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
2021-11-12张慧谋
◎张慧谋
雨中过城南
模仿白鹭,披一身雨水过城南,忽然有了飞的欲望。
白鹭以白纸的姿态,接近水面。
我在伞内。雨在伞外。城南在雨中。我学习白鹭蹲在水田边。
那是童年的一次练习,人生的第一道题,就是想做只水边的白鹭,而我写下的第一首诗,却与白鹭无关。
我人生的经历与白鹭无关。半辈子的笔,写过无数张白纸,却没有一字能写在白鹭的羽毛上。
白鹭的白,只留给白
雨中过城南,满身雨水,满脚泥沙。
想起过了城南便是故乡,我一次次模仿白鹭,总有种想飞的欲望。
城南的雨像一池无边的淡墨。
我在雨中独行,白鹭在雨中低飞。
骑楼风
有时南北吹,有时东西吹。
骑楼风,是拱形的,窄长的。
纵横交错,都是拱形。骑楼风没有一段不是拱形的。
临街的雨水是直的,挂在瓦檐边。
小街的雨水是直的,没人清扫,自个儿扫,往低处扫。
雨水扫着雨水。低处,是暗河。
骑楼风不吹雨水,只吹拱形的骑楼走廊。
吹人生。吹穿过骑楼的背影,一直吹,从古吹到今。
护城河边
曾经是我读书的地方。
在一片蒲葵地里,捧着一本小说在读。
护城河水不读书,只读两岸。岸这边是小城,岸那边是菜地。
菜园边的大方砖,明代的,清代的,唯独没有民国的。民国的炮火轰倒了城墙。
我在护城河边读书。风翻动葵叶。我翻过书页。
没有人可以把翻过的时间翻回去。正如我不可以把读书的青葱岁月翻回去。
一个大雾天,在护城河边的菜地上。
我看见娘在菜地浇水的身影,朦胧,矮小,薄且灰。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册页啊,总是翻不过去。
一地南瓜花
一地南瓜花,吹黄了整个晌午。
这些乡村的面孔,五谷杂粮的面孔,让童年的饥饿生出喜悦的面孔。
拱屎虫推着牛粪滚过叶底。
小甲壳虫爬在南瓜花上。
地球一隅,此刻是安静的。
南瓜花吹黄的晌午。
甲壳虫在南瓜花瓣独处的晌午。
坡边的野地,南瓜花往上吹,吹到晒谷场边。几只草垛黄黄的,压在蓝天下。
一朵一朵的南瓜花,把乡村照亮。把偷看南瓜地秘密的童年提亮。
一地南瓜花,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扫地风不经意间,落成我童年的底色。
如今翻晒出来,依然是那样灿黄如故。
读残碑
断笔,缺字,岁月扫过碑面,斑驳,苍茫。
古寺院前读残碑。林中啄木鸟啄着木皮。
溪水空流。我在夕阳下读碑。
一束光打在残碑上。
啄木鸟在啄木。
我仿佛听见石匠的凿子声,在镂空什么。
隋朝的石匠,落锤一千多年,收锤一千多年。凿下别人的功名。抡锤的大手爆裂,殷红,血,滴在石碑上。
我在读碑,从断笔缺字处读起。
像在为一个诗人读颁奖词。抑或,在为自己,读一段前人的后半生。
谁的凿子在镂着空山?
一记比一记狠。
阴森,空洞,如啄木鸟,敲打着大树的骨头。
民国老宅
她在行走,浮光掠影,游移在白光下,影子重叠着影子。
她身上温存着民国气息,一袭黄衫,透明而稀薄。
廊柱拐角处,她拖着影子前行。花纹地板砖,每一格,都填写着她虚拟的人生。
她的声音,空洞得如同隔世。
她说,民国三十八年,至民国四十一年。这三年间,大宅落成。
一阵风卷走了家族所有人,大宅成了空宅。
她留下,守着这座民国大宅院。
守着院门那把硕大的铜锁。她的大半生,都在锁孔里打转。
她的声音很虚。
想起民国时的老唱片,想起某个历史场景。
她浮光掠影般游移在白日下。
一袭民国黄衫,气息如丝,背影单薄。
在乡间
在乡间,一双鞋可以走很长的路。
围着村边一圈圈地走,自己跟自己接头,自己与自己相遇。
在乡间,不必装腔作势。与张三李四聊天,大土话,字面用词显得苍白。没人跟你论平仄,没人跟你说主谓宾。
在乡间,狗是狗,鸡是鸡,碾子是碾子。
炊烟是炊烟,稻草是稻草。
在乡间,我喊一声娘,娘在黑白照片里看我,只微笑,不答。
喊一声爹,爹在一捆信札里,他不说话,话,都写在早年的信笺上。
在乡间,喊一声自己的童年。
喊回来的却是一个晚年的自己。有了很多白发,一生的疼痛找不到地方安置,只刻在骨头里。
在乡间,低头是厚土,头顶是青天。
站在村口告别时,很想抱一抱老家屋脊升起的那束瘦瘦的、孤独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