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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沟

2021-11-12蔡芳本

福建文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李洁李燕太子

蔡芳本

嵩山有座少林寺,少林寺旁有个太子沟,太子沟里住着一群艺术家,他们自称是野生的艺术家。

太子沟据说是周朝有个太子在这里得道成仙而得名。有座太室山还有座少室山,太子沟就在两座山中间。这里的山,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山下却一派绿绿葱葱,初夏时刻,春夏之交,山上山下两个世界,荒芜和生机并存,让整座山更加有层次感。太室山和少室山都有一千多米高,石头林立,整个山头基本由石头构成,很有阳刚之气,方圆不知多少里,能见到草木与石头的有机融合,互相衬托,真是则柔并济,多姿多彩。沟中种着庄稼,一丘丘,不多,但人间的气息就显现出来了。油菜花的鲜亮和麦苗的油绿加重了山川的色彩,叫人心生爱怜。很久没见到油菜花了,几乎是小时候见到的麦苗现在又见到了,格外亲切,好像倒回了过去,仿佛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动不动。

年轻的加斌是泉州人,来太子沟三年了,不久前他把爱人李燕从甘肃老家接来。加斌的房子在村子的前头,有院子,二楼有四间房。不大不小,收拾得非常齐整。墙上贴满他们的画。加斌说,画会经常换,有时是他的,有时是李燕的。还有另一种默契是他们桌上的摆件。绘画之余他们也做陶具,各种各样的陶具摆在桌上,都是无言的诉说。还有他们的家具,都有古老的印痕。旧、奇、异、特、老应该是加斌、李燕选择家具的特点。

包括加斌和李燕在内,来太子沟的艺术家共有十来个。怀着对艺术的热爱与追求,他们来到嵩山的这个地方,在太子沟租房子,都是单门独户。许多太子沟的人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留下的那些村民和艺术家们共同呼吸这里新鲜的自然气息,这里成了艺术的天下。艺术家们承租的一般是一些废弃的民居,刚刚接手时大都破烂不堪。水电不通,杂物成堆,野草丛生,改造起来实在费事。他们就地取材,一切从简,破烂的民居,摇身一变,成了艺术的殿堂。他们的房子里,除了画还是画,除了陶还是陶。进入他们的房间,你的眼睛一下子看到的就是画,就是陶,以至于加斌跟我们说起他房子的那个吊顶,本来是他不愿意做的,房东硬要做,只好做了,我们这才注意到,这房子还真有吊顶。还有那个地板,加斌说,不铺那样的砖就好了。地板铺什么砖呢?我至今还不知道。他们的作品已经喂饱了我们的眼睛,其他的东西自然就进不了我们眼里了。

在这些艺术家的房间里,看到最多的还有书,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藏书。加斌家就有好多文学名著。有意思的是,几乎每个人家里,都会有北岛编的《今天》。他们说,北岛来过这里,跟他们成了朋友,《今天》每出一期,都会按时寄来给师父。加斌偶尔也写诗,90后的包包更是喜欢写。包包是个高个女孩,有似水柔情。那天喝酒,她拿出满满的一本,还真有点样子,我忍不住要朗诵,朗诵了一首,吴撇就夺取我的朗诵权了。他读得热泪盈眶,我也快哭了。平时有淚都不敢流,只是在艺术氛围的调动下,才敢偷偷地宣泄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们的师父是一了,我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知道他叫一了就够了。一了师父住在离村庄比较远的半山腰。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室,起码有上千平方米。有一间师父的住房,居然还是老窑洞,有几间厢房类的小房子,住着几个后面来的小年轻。一个喝茶喝酒吃饭的空间,是座玻璃房,通透明亮。地板上装着的大桌居然是块大石头,有十来平方米,起码半米多厚,称起来有几百几千吨吧?怎么进来的?真的很难想象。有太多的不可思议,这里随时都会见到。这才想到大门口也有一块同样的石头,一样可以喝茶喝酒。

一了大师的住处叫精舍。全名好像叫嵩山十方精舍。第一个晚上,我们在精舍吃饭。据说,能在精舍吃饭的都是珍贵客人,吴撇几乎成了他们的人了,我成了珍贵客人,自然高兴,大碗喝酒,大声唱歌,边喝边唱,真的是狂了,喝得都站不起来了。后来,干脆点起篝火,大家赤膊上阵,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起来。

形体表演艺术家李凝刚好也带几个人来了,他是来抓子山跟他们去演出的。他们表演形体,子山去现场绘画表演。一转身,李凝不知从哪里出来,赤身裸体,尽情扭动他的身体。这里是挣扎、反抗、无奈、消沉、沉静、痛苦、缅怀,那边是燃烧的火和一双双火一般的双眼。直到火燃尽,李黎也好像消失一般,穿着衣服又站在我们的眼前。

