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陆龟蒙
2021-11-12储劲松
储劲松
去甪直保圣寺,原只为看古物馆里那九尊唐代的塑壁罗汉,不期然在寺中一角遇见陆龟蒙。他当然是睡着的,黑甜酣梦已经做了十一个世纪,碑上苔痕斑斑,冢上绿草萋萋,祭台上摆放着来访者敬献的鲜花和时令瓜果,园中他手所亲植的古银杏木叶萧萧下。来看他的人心里也是萧萧的,像地下埋着的,是从前零落的知己。他的栖息之地,原是保圣寺的别院白莲寺,也是他的别业。寺和别业早就荒废了,一些遗迹仍在,积淀着时间久远的气息。清秋的阳光照在上面,那气息像虫子一样在光束里嘤嘤飞舞,能感觉到,似乎也听得见看得见。
墓碑上以隶体写着:唐贤甫里先生之墓。
在银杏树下歇脚,秋光朗朗,风来汗收,心间简净如一枚落叶。远远望见清风亭中,陆龟蒙塑像高古端肃,清正刚直之气像纸上水墨自然散发,像太阿之剑光芒四扫,弥漫整个园子,拂着人的衣衫。想到镇子入口处那一尊甪端石雕,身似麒麟,头如雄狮,双目精光如电射,独角峥嵘堪作弓,殷勤守护着这个旧名甫里的江南古镇。当时突发一想:高放多才又亢直清节如陆龟蒙,其甪端乎?
古人说,甪端与麒麟相似,同为瑞兽,通四方语言,知远方之事,能日行一万八千里,主风调雨顺人世安乐。又说,甪端逢盛世明君乃出,丹诚护驾左右。陆龟蒙生于晚唐,远远不如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他们幸运,也比中唐的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命运差。其时大唐气数已然衰颓,大好江山板荡,即将化为冷烟茂草瓦砾渣土。陆龟蒙偏偏生于此时,难道是鲁哀公西巡猎获麒麟故事的翻版?鲁哀公西狩获麟,孔子作《春秋》至此绝笔,晚唐风雨飘摇,陆龟蒙隐于苏州甫里渔樵耕读。在长诗《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复示荣唱》里,陆龟蒙曾这样写:
歌凤时不偶,获麟心益悲。
始嗟吾道穷,竟使空言垂。
他写的当然是孔子。获麟之时,夫子以袖遮面,泣涕雨下,唉唉啊啊,咄咄嗟嗟,长叹吾道穷矣,吾命绝矣。但诗间意味,想来也是陆翁以夫子自喻。他是怀才不遇的。
少年时浪荡于大别山中,墨水未曾喝得几口,脚丫子未迈出过县城,却无来由地高标自许。唐人诗歌文章,最喜李白,其次爱李贺,一仙一鬼让我神魂颠倒。李太白说“我本楚狂人”,我亦以楚狂人自居。李长吉说“快走踏清秋”,我也渴望跨骐骥一匹,飞驰大漠胡庭万里黄沙之上,看燕山月似钩。于陆龟蒙深切时弊、忧哀众生、满纸愤懑疾痛又慈悲心肠的作品,既无切肤体验更无深刻会意。只喜欢他与皮日休唱和的一首《和袭美春夕酒醒》,尤喜“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这一句。说到底,我喜的爱的中意的,无关诗歌,只不过是自己的轻薄。谁人少年不轻薄呢?想来也算不得污点。
后来马齿日增,经过了一些世事,也略略浏览过古今一些文章,回过头再来读陆龟蒙,以为其诗歌文章寄意遥深,远接《诗》《书》文风、三代文骨,《记稻鼠》《野庙碑》《彼农二章》《杂讽九首》《江湖散人歌》《南泾渔父》诸篇什,诗人作刺,尤见质直剀切。
《野庙碑》里,陆龟蒙说,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瓯越之间人民喜事鬼神,山顶水滨到处都是淫祠。那廟里头威严的、勇毅的、容艳的、白皙的所谓将军、郎、姥、姑,原是土人用木头削的,用泥巴塑的,用石头凿的,本无灵异。后来土人又遍栽松柏,茑萝缠绕其上,鸱鸮借居其间,于是那大庙小宇丛杂怪状万端,俨然鬼神道场,成为令人恐惧之地。土人于是又争相杀猪宰牛沽酒备茶,祭祀之以求保佑。所谓“氓作之,氓怖之,走畏恐后”,如吾乡人说的,“自黑自”,自己吓唬自己。甫里先生所说的将、郎、姥、姑,实是大唐季世那些贪官污吏的写生。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其中有深意存焉。
一个人鉴赏文章的眼光,的确是与读书多少、行路长短、识见深浅紧密相关的。悟得陆翁诗歌文章之好,须到一定年纪。
世上流传的一幅陆翁画像,和清风亭中的塑像大有差别。画像上的陆龟蒙,婆娑一老耳,面相清瘦表情恬淡,头戴圆顶竹斗笠,外穿一件黄长袍,内着一领墨绿衫,右手持一根细鱼竿,左腕明显往左撇。其形象,估计是他从白莲寺别业从容出门,往太湖鼓枻做烟波钓徒时,与家人道别的模样,也恰好与张志和《渔歌子》里的西塞山处士契合。其自况文章《甫里先生传》云:“或寒暑得中,体佳无事时,则乘小舟,设蓬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已。”这是他愤世嫉俗的另一面:江湖散人,天随子。江湖那么阔大,且随水天去,飘飘荡荡自在悠游做一个世外人。因而他又有极尽逍遥适情悦性的诗歌文章,《忆白菊》《白莲》《冬柳》《奉和袭美太湖诗二十首》《樵人十咏》,以及《相和歌辞·江南曲》《渔具诗》《五歌》《四明山诗》《杂歌谣词》诸同题组章。他是以隐者自居的,《新唐书》也将其置于“隐逸”一类。自陶渊明以来,历代肥遁山林水湄的大哲大贤大儒大才,大多也像五柳先生,有着判若云泥的两面性:前胸金刚怒目,后背菩萨低眉。
