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的父亲
2021-11-12戚佳佳
戚佳佳
夜色阑珊,一种叫作疼的感觉从心底里渐渐升腾。
父亲健在的时候,那感觉是模糊的,我甚至还有一点喜欢黑夜。每当夜晚来临,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扛着锄头,铁锨,叉子,或者扁担,镰刀,放牛的孩子和一队队鹅群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慢条斯理地走着。夜色在那一刻变得温暖,我透过空气里人们呼出的气息,感知着那份喜悦,那是即将闲下来的喜悦,即将归巢的喜悦,忙碌了一天之后亲人们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我夹杂其中,和天上的燕子、柏杨树上的喜鹊挥手道别,周围是飞舞的蜻蜓,贴着我的脸,从我的指尖飞过……
吃晚饭的时间是农人们休息的时间。大人们和孩子们攒成一堆,坐小板凳上的、蹲屋檐下的、靠墙根站的;也有吃了饭,手中夹着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还有拿着旱烟管,随着一伸一缩的喉结,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他们在一起,说着今年的收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逸闻趣事,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嗑,有一句没一句,高兴处眉飞色舞,低潮时掺杂几声干咳,抽旱烟的会趁机把烟锅颠个底朝天,再把干燥的烟叶卷成卷塞进烟锅里,点上火。还有唠着唠着就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都像吃了枪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脖子拧成了麻花,口唇之间唾沫四溅,末了各自跺跺脚,甩甩脸子,抽身转背,不欢而散。
我不喜欢他们唇枪舌剑。幽静的黑暗里,撕破了嗓门的喊叫让夜变得狰狞可怖。我胆怯地颤着身站在黑暗里,看他们暴突的青筋犹如粗硬的铁丝,箍住脖子,弯弯曲曲像蛇拧成的结。我巴望他们赶紧回家,好让一个动荡的夜晚早点结束。
那样的情境发生了几回过后,对黑夜,我不禁徒增了几分畏惧之心。从小我本就是一个超级胆小鬼,每当夜色来临,我会像个跟屁虫跟在家人左右,不敢走出半步。我家的锅屋和堂屋之间有一段间隔,农忙时节,父母辛劳,常常吃完了一碗饭 已没有力气再起身添饭。这时候,我会自告奋勇去给父母亲添饭。手中捧着饭碗,看着黑咕隆咚的夜,心里“咚咚”地敲着小鼓。锅屋黑乎乎的 ,没有光亮。
我战战兢兢,撒开蹄子向锅屋跑去,慌慌张张摸到电灯线,拉亮电灯,顿时心里松弛许多。盛满了饭,再把灯拉灭,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回去,那原本满满当当的稀饭会只剩下半碗。
闪身回在父母的中心,黑暗处怪异的场景总在我的脑海里晃荡。身后的某个暗处藏着一双可怕的眼睛,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切身地感受到那样的一种恐惧,它们在我无法防备的年龄里侵袭着我,令我无力抗争。
彼时,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父亲蹲在屋檐下,偶尔说上一句。父亲有文化,有文化的父亲轻易是不会发表言论 的,他一门心思地把一根过滤嘴香烟吸得透光发亮。我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眼睛里满满的过滤嘴香烟发出的微光,就像塘里的水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样子,波光粼粼。
对于前一天晚上的事大人们往往就像从未发生过,第二天再相见时,相逢一笑,互致问候,吃了吗!转身便各自忙自家田里的活计去了。
在夜色里,我的身边会有一个影子。这影子出自于我的肉身,又与我的身体呈对立状,在我直立着的时候,它是一个巨人,可我常常不能让它成为巨人,我的内心没有强大到可以容纳一个巨人,我甚至害怕巨人的那种感觉,它是那么强悍,而我却是如此柔弱,地上蠕动的蚂蚁、空中飞过的蜜蜂都会让我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每当此时,父亲就会说,夜晚有什么?不足惧。
为了供猪有个吃食,三四月份,青黄不接,父亲经常半夜里爬起来,顶着露珠雾气,乘着夜色往田地里钻。母亲要照顾四个儿女睡觉。洋花草(我后来知道也就是紫云英)长在地里,留到来年开花的季节,长得高高壮壮的洋花草会被翻了个,浸泡到水里,时间一长沤烂了,与土地相融,就是秧苗最好的养料,洋花草的肥力会让秧苗长得壮硕。可是家里喂的猪们也要有吃的,平常日子,给猪准备的只能是几瓢洗锅水和一把稻糠,父母亲白天要出工赚工分,晚上要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犄角旮旯挑猪草,也委实难以做到。长此以往,年猪不得力,别说长膘,长大都难。一大家子就指着这头猪过年,给家中老小杀馋,这总也不见长,过年指啥?