我们的身后是燃烧过后的灰烬,我们的前面是未知的黑暗。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艺术家们到底是为了啥,要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他们从甘肃来,从江苏来,从山东来,从宁夏来,从福建来,有的人是城市的,有的是农村的,他们来干啥?他们追寻的是什么?我想了想,他们是来追求艺术的。艺术是个抽象的概念,每个人都有心中的艺术。他们追求的是心中的艺术,绝不媚俗。这就决定他们的反叛或者逃避,决定他们的特立和独行,决定他们的乖张或者孤傲。或许,他们不是追寻艺术的形式,而是追寻一种生活的方式。师父说,在嵩山,虽然大家生活质朴清贫,但要活出质朴的高级,这一切都在生活的修行里。比如,喝茶不是为了寻求审美伤害与受虐,而是要享受器具带来的美感。生活中所见所思无不是美,就太有意思了。为了美可以不惜一搏。

师父的话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们的生活起居也很平常。许多人多才多艺,每个人都会煮饭,而且煮得都很可口。中午和晚上在一起吃饭,轮流来煮。那个中午,我们刚好吃到赵哥煮的,虽然让我们等到一点半才开饭,但当那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出来时,我们的怨气全没了。特别是那盘炒面,亮亮的,油油的,一条条地卷叠在一起,让我胃口大开,连吃两碗。一了师父开玩笑说,赵哥从来都没煮得像今天这样好,我们是有口福了。赵哥说,他以前是个厨师,开过几个餐馆都倒了。另一天是魏墨煮饭。魏墨在泉州时见过,他那嗓子可以穿透云天,西北歌唱得挺带劲。他们说,他画画的墨是自己配的,真的叫“为(魏)墨”了,他爸也真会取名字,名如其人。他用他的墨画他的画,五色杂陈,新鲜透亮,叫人看了养眼、心爽。有一幅画就挂在饭堂大桌前,边吃边看会食欲大增。魏墨是老太子沟人啦,我们到,他也刚到。他回甘肃老家看老爷子了,老爷子病了,他去照顾了二十几天,尽了人伦孝道。都是人子人夫,都是世间人,还有牵挂,还有带累,多么不容易啊。我也在想,李洁、李燕这姐妹俩,他爸妈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她们也背井离乡了,她们家在她们那个地方是优越的,她们爸妈居然能让她们出来受苦。其实,我看她们活得很安逸,很滋润,很平静。一早起来,李燕给我们煎饼,煮鸡蛋配牛奶;另一个早晨,到李洁家,李洁为我们熬粥、煎饼。煎饼掺的菜是她一大早去采来的香椿。当我们看到端出来的清晨小吃那样清清净净,我就知道了她们姐妹俩都是会过日子的人,她们是不会受苦的。

李洁的家离其他人有几步远,已经不属太子沟了,属于另一个市,偃师市。道三跟李洁住同一个地方,过一条马路。道三家应该是太子沟艺术家住房住得最好的一个。独门独院,有两层,还有个院子,房间也多,房间里放着一张乒乓球桌还有一张台球桌,自然而然就成了艺术家们的体育基地,师父和大家经常在这边进行体育比赛,较量球技。跟赵墨家的阿猜一样,道三的妻子李惠也是一名艺术家,也住在太子沟。阿猜和李惠好像都是有主意的女人,很能干的样子。

子云住的地方也离太子沟远些,那叫雷家沟村,是行政村,雷家沟村有五个自然村,太子沟是雷家沟村下的一个自然村。从太子沟开车到子云住的地方要十来分钟。这是一个美丽乡村,村里的房子都很漂亮,很新。子云租了独栋,租金当然贵些。所以他还要尽力去讨生活,他打算将房子改成会所,因为新冠疫情没办法,只好收几个来少林寺学艺的小孩一起住。听说,没有疫情的时候,有很多外国人都住子云这。小伙子一表人才,他本来是为少林寺来的,皈依当家大和尚,修禅习武,更早之前,他是学外语的,有人还说他当过外交官。他为什么要学画,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他去找一了师父,只为了站在艺术之门拈花一笑。他觉得佛感到他愚笨,需要点化他“用多一双眼睛去看清水底”。艺术和武术在他的身上殊途同归,禅修和艺修同时让他“极广大、尽精微”。他也是一个俗子,也要生活,也要拼尽一生的力气。他与所有太子沟艺术家一样,都想要活出真正的自己。可惜,世界上只有少數人能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这些艺术家跟《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翁恩特里克南德一样,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抬起头看到了月光。他们记得在庸常的物质生活之上,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头顶上夜空中的月亮,已不耀眼,散发着宁静又平和的光芒。

好像自古至今,太子沟这个小村子都那么不起眼,永远保持低调。村民们白天劳作,晚上坐在家门口哄孩子,唠家常。夏天纳凉,冬天晒晒太阳,每天过得悠然自在。太子沟又是如此迷人,不然,那高贵的太子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隐居?不然这些野生的艺术家们,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生根?