我喜欢清风亭中端方四正的陆龟蒙,也喜欢流传画像中和乐平易的陆龟蒙,喜欢钓鱼喝茶读书写文章的陆龟蒙,也喜欢扶犁而耕的陆龟蒙。当年,杜甫在江南逢李龟年,大喜过望,作诗以记之,诗中的李龟年只有一个。庚子白露时节,我在江南逢陆龟蒙,陆龟蒙却有四个。
身为农人之子,于这四个陆龟蒙,我最感亲切的,自然是“躬负畚锸,率耕夫以为具”的陆龟蒙,像家乡父老一样的陆龟蒙。这个躬耕陇亩的陆龟蒙,还写了著名的农书《耒耜经》,为江东曲辕犁等农具作传。
在保圣寺附近的万盛米行里,见到一幅江东曲辕犁的图片,上面详细标注了一张犁十一个构件的名称。从图片上看,江东曲辕犁与吾乡皖西南的犁,形状和结构都是相同的,只是吾乡的犁辕要短不少。据说,中国的犁最初出现于中原,原是直辕,因为北方土地平旷,直辕易于操控,也省气力。在各地的大禹庙中,常常能看见禹王雕像,或立或坐,均手持耒耜脚踏大地。那耒耜是木头所制,像一个铲子,耒即柄,柄上安有一根短横梁,方便手握操作,耜即铲,用于翻挖土地播种谷物。禹王所持的耒耜,应当就是犁的雏形。后来演变成直辕犁,再传到南方水稻主产区,为适应水田深耕细作,被南方人改造成曲辕犁。
关于曲辕犁各部件的名称和作用,陆龟蒙在《耒耜经》中写得明明白白,对照那张图,我一一辨识犁铧、犁壁、犁底、犁箭、犁辕、犁评、犁建、犁梢、犁盘和压镵、策额,心里愧意顿生。自小生长在农家,见过无数次乡人耕田的场面,多次打量过犁,偶尔也帮祖父扛过犁,却不知一张犁有如此之多的讲究和学问,也搞不清各部件的称谓。只记得,每年春耕前几天,接犁头的师傅就挑着家什,进村挨家挨户接犁头。那犁头也就是犁铧,上次春耕时用钝了用短了,又生了锈,要重新接上一截,并打磨锋利。也从不忘记祖父耕作的场面:一头老水牛拖着犁,犁的后面跟着祖父,他一手牵着缰绳捏着竹枝,一手扶着犁梢,嘴里不停地喊着“撇”“趁沟走”“哇”,指挥牛往左拐,沿着犁沟走,以及暂停。老农与老牛以及老犁协调一致,白生生的犁铧深深扎入田中,田泥一浪一浪地翻过来,泥的腥气或者说芳香随风飘散村落中。那时候,我常端着木脸盆跟在祖父后面捡泥鳅,狡猾的它们被犁铧翻出来,露出肥白的肚皮,一抓一个准。
出身农家,我却从未耕过田。从小接受的教训,即是念书、考学、离开农村,不用跟在牛屁股后面讨生活,后来终于如愿以偿。手不沾泥快三十年了,再读《耒耜经》,以为自己四体不勤就像陆龟蒙所说的禽兽。
《新唐书·隐逸传》记陆龟蒙,提到其远祖,东吴孙权麾下的郁林太守、偏将军陆绩,并言及陆绩“郁林石”清廉之典。江东陆氏世为旺族,陆逊而下,显宦名流辈出。身为名门之后,陆龟蒙握瑜怀瑾扬其家风,以高风亮节和诗词文章名世,举进士屡屡不第,为人做幕僚,仕宦不称意即拂袖而去,隐居甫里半耕半读。他的读是真读,他的耕也是真耕。《新唐书·隐逸传》和《甫里先生传》说他有田数百亩,地数亩,牛十头,耕夫十余人,房屋三十间,算起来是个地方大户,却因为田地都在低洼之地,常遭水患,仓廪无升斗蓄积,因而经常挨饿。于是他亲率耕夫筑起堤坝,在田间勤苦劳作,自此衣食无忧。然后有闲心闲情散淡于长江太湖之上,做涪翁、渔父、江上丈人一流人物。说起来,陆龟蒙比前辈陶渊明要快活多了。陶渊明刚刚挂印归隐时家境也是殷实的,后来屡遭变故,家道中落以至饥寒交迫。而陆龟蒙料理了家中事田地事,读书,写诗,作文章,垂钓,品茗,斗鸭,与野老闲话,在连皇帝老儿也滴口水的富丽江南,真正地高隐小镇以终天年,其行迹甚可艳羡也。他的性情也是极清高的,自谓:“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得见也。不置车马,不务庆吊。内外姻党,伏腊丧祭,未尝及时往。”又说:“性狷急,遇事发作,辄不含忍。寻复悔之,屡改不能矣。”遗世而独立,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那天离開墓园时,想起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评价皮日休和陆龟蒙,称《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虽是“小摆设”,却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回头一望,陆龟蒙的墓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真的在放射着光彩和锋芒。
江南好,江南有陆龟蒙。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