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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暗室

2021-11-12方磊

黄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针筒病房记忆

方磊

我很多次想,医院在我幼时心里所绘上的纹路,究竟对我现今看待世界的方式起着怎样的影响,我相信自己对生命的感念就是从病房开始的,而这种在儿时早早雕琢过的深邃印痕却至今依然无法用文字清晰表达。

上初中以前的我,除了家和学校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医院了。孱弱多病的身体使我孩提时代留下无法荡涤的医院里那特有的消毒气味,药丸、药沫、药粉、糖浆、针筒、吊瓶串接起我童年时的记忆底片。那带有特别气息的医用消毒水湿润了我整个童年的咽喉,以致我现在在任何一个地方再次嗅到它,便会紧张和敏感。小的时候,离我家最近的医院不到一公里,在骄阳四射的午后或者清冷静寂的深夜,很多次出现过一个并不年长的男人或女子,背着一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奔赴医院。我忘记那时有多少次在奔赴医院的路上,自己在父母的背上哭出声,记忆里我听到父母最初关于我的对话:“这是一个胆怯的孩子。 ”

其实不尽然。体弱多病的我从小就不怕吃药,不管多苦的药片或药水都能生咽下肚,后来,在逐渐延展的生活里一旦与药发生联系的时候,我的母亲便会和别人说,“我们孩子从小就不怕吃药,一点儿都不怕。”现在想来这话更像是一种怜惜孩子的自我慰藉。时间长了,我也一直把不怕吃药当作自己的一个优点。我害怕打针,准确地说是怕在极度恐慌和焦虑等待后那一猝然的刺痛,每次看病时尽管精神委顿,但最关心的还是医生的“判决”,我用孩子讨好的眼神盯着让我进“天堂或地狱”的白衣使者。每次医生量体温时,我总用轻巧稚拙的聪明轻轻夹松一些体温计,心里无数次默念,“温度低点,再低点。 ”

每当我去往医院打针的路上,总希望能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比如:医院着火了,医生病了没来上班,医院人都去参加集体活动了……那时,我强烈觉得在街上所有出现在我眼里的人都是无比幸福的,不遭受打针折磨的人在一个将要奔赴医院的孩子的眼里是最幸福的。当我把打针的单子交到注射室里的小盒子时,剧烈的紧张和焦灼的等待便真正开始了。那个时候总是有父母陪着,当我手里的汗浸透他们的手臂,当那个蒙着白口罩的人举起透明液体的针筒时,我的哭喊声一下就从嗓子里喷出来,“轻点,轻点!”整个过程我反复说着这两个字。那时,我已听不见父母安慰的话,所有的神经高度紧张,我用啜泣来减轻心里的战栗,而在针真正落到我的身体时,它的疼痛引发我更大的喊叫。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缘于医院的恐慌、敏感也会在其他界域蔓延满溢。

似乎是在小学四年级以后,我听见周围同学关于女生的议论开始逐渐频繁,尽管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的小学生思想活跃,但在正式进入青春期前已偷偷开始了。那时,我们年级有一个关注度很高的女孩,我的伙伴们常常在私下议论她,并且,他们所在学校里感到的一切荣辱似乎也都和她有关,他们无数次在心里设想如何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成熟和潇洒。她像夜晚的星光闪亮在我的心间,但我性格羞涩和多虑,从没有主动靠近她,更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母亲把我厚厚包裹起来,背着我向医院急走。我发着高烧,头脑混沌地趴在她背上。母亲向一个上学的女孩说,“小同学,请你代我们请个假……”我看到她的脸,那一张星光般闪亮的脸。我很惊讶会在去医院路上遇见她。她现在就在眼前,那种慌乱感在我以后似乎再也没有体悟过,那是一个敏感小男孩所特有的慌乱。我对那次病了多少天,吃了多少药才好的,没有一点印象,对于那场病的所有记忆都被那一瞬间的场景所定格。后来,我在学校里很多次见到她,好几次鼓足勇气想和她打招呼,和她说那次邂逅,幻想由此我可以接近她。而每一次勇气从没有眷顾我,与她一次次失之交臂。而她似乎依旧同以往一样从没有注意我。

后来,我在学校里再没有见到她,听人说她父母离婚,母亲把她带回老家的小镇上,在很多年后小学同学聚会时,又有人提到她,她的身份是镇上一个小学教师,早早结婚也早早离婚,带着一个女儿在小镇清苦度日。

我想那天早上她肯定没有见到被衣服包裹的我,她永远认不出我了,那个早晨她也一定早已忘却,我也再没有机会和她打招呼了。我曾经在很多年以后,不止一次试图去打听她的信息,但没有任何收获。曾经那个在我和伙伴们梦里多次出现的面容,已经被时间发酵的生活稀释的没有一丝颜色和印痕。而我多年来对一个从前并不认识我的女孩念念不忘,有时令自己吃惊。那个母亲背上我看病时看到她的一刻,内心的凌厉、激涌、迷离让我一生难以摆脱对她的记忆,尽管在如今的生活里早已渺茫。

住院的日子里,我见到病房里所有的人脸色苍白,消毒水的气味穿透整个走廊,把病房浸漫得没有丝毫缝隙。人们穿着统一的病号服,神色沉郁。医院里暗淡的走廊,进出的病人按照医生的指示穿梭在一次次的化验、注射、测试和复查中。

对死亡的认知我也是从医院得到的。我8岁的时候,因为耳疾住进医院。在我病房的隔壁有一个倜傥的青年男子,因为病症已经转移到腿部,他每天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他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喜欢和人说笑,喜欢逗我,每天他都要来到我的床边给我讲笑话,我觉得他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他喜欢和每个人开着善意的玩笑,在人们眼里,只要有他在,沉闷的病房里就少不了笑语。很明显,大家都喜欢他。我的妈妈总是以他为榜样教育我要坚强忍耐。

他跳楼身亡的消息让每个人都愕然,没有人相信这是事实。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是人们唯一的情感表达。那个他坐过的轮椅就像一个被卸下了指针的表盘,一个被掏空了的皮囊。这件事情对我那时幼小的心产生了尖锐的战栗,我感到惶恐和迷茫。

我从此知道,人的外在表现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假象,真正了解一个人是何等艰难。现实常常会虚张声势,一个人拼命用外表的快乐来掩饰内心的伤痛,这是要有如何的勇气啊!这本身是多么残忍。后来,我看到一句诗,“在我大笑的时候,我的痛苦正无以言说! ”刹时,我一下就想到他。

这是我最早经历的死亡事件。锐利、骤然、暴裂,以至于当时我都来不及感受到心底的惊惧。而那一点一点刺入心灵的疼,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进入我的内心,躲闪不得。

在后来我的成长历程里,医院成为我内心深处一个敏感度最强的地方,尽管现在我的身体已经不再像儿时那般孱弱,但只要父母一提“医院”,我还是骤然紧张,脑中呈现针筒、药水、吊瓶和白口罩,在一个时间段内我的精神反应甚至有些病态,让我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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