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贴与共存:解读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时空并置①
2021-11-12陈玉清
陈玉清
时间作为哲学与文学的永恒命题而散发魅力。作为对时间做过深邃玄学思考的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是对时间最富哲理性的表述。在古希腊哲学、东方哲学、唯心主义哲学、神秘教派以及具有现代意义的时间观等各种哲学时间观的共同观照下,博尔赫斯小说的时间观打破了时间的线性不可逆转性,呈现出时空的复杂性和时间形态的多样化。在小说中,博尔赫斯通过时间的拼贴、重叠、共存,将时空并置,并以玄学意象缝合时空界限,表达了对时空“不可知”的释然。
一、时空拼贴与共存
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时间存在着不同的时间序列,这些不同的时间序列可以拼贴交叉,在时间的拼贴交叉中空间也重叠在一起。那么在幻想中一个人不同序列里的生命流程可以重叠:遇见未来,回到过去。让两种时间在现实中的一点交叉,过去、现在、未来凝固而空间重叠,未来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相遇。《另一个人》和《1983年8月25日》中表达了两个空间的重叠交汇。
《另一个人》讲述了1969年2月,在剑桥河边的老年的博尔赫斯和1918年的不满20岁的在日内瓦的年轻博尔赫斯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相遇,以老年博尔赫斯的口吻来写作。年轻博尔赫斯不相信对方说的是事实,认为对方在梦境中,为了证实这次相遇是真实的,想到了柯尔律治的奇想:有人去了一次天堂,天堂给了他一枝花作为证据,他醒来时手里正握着这枝花。而老年博尔赫斯想到交换银币和纸币来证明这次相遇的真实性。两人相约第二天在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1983年8月25日》讲述61岁的博尔赫斯在想要自杀的旅馆遇到年老的1983年的博尔赫斯,以相对年轻的博尔赫斯的口吻写作,充满庄周梦蝶的意境。两人各自认为自己才是做梦的人,对方是自己梦里的人。年老博尔赫斯向年轻博尔赫斯讲述他将会写作的作品,他将遭遇到的事情。年轻博尔赫斯表达了对年老博尔赫斯的不满,年老博尔赫斯却告诫他这就是他将会无可避免地遇见的年老自己。“当你再次做梦时,你将是现在的我,而你则成为我的梦。”时间流逝让真实和梦循环轮回。这篇小说是博尔赫斯老年所作,可以看作是博尔赫斯对自我的认识和反思:“所有的言辞都需要一种共同的经验。”年轻的博尔赫斯与年老的博尔赫斯并没有一种共同的经验,时空的拼贴仅在于时间与空间的客观重叠拼合,并未让二者有共同体验。
《阿莱夫》这篇小说中时空的重叠则扩大为无数,包含了所有宇宙时空,以有限的一点包涵了无限的时空和可能。《阿莱夫》讲述了“我”在卡洛斯的地下室看到“阿莱夫”。阿莱夫是直径大约两三厘米,但宇宙空间都包含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的一个闪烁的小圆球,这个小圆球包含了所有宇宙时空。“阿莱夫”是博尔赫斯小说中最奇幻的事物之一:它是包含着一切时间和空间的一个点,是一个圆周几乎只有一英寸的发光的小圆面,然而宇宙空间的总和却在其中,以有限包蕴无限,让时空共存。博尔赫斯借以表达的是:宇宙和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在永恒中,所有的时间包括过去、现在、将来都共时存在,宇宙的总和全在于有限的一点之中。阿莱夫是一个幻想的东西,但博尔赫斯给阿莱夫的真实存在制造了一种真实空间,用一系列真实细节制造出一种阿莱夫真实存在过的幻觉:阿莱夫放在读者能够想象的最微不足道的环境中,即有名有姓的朋友的小小地下室。博尔赫斯小说这一常用的手法,以幻写真,以细节真实营造场景虚幻,与卡夫卡营造的“砖瓦历历屋虚悬”的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阿莱夫也用细节的真实烘托出时间和空间的神秘性与虚幻性。
二、玄学意象缝合时空界限
