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则
2021-11-12沈云霞
沈云霞
湖南省临湘市羊楼司镇子弟学校
一张账单
父亲七岁时,爷爷因病撒手人寰,奶奶领着一串儿女,在那个举步维艰的岁月,生活的艰辛自不屑说。家中男丁九代单传,没有旁支亲眷可以依靠,奶奶不得已只得带着姑姑们改嫁,留下父亲一人在凄风苦雨里摸爬滚打。
每一日,父亲都是熬着过的。乡亲们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顾父亲。衣服扣子掉了没人缝,父亲就用竹篾往腰间一束,衣服也就贴身了。有一回,父亲实在饥饿难耐,鼓足勇气偷偷从大队晒在禾场的红薯堆里挑了半个烂红薯充饥,被人看到后抓起来吊着打,每次开大会都被揪上台去批斗。一位九十多岁住在祠堂的孤寡老人垂怜,将父亲揽在身边,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祠堂旁边有个学堂,老师上课时,父亲就趴在窗口听,老师看到后把父亲叫进学堂跟着听课。晚上父亲恳求老人送他读书,日子虽然艰难,老人还是欣然应允,只是好景不长,半年后老人也离世了。
日来月往,父亲可以赚工分了,也就不再为生计发愁。伐木砍柴,锄地种菜,父亲是一把好手。十六岁时,被调去修建龙源水库。在修建水库时,父亲一眼就相中了母亲,却没有一个媒人敢替父亲去提亲。父亲的勤劳与忠厚,赢得了外公的赞许,不顾他人劝说,将母亲许给了一无所有的父亲。大婚那天,父亲穿的衣服是借来的,就连炒菜的锅,也是借的。两间摇摇欲坠的房子,一到雨天母亲就念阿弥陀佛,生怕房子塌下来。父亲没日没夜的忙活,天刚擦亮就起床,匆匆扒几口饭就到山上去做活,中午扛捆柴回来,吃完饭顾不上歇口气,又往山里钻,天黑了才回家。每次回来,肩头都不曾空着,不是一捆柴火,就是几根竹子。
家里的房子第一次翻修后,母亲开了个小卖铺,日子有了起色,父亲终于可以歇口气,不再拼命的劳作了。人一歇下来,脑子里就多了些想头,父亲是个敢闯又能接受新事物的人,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开启了他的经商之路。父亲的肩头不再是竹木与柴火,相继换成了照相机、放映机,后来又开始倒腾凉席、木炭、大米……估计父亲自己都数不清跑过哪些门路了,可一直不见起色,来回折腾,还不如先前在山上埋头苦干余剩的多。照相与放电影,在农村一年也轮不上几回,背着木箱子到处跑,真个是人吃了亏戏不好看。木炭吧,父亲买进时湿漉漉的,人家恨不得把木炭泡进水里,可卖出去时却被要求晒干,这一进一出不说赚,还要亏进去不少。直到接触木材,才比以往好些,却也累得不轻。
父亲把自家山上的树砍下来,请人锯成木方,扛到船码头运至文白,再请货车送到武汉找货主。与车主洽谈的不易,路上一关一卡的交涉,货主验货时的吹毛求疵,都让人心力憔悴。在一次给武汉货主送完木材后回家的船上,父亲拿着账单反复计算,又把钱拿出来细数几遍。父亲才上过半年学堂,木材按立方计算,父亲是算不太清的。只是自认为货主不会算错,又急于回家要转几趟车,结了账便匆忙往回赶,途中无意发现钱比往日的货款多了不少,便仔细核对。同船有一位大学生见父亲一直在琢磨着木材立方,便帮着父亲算了算,果然多出三千多块钱。父亲当即央请船夫掉头返程,要把钱还给货主。船上好多人都劝说父亲,一没偷二没抢,货主自己给的为何要还回去。八十年代初,三千多块钱在农村可以造栋好房子了。父亲却执意请船夫掉头,辗转几趟车后赶到武汉,货主店面已关门,几经打听,天要断黑了才找到货主家里。货主家正在造房子,父亲看到货主站在楼顶,便大喊老板账算错了,货主正在楼顶忙着收拾东西,没好气地说没算错,不会算你自己找人算去。父亲踩着跳板爬到楼顶,告诉货主账确实算错了。货主懒得理会父亲,继续清理楼顶上的杂物。父亲便把账单拿出来,货主走到哪里父亲便跟到哪里,一边走一边算账给货主听,然后把多出来的三千多块钱递给货主。货主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他做木材生意数年,第一次碰到多拿了钱还舟车劳顿给送回来的。那天晚上,货主亲手做了一桌菜陪父亲喝酒,并告诉父亲这样小打小闹是赚不到钱的,要父亲回家后承包林场,不用愁销路,做出来的所有半成品他都收。父亲坦言本钱不够,货主当晚就拿出三万块钱交给父亲作预订货款。父亲要给货主写收条,货主拦住父亲,拿着那张算错的账单声称这就是收条。父亲回家后,着手承包了村里的林场,又请人帮忙做成半成品后送给货主。一切循序渐进,父亲只需找到林场承包下来,后续工作便水到渠成。父亲的经商之路,才真正开始有了赚头。
