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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走去的人
——浅析《海鸥》中的人物窘境

2021-11-12

戏剧之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阿尔卡特里普列夫

(黄山学院 安徽 黄山 245000)

在契诃夫的戏剧作品《海鸥》中,无论是众人的情感追求,还是众人的事业理想,无论是狂热的创作激情,还是暗淡的生活现状,我们都可以看到,剧中的男男女女依旧怀揣着希望。于是,一个安静的乡间庄园,一片美丽的湖滨,日常生活展开了:孤傲的演员阿尔卡基纳带着情人作家特里果尼和哥哥索陵来乡间度假,其儿子特里普列夫和情人都爱上了纯洁的乡村姑娘妮娜,管家的女儿玛莎也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特里普列夫,众人在寂静的乡间吃吃喝喝、打牌聊天,最终妮娜选择了特里果尼却惨遭抛弃,玛莎为摆脱情感苦痛嫁给一个小职员,特里普列夫在经历创作和爱情的重重打击后选择自杀。

英国诗人弥尔顿说:“悲剧是能承受巨大痛苦的心灵承受痛苦。”契诃夫笔下的人们做到了。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喜剧冲突是以一方为主体的自我嘲弄和暴露。”一个人或一件事,如何在自命不凡中暴露出自身的可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玛莎是这样,特里普列夫是这样,妮娜、波琳娜、阿尔卡基纳都是这样。

玛莎总是一袭黑衣,为她的生活戴孝,她拖着自己的生命就像拖着一条很长很长没有尽头的裙子,她怀揣着“一个人即使贫穷也能幸福”的念想,结果贫穷未能改变,生活依旧不幸。她对那没有希望的爱情长年累月地抱以期待:“您帮帮我,我快支撑不下去了!我爱科斯基!我爱科斯基!”当她抱着多恩医生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我们没有看到疯狂与歇斯底里,而是看到了绝望的、发自心底的无助。这一刻是动情的,又是冰冷的,一种来自宇宙的、空前的无能为力令我们感到手足无措,契诃夫正是借生活中这样的小人物告诉我们,生活很多时候都没有给予我们最需要的,我们因此一刻不停地追寻,一刻不停地追寻却毫无结果,于是我们陷入无止境的尴尬。所以多恩医生说:“怎么人人都在发神经,怎么人人都想谈恋爱!迷人的湖水,迷人的湖水啊……”结果玛莎几近自虐地“连根拔起强行转移”。与小职员的结合使得一个精神恋爱者与一个物质纠结者陷入了无尽的尴尬和痛苦之中。

妮娜遭受爱情与事业的双重打击并不是简单地因为她选择与特里果尼私奔而辜负了特里普列夫的爱,最终她历尽沧桑感悟到人生和表演的真谛也并不意味着她从此成为找到方向的新女性,她只不过是重新找到了一个能够支撑她活下去的幻想并全身心投入其中而已。阿尔卡基纳以自我为中心,将特里果尼的爱当作一种虚无的象征却又时时自戕以保清醒,除了自己一切都不重要的想法根深蒂固,使得那看似真情流露甚至歇斯底里的爱的挽留与胁迫变得虚假动人,而当特里果尼真诚却孤独地表达创作焦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然充当了一个光鲜的爱情玩偶。

特里果尼缺乏创新,使写作变得呆板痛苦,就如同他个人生活缺乏自由和欢愉,他向往年轻有活力、纯真美好的事物,就像妮娜一样,但又逃脱不了陈旧固执如同阿尔卡基纳一样的束缚。面对迷人的湖水他也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但却很快从中抽离出来投入现实的怀抱,他时刻拿笔记录着点滴感受,然而这一举动却使他的写作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特里普列夫把对妮娜的爱当成写作的源泉,这使得他在失去妮娜后变成了一潭死水。他讲求新形式新观念,众人觉得他的剧本晦涩难懂,只是一味抽象地表达内心支离破碎的感受,他得不到母亲的理解、众人的支持,更要命的是他也得不到妮娜的爱,他甚至打死海鸥祭献在妮娜脚下,但这些举动却让妮娜更快地离开他。于是我们发现,当喜剧性与悲剧性作为审美对象时,二者其实是一致的,它们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这种人性的荒谬,这种生存的困窘与尴尬。

妮娜有着明确的生活目的与奋斗目标,但却操之过急地将她的单纯之躯投入世俗的怀抱,她崇拜作家,追逐演员的梦想,她被特里普列夫疯狂地爱着却与特里果尼私奔,最后遭到伤害与抛弃。特里普列夫没有明确的目标,妮娜有,但结果却是两人同样面对窘迫的现实与注定的失败。特里普列夫执着疯狂地追求爱情,妮娜惶恐动摇地“背叛”爱情,结果却是两人同样失去了爱情。在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当中,悲剧性与喜剧性不是某种特定选择和人生所独有的,而是所有人类在生存状态下都无法逃避的审美评判。如果妮娜选择跟特里普列夫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吗?如果特里果尼坚定地离开阿尔卡基纳就一定会自由创作吗?不,一定不会!因为“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那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生活更多的时候是越努力却越逃离,这种窘迫已经不能够简单地用悲剧来概括,也应该以喜剧来包容。