父亲常以文化人自诩,但眼看着猪一天天瘪塌下去,膝下四个儿女眼巴巴地正是长身体之时,他豁出去了。夜深人静,乡间里青草湿漉漉的,万籁俱寂,父亲悄悄起身,撇开众人,一个人挎着竹篮,去离村子更远的地头。 那里夜色是陌生的,田地是陌生的,脚印是陌生的,父亲是陌生的,洋花草也是陌生的。
父亲破旧的布鞋踩在冰凉的露珠上,有些田埂的露珠被零零散散的脚印浸染过,小草的颜色更显深黑。父亲的脚印有点凌乱,他轻手轻脚地从茂盛的洋花草里东拽一把,西拽一把,只听“嘎吱嘎吱”洋花草清脆的断裂声,像美妙的和声,穿透静寂的夜。那些开着桃红色小碎花的洋花草,不一会就把父亲的竹篮压得满满的,父亲为终于完成了任务心生欢喜,远方的村庄此刻在父亲的眼里,俨然是一幅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水墨画。他幸福地笑着,扛起竹篮往家赶。
有一次,在经过一个水塘边的时候,父亲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像电线杆一样的黑汉。父亲后来说,那个东西黑咕隆咚的,看不到是不是有头,也看不见它身体上还有什么,只知道它高高的,直抵上去。横在父亲必经的塘埂上,挡住父亲的去路。父亲因为肚子里有点墨水,一向不相信鬼神。可这回他有点发蒙,腿肚子打软。没勇气朝前,也没有力气向后。父亲乱了方寸。时间不等人,天亮被人发现他和他的一篮子洋花草就糟了,他不舍得这好不容易弄来的猪草又被弄丢了,更怕被人发现,那可就丢人了,丑死了。猪等着吃草,猪草在没进家门之前,见不得光。慌乱的父亲不由自主地把手插进了衣兜里摸索。父亲有抽烟的习惯,每当遇到棘手的事,想到的就是先抽一支煙。他从中山装左口袋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拿出火柴盒。火柴盒就像一盏灯,让父亲眼前一亮。要不是想起抽烟,父亲几乎忘了。
父亲拿出洋火, “扑哧”点着。光一闪,眼前的黑汉也一闪,只听“咕咚”一声,塘里的水溅起一人多高……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说的那黑汉到底是什么,父亲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它在黑夜里,巨人一般,电线杆样的身形。这黑汉后来再没出现过。它或许也隐匿了。昔日繁杂的村庄变得越来越空旷,土地闲置,田与田之间长满了各种杂草。杂草在田埂上疯长,杂草也在土地上蔓延。乡村里很难再看到一头牛,一头猪,或者“咯咯哒”的鸡们,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冒着黑烟的“咚隆隆”的机器,以及嚼着各种复合饲料和添加剂,关在圈里,成批次上市的猪啊鸡的。
闲置的房屋寂寞萎缩着,有的在一场场大暴雨之后,坍了一个角,塌了一 块墙。各家的猪圈都空荡荡的,墙里墙外爬满了荒草。
后来,父亲离开了我们。我开始不得不去适应只有我一个人的夜,在乡间的小路上,在零碎的池塘边,在屋后的小河旁。月光如水一样清澈透明,我就那样一个人走入黑夜里,想起父亲, 就唱一首父亲喜欢的歌,“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啊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啊飘,月亮,我的月亮,请你夜夜陪伴我,一直到明朝”。空灵夹杂了一丝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在我的心里盘踞了许多年,一直不能释怀。有时我也静静地坐在池塘边,聆听夜的声音。青蛙在稻秧里咕咕地叫着,偶尔几只蛐蛐附和。清朗的夜,静默的莲,宁静的时光把我从俗世中分隔开来。