这些艺术家,在这里除了写字、画画、捏陶,也学会种地。阿猜带我们看过他们的菜地,刚播种,松软潮湿的土地上,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芽,透出希望的信息。就这样,他们和村里人共同生活,而又互不干扰。村里人对这些艺术家见怪不怪,艺术家也成为这个村的村民。

我感觉太子沟的艺术家真不是呆子,他们也会玩,也有个人的情趣。他们说,到了冬天,嵩山大雪封山,他们十几个人都会集在一个小屋子里围着火炉,炖汤烤土豆,温酒煮茶,大喝一整夜,隔天大睡一整天。春天,他们在桃花树下野炊,秋天,他们在红叶里打滚。他们有自己的展厅,一定时候,他们会晒自己的作品,个人的,集体的,全国许多地方的人都会来观赏,此时的太子沟就会沉浸在艺术的狂欢里,通宵达旦。

他们也很爱小动物。一了师父养了十来只猫,任它们满院子跑,满村子里跑。我们刚到太子沟,一下车,就跑来一只黑色的猫,见到我们就撒欢着跑前面去,不时还回头看一下,李燕说,它这是在带路,要带我们到师父家。这只猫是师父养的,叫黑黑。黑黑似乎为了展示它也是有本领的人,故意靠着路沿走,像顽皮的小孩一样,一晃一晃,也不怕掉下深沟。它的身子歪歪的,让我们都担心。到师父家,围来一堆猫,大家“黑黑、灰灰”乱叫,师父说,因为多,没法一一取名,十来只猫就只两个名字——黑黑和灰灰。黑的叫“黑黑”,灰的叫“灰灰”,就像人间众多的男女叫“男男女女”,更有色彩一些就叫“红男绿女”一个样。师父出门有时也牵上一只狗,不知名字叫啥。第二天要出门,李洁拉着狗,碰到路边的另一只小狗,李洁赶紧停步,对那狗说,快去,那是你生的。那小狗呆呆的毫不理会,那大狗也一直僵直不前,李洁再三劝说,也无动于衷,不去相认,绝情如此,也真少见。那小狗已自立门户了,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了,不能不叫人叹息。

师父很有情趣,也很严谨。大家吃饭,他会盯着,剩下一个鱼头,他会叫,你吃你吃,结果大家都把饭碗放下走开,他只好叫没放下的一个人吃,那人年纪小,只好吃了。大约不忍心,师父又自言自语,没办法,农村来的人,就是舍不得。每次吃饭喝酒,师傅都要讲几句祝福祝愿感谢勉励的话,郑重其事,挺有仪式感的。

告别太子沟之前,走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中岳庙,一个是嵩阳书院。到这两个地方,我最深的感受是“古老”。特别是那些柏树,一株株都是上千年,都是经过雷打电劈,饱经忧患和沧桑,都还活着。艺术也是这样,艺术不死,就像偃师市二里头人类古迹艺术馆的那些陶瓷一样,都成了碎片,黏起来还是千古不变。我在想,太子沟的艺术家们,是在捡拾时间留下的灰烬,修补千古艺术,将失去的或即将失去的东西满血复活。

清晨我们也到永泰寺明代古塔去看看。那边种着一大片核桃树,有座破烂的房子,一个中年妇女招呼买核桃,我们没买,我们去看另一些树木,栎树、檞树、核桃树、杨树、泽漆、桐树。太子沟缺水,这些树还活得这么好,可见生命力的不凡。突然在路边发现一株小小的草,圆圆的花瓣,大瓣叠小瓣,绿绿的颜色,镶着紫色的边痕,中间有黄色的花蕾,长得极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查一下,这小草叫白莲蒿。我在想,这样卑微的一株草,也能活出自己的艺术,何况是人。

吴撇说:一根树枝,一片国土,巡视其上,直到梦游。

太子沟为我在现实中重构一个新的时空,为我在现实中隔离一个时空。

一切结束以后,总有些东西永久长存。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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