博尔赫斯小说中善于用玄学意象缝合时空界限,“天堂之花”是其中最令人惊奇的,成为小说中缝合真实与虚幻、现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时间与空间的重要玄学意象。《另一个人》和《1983年8月25日》中,“遇见未来,回到过去”——时空拼贴,“天堂之花”连接真实与虚幻。在散文《柯尔律治之花》中,博尔赫斯提到三位作家的三篇作品:《柯尔律治之花》、赫·乔·威尔斯的《时间机器》及亨利·詹姆斯的《过去的感觉》。《柯尔律治之花》——去到天堂,威尔斯的《时间机器》——遇见未来,詹姆斯的《过去的感觉》——过去与现在来回穿梭。“柯尔律治之花”是柯尔律治一篇短文中写道的:“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第二篇是威尔斯1877年的《时间机器》,在这篇小说中,威尔斯继承并改造了一个极其古老的文学传统:遇见未来。“以赛亚看到了巴比伦的没落和以色列的重建,埃涅阿斯看到了他的后世罗马人的军事命运。《埃达》中的女预言家看到了众神的回归,众神在新的草丛中发现了他们以前玩过的象棋和散落的棋子。”威尔斯笔下的主人公不是去预言未来,而是亲身去到未来,体验未来,然后当他两鬓苍苍地从遥远的未来归来时,手里握着从未来带回的一朵凋谢的花。未来之花比天堂之花更令人遐想,博尔赫斯自己说“未来之花比天堂之花或梦中之花更令人难以置信”,称之为矛盾之花。第三个是詹姆斯的《过去的感觉》,詹姆斯笔下的主人公坐着一辆不可思议的车远游未来,在时间中来回穿梭,回到了18世纪的过去,联系现实与想象纽带的不是前两篇的花,而是一幅18世纪的主人公的未来的面容肖像画。主人公回到了作画的那一天,让画家画了他现在的样子,充满生命总是在特定的时空中延续消亡的感慨。“柯尔律治之花”引申出的诗学含义就是模糊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联系,令人吃惊的不是到过梦中或未来或天堂,而是因为这“花”而发现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有了一条相通的渠道。“天堂之花”这一到过幻想世界的信物是一个中介物,是现实与梦幻的联系,连接着两个世界。如果说卡夫卡的作品是在表现由现实通往天国路上的踌躇与徘徊,那么博尔赫斯则是在表现由现实通往天国路上的缝合与跨越。卡夫卡对于现实与幻想的跨越是毫无铺垫的直截了当,比如《变形记》让读者猝不及防地直面突然的断裂变异;而博尔赫斯是精心营造真实感,再用玄学意象如“天堂之花”“镜子”“老虎”“特隆”等缝合幻想与现实的界限,联结虚幻性与真实性。
三、对时空“不可知”的释然
博尔赫斯将时间拼贴,一条时间链条拉长(或说加快),一条时间链条缩短(或说减速),让两个时间链条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交叉重叠,时空重合,让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在某一时间点相遇。将这两个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看作一个人的两个自我的话,一个是现实平凡的自我,一个是理想非凡的自我,现实有限短暂与理想无限不朽在有限生命中相互冲击形成张力,这是人类无法克服的悲剧。《另一个人》和《1983年8月25日》都是博尔赫斯晚年的作品,揭示了人性的痛苦矛盾,虽然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但却因为时间而完全改变,互相无法沟通、无法理解,表现了博尔赫斯对自我的认识,对现实和理想的矛盾的反思,无怪乎他甚至在晚年说那些作品不是他写的,而是另一个博尔赫斯所写。
宇宙时空无限而人生有限,对时空“不可知”是人生的必然,但博尔赫斯并不对人生之于宇宙事物的“不可知”而感到悲哀,表现出对时空“不可知”的释然。《阿莱夫》表达了熟悉与全知全能对于人来说是可怕的,保持新鲜和对未来的不可知,人生才会有意义。当“博尔赫斯”看到阿莱夫后,因为阿莱夫包罗万象,蕴含了过去、现在、未来,所以在阿莱夫眼中能看到一切也能熟知一切,“我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当“博尔赫斯”看到这一切,他并不是高兴,而是悲哀,熟悉就是失去惊奇。“在街上,在宪法大街的阶梯上,在地下铁道,我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熟悉的。我担心没有一张脸会使我感到惊奇,担心回来的印象永远不会消退。幸运的是,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遗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很幸运人有遗忘这一无法克服的“缺点”,才能让尽知的事忘记,重新获得惊奇。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时间不可知、宇宙不可知并不是一件悲哀的坏事。
博尔赫斯认为人类最终的不幸究其根本是人存在于时间中,而唯有时间是人无法超越、无法摆脱的,时间就是人之不幸的根源。人始终不能在真正意义上超越时间而实现永恒,但人又向往意义和不朽,这或许就是人类之永恒悲剧。博尔赫斯在这一永恒悲剧上相对乐观地前行,缝合并置时空,联结真实与虚无,重叠有限与无限,释然“不可知”,将渺小个体置于时间之无限中,在对时间的释然中追求生之意义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