在契诃夫这里,人的爱情与道德无关,并不是被辜负的人总显得高尚一些,也并不是选择对或者错的人关系到终身幸福。对妮娜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可以一笔带过的错误选择,这更是一种交融的悲喜性,一种人生的尴尬:对于梦想的追求恰恰毁灭了梦想。悲和喜不再是简单的哭与笑,胡言乱语不意味着喜,开枪自杀也不意味着悲,在《海鸥》中,悲剧性和喜剧性已然融入了人物的生命中,在看似合乎情理的必然中生发出无限有违常理的偶然。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不再仅仅是受人同情或嘲讽的对象,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他们台上的生活就是台下我们的人生,或喜或悲显得并不那么简单与重要,也许,爱情生活就如同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的那样,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荒谬性:“一分钟前我踌躇满志,一分钟后我沮丧欲死,因为我眼中飞进了一粒沙子。”现实生活的无的放矢、平庸琐碎、事与愿违使得很多时候我们不是简单地失声痛哭或开怀大笑,而是一种含泪的笑,一种道德的无能为力,一种永恒的困窘与尴尬。

无论是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还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或者《安提戈涅》,我们可以看到,善与善的冲突远比善与恶的冲突更具有戏剧性,更加使人内心感到震撼,因为“产生冲突的双方各有那一方的辩护理由,而同时每一方拿来作为自己所坚持的那种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内容,却只能将同样具有辩护理由的对方否定掉或破坏掉。”每当左右为难时,我们看到了道德的无能为力,一切能用道德评判的都不能构成悲喜的理由。

在《海鸥》中,索陵对多恩医生说:“你已经享受够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你说话就离不开哲学,而我要生活下去,所以我说话就离不开烟酒,每个人的意愿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道理行事……正因为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所以,所有人都在痛苦。”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不再是谁对谁错,谁该为谁让步,因为任何人的行动理由于己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妮娜纯真幼稚、热情敏感,她追求演员之梦所以倾慕特里果尼的写作才华,她涉世不深对一切抱有好奇与幻想所以“背叛”一词对她而言显得过于苛刻。特里普列夫无事可做,觉得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食客,加之厌恶特里果尼并且得不到母亲的肯定,所以屡屡与母亲起冲突。阿尔卡基纳吝啬自大、刻薄冷酷,却也会在特里普列夫回忆儿时温情时展现出一个母亲的慈爱,她走不出对曾经辉煌的陶醉所以目空一切,内心的空虚与恐惧使她苦苦抓住金钱和爱情。

人生是如此充满悖论又妙不可言,就像阿尔卡基纳大声呵斥特里普列夫后却痛苦地拥他在怀轻抚其额头,高举精神之恋的玛莎在万分痛苦时选择“下嫁”物质提倡者麦德维坚科。因为爱,更因为要活下去,然而每个人都坚守着自己的立场和那可怜的尊严,理想与现实的抵牾令众人冲突不断,相互隔绝。悲与喜,得与失,一切只因你有你的难言之隐而我有我的情不自禁。“悲剧和喜剧都表现人在天地间的卑微、荒谬和无奈,表现人类道德的虚伪和无济于事。”生活有时就是给你一个甜蜜的怀抱后又回过头来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这让你哭笑不得。而对于剧中人物,我们突然就变得没有了所谓的鲜明立场,没有支持谁或反对谁,没有单纯的伤心落泪或是嘲笑讽刺。善与善的冲突是这样精彩,因为观众被抛进了选择和尴尬的深渊,冲突甚至变作了生活的调味剂,一味喜,一味忧,看着剧中人物恋爱或是争执,平静或是疯狂,也便没有了简单的欢喜或是忧愁,却又喜忧参半,如鲠在喉。

契诃夫曾在一封书信中写道:“人并不是每分钟都在那儿谈情说爱和开枪自杀的,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吃吃喝喝,来来去去,‘吊膀子’,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蠢话。这一切应当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应当写这样一种剧本,让剧中人物来来去去,吃吃喝喝,打牌,聊天……让舞台上的一切和生活里一样复杂而又一样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可在这吃饭的当儿,有些人走运了,有些人倒霉了。”契诃夫用喜剧的外壳包裹悲剧的内核,这使得高高在上的舞台放大了人类的渺小与无助,很多时候幸福在形成而生活在断裂,与琐碎庸常的生活相对照的是人们没事可做又没完没了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每个人又都高谈阔论。

我们看到契诃夫接受了生活的糟糕却又跳出来,他让笔下的人物来来去去、吃吃喝喝,以一种热闹闲散的方式替代了呼天抢地的悲壮。对于特里普列夫的自杀,听到一声枪响后的多恩医生只是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一定是我药箱子里什么东西爆炸了!”这样的嘲弄使特里普列夫的死变得毫无价值又带有喜剧性质,缓解了悲伤的气氛,让我们觉得即使是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死亡不再是最终的解决方式和目的,不再是悲剧性的,但我们又会因为对死亡的轻描淡写感到哀伤。我们看到《海鸥》中“喜剧性与讽刺性开始深入到作品的深处,与抒情性的、悲剧性的因素融合成一个强有力的艺术整体。”而这份悲喜交加便在人物无法摆脱的尴尬困窘中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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