焰。邵大户握着一把快开败的红花,顺手锁了园门朝邵先生走来。看到大门内闪烁、嬉笑着三个穿红衣裳的女童,邵大户严肃地朝她们摆了摆手,她们立即消失了。六斤像一只壁虎那样紧贴在墙角,生怕邵大户的手势朝她一摆,也会使她消失。
邵大户把花束递到邵先生面前,他闻到花的气息,脸上神色一振,接着睁大了眼睛,一把接过花束放在裙袍里,用鹰一样的指甲忙乱地剥开花里的果子吮吸起来,那声音像饥饿的奶娃在生猛地吃奶。他一颗接着一颗地剥开来吮吸,有时过快,嘴角便溢出了奶汁。吃完所有的果子,邵先生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脸色也恢复了一些生气。他轻轻一抖裙袍,那些绿果壳就像死去的甲虫落在了脚边。他站起身来,腰背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驼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离开了邵大户家的门口,邵大户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喊他:“姥爷回家吧!”他用宽大的袖口拂去他的手,摇晃着青布长袍走出村子,邵大户追赶而去的背影像风吹散了一朵耀眼的白云。
六斤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握紧邵先生写过字的那只手,绕过邵大户家门口朝自家奔去,她的心涌动着莫名的暖意,仿佛那两个字封印了她所有的寒冷。看见自己的家,她的心也怜惜着,觉得它像长在邵大户家房檐下的一朵蘑菇。六斤回到家,大口地吃起母亲热在灶台上的饭菜,心里想着小草坪的山猪们,她要赶紧回去看守它们才是。这样想着,她就听到了山猪的叫声,接着山猪们挨个儿走进了院门,嘴在地上嗅着热乎的气味。它们身后紧跟来了占大娘,她怀里抱着一捆洋芋苗,进门就重重地将它们摔在了六斤的脚边。六斤的母亲在楼顶上晒糠叶,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下楼来看。
占大娘很快把怒气转向六斤的母亲,并指着地上的洋芋苗对她说:“你家的山猪拱食了我家几十窝洋芋,它们真可怜啊!才眼珠子一样小,长到秋天少说也会有拳头那么大。你们自己算算,要用几只背篓才能装得下?”
山猪们嗅到厨房里饭食的香气,就在厨房门外站成一排叫唤。六斤把饭碗放回灶台上,她怯生生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色随着占大娘不断加重的愤怒开始慢慢变红。后来,母亲两大步跨到灶门前,拾起一根竹棍一声不响地朝六斤身上打去,一下又一下,门外的山猪惊叫着跑开了。那根竹棍每落到六斤身上一下,六斤单薄的肩膀就会耸起一次,占大娘便抱着那捆洋芋苗悄悄离开了,六斤的母亲才丢了那根被打断的竹棍子。六斤躲到了灶房暗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母亲伸手去拉近六斤抚慰,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相依为命。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六斤的脸颊掉落下来,流到嘴角,她尝到了雨季一样咸涩的味道。
晚上,六斤睡下后全身疼痛不已,竹棍打在身上的伤像被许多只百足虫抓咬着。六斤在疼痛中昏沉睡去。恍惚中,她正独自朝着平石板对面的那座大山攀爬,浑身充满了力气。在林中,她遇见了一对野兔、一对獐子,头顶不时飞过一对五彩鳥雀,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羽婉转欢唱。六斤联想到了村子里谈恋爱的年轻男女,这让六斤忍不住悄悄地笑出了声,原来邵先生所说的情山是这般意境,六斤的心因为遇见这些成双成对的动物而喜悦起来。
走着走着,六斤到了一个木屋前,屋子里有男女在轻声唱歌。走进木屋却没有人,只有刺鼻的酒气,那歌声仿佛又在木屋外不远处唱响。
六斤循着那歌声走,隐约听得几句唱词:“春天走了,桃花在;马鹿走了,草坡在;你我走了,爱情在……”歌声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六斤的眼前出现了一对男女,他们拥抱在一棵冷杉树下,女人淡淡地看了六斤一眼,像是在与今世里的自己无声道别。接着,她划燃一根火柴,他们的身体轰地一下就点着了,火焰在他们身上跳跃,可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并不痛苦,他们在微笑,笑得那样断绝而彻底。火焰越烧越旺,六斤在边上大声呼唤,想要警醒他们,可那火焰燃得更加热烈了。六斤忽然记起邵先生写在她掌心里的那两个字,便不停地念诵那两个字,火焰慢慢暗淡下来。六斤走向冷杉树,树根下的灰烬里无声绽开了两朵红花。六斤继续朝着林中走去,无数红花在她脚下“嚓嚓”地绽开。她被那艳丽的红,一点点吞噬着,无法呼吸。
六斤猛然喊出“守己”二字,她醒过来了。她躺在母亲的怀里,火塘边围满了村庄里的人,他们焦急地望着六斤,六斤的玩伴在她旁边悄悄抹眼泪,占大娘也在抹眼泪。
六斤听到母亲在低声啜泣,母亲用袖口为六斤擦拭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子。六斤打开手心,只见两片揉皱了的红花瓣像复活了一样舒展开来……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