人生一半的时间都是浸在夜色里。每当夜幕降临,我和我的影子就在门与门之间穿行,分外凸显。我处于失声的状态,我不能对着四面墙说话,它们只会漠然地静立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我的手掌从墙体上滑过,轻轻地,了无痕迹,只有咝咝的摩挲声,仿佛从远古的墓穴里探出头来。
这远不及我儿时的呼唤有气息。那时,我站在河边,对着来河,对着河岸,两只手握成话筒的样子,用尽力气地 “啊, 啊,啊……”一通,然后停下来,侧耳去听另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过来。那声音由着我的喜怒张扬和扩散,它迎合着我,由着我, 我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对我的宠爱。被宠的滋味有时让我恃宠而骄,我就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叫喊着,河岸上柳树林里的麻雀和燕子都被我吓得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跌跌撞撞飞走了。
夜,是空洞的,也是丰满的。离家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常常觉得,黑夜涤荡了我的心,也是我灵魂的皈依处。 随着时间的转动,我无法让自己静止,当然更不可能让时间静止,我的身体和我的思想一样,即使是倒在一张木制的床板上,依然处于游动的状态。我看到我的身体像一条鱼,在平滑的水面上游弋。我有时又觉得这是一 种假象,身体其实是静止的,游弋着的只是我的思想而已,那思想里总有一个人的影子,他蹲在屋檐下,静静地吸着烟。烟头的亮光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和坟茔上的光交相辉映。
记得那次外甥结婚,我随着二哥的车子 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着往回赶。天渐渐黑了,我特意坐直身体,透过车窗,想看看儿时生活过的村庄,看看黑夜里村庄灯火通明的样子。村庄越来越近了,我却越来越看不见,只有光秃秃的树和零星的灯光在村庄里飘忽。
村庄越发松散,东一家, 西一家,稀稀拉拉。透心的荒凉在我内心蔓延。往日的嬉笑哪里去了,昔日的烟火哪里去了,我挚爱的父亲又在何处?当我伸出我的手,我已牵不到父亲的手,父亲已经是一个梦了,一个遥远的,不会再重现、不会再遇见的梦。
车窗的玻璃被我摇开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风钻进来,我打了个冷战。哥没有回头,也不言语,只不时地看后视镜,眉头紧锁,眼神凝重。
二十年了,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父亲离开时,我在外乡漂泊,没有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也是我抹不平的伤痕。我常常在一个人的黑夜里,像一只受伤的羔羊,以自己并不温热的唇,舔舐我这颗累累伤痕的心。 此刻,我就这么远远地、远远地看着村庄对面的坟茔地里的他的坟茔。夜色阑珊,一切都沉寂了,一种分隔又真实地挑开了我记忆的闸门,躺在那无数坟茔中的一处,他会感知我的来到吗!
向晚的天光下,塘边的垂柳依然绿得深沉。没落的村庄隐隐约约还在原来的地方,父亲以及那几个唠嗑的人早已不知去向,他们后来也追随着父亲的步伐去了坟茔,在坟塋里与父亲抽烟,喝酒,唠嗑。唯有坑坑洼洼,畏畏缩缩的老槐树寂寞地伸着臂膀,向着泥土,也向着远方……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