父亲每次送货后回家,不管多晚,都要去一趟祠堂,那里还住着两位孤寡老人。四季衣服,新鲜的吃食,父亲多少都会给老人捎些回来。记得有年冬天,父亲半夜才踏雪而归,因第二天一大早又要出远门,到家刚卸下担子,就拿出几个罐头要往祠堂去,母亲劝父亲歇歇,第二天替父亲送去,父亲硬是不肯,说老人年事已高,冬天尤其难捱,见面说上几句话比吃罐头更让人暖心。村里谁要带个什么东西,父亲从来不会忘记。兄妹们的零食与课外书,母亲的衣物,乡亲们的生活物资,十几里的山路,无论刮风下雨,父亲就这样肩挑手提,把山外的什物一件件捎回来。父亲把老屋推倒重建,录音机、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父亲是第一个往村子里搬回这些电器的。家里的电视机是队上唯一的一部电视,每天晚饭后,母亲就让我们早早地把凳子摆好,方便乡亲们看电视。
父亲承包了几个林场,就需要有人看管,来回送货一个人也忙活不过来,父亲的本家亲戚在家无事可做,求上门来要父亲带他做生意。父亲就请他帮忙看管林场,一起送过货后,亲戚便向父亲揽下了送货的活计,另外请人守着林场。有了亲戚的帮忙,父亲便又分身去倒腾大米,父亲是个守信的人,便也轻信了他人。半年下来,自己掏钱买进大米赊给米行商家,几次催款商家又拿不出钱,资金周转不开,父亲只好去武汉找木材货主结账。还没进门,货主就劈头盖脸说父亲忘恩负义被钱蒙了心,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送了半年木材,除去货主给的预订款,货主还应给父亲一笔钱,何况又都是上等的木材,货主为何如此气恼?货主黑着脸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把与父亲当年算错的那张账单甩在桌上,说父亲拿了他的预订款却把货都给了别人,真是看走了眼。捏着那张账单,父亲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父亲万万没想到,亲戚揽下送货的活计后,另外找了货主,把货全送给了别人,结了现金自己造房子娶媳妇。回到林场后又发现亲戚把不能砍的树都给砍了,按照合同上的约定,父亲是要赔钱给林场的。
面对如此多的债务,父亲只好去催要米债。可到米行商家后却看到要债的人把门口都给堵满了,一位老人对父亲说,明日来早点,父亲大喜,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看到老人后急切地问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老人无奈地说,叫你早点来,是让你有个凳子坐,来晚了凳子都没有一个,岂不是要站得腰痛?父亲哭笑不得,看不到商家的人影,只有他的妻小与老人在家,日过半晌也不见做饭,进去询问才知他们家米都没有,父亲上街买了包米和菜,给他们做好饭,又留下点钱回来了。母亲听说后气得大哭,自己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去管别人死活。父亲把家里的电器全都变卖后,到处借钱把林场的钱还了。不得已又找到银行,好说歹说贷了一笔款,带上那张账单,再一次去了木材货主家里。父亲把钱还给货主,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货主,并把那张账单放在桌上。货主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账单,紧紧握着父亲的手说相信父亲,愿意继续支持父亲。可父亲拒绝了货主的好意。
父亲又开始起早摸黑地干活。从我懂事起,就没见父亲做过农活,我眼中的父亲一直是穿着整洁,脚上皮鞋锃亮,就连指尖夹着烟头的姿势都是那样儒雅。天刚破晓,父亲换上旧时干农活的衣服与解放鞋,把镰刀插在裤腰带上,隐入了雾蒙蒙的竹林里。此刻,父亲是如此瘦小,我几乎找不到父亲探入竹林的身影,远处传来砍伐声,笃定而又铿锵有力!
探寻野樱林
季节总在不经意间更替,踩着春天的尾巴,我盛装出发,到龙窖山去赶赴一场与野樱桃的约会。
蜿蜒的公路沿着龙源水库一直往山里延伸,山倒映在水里,格外清晰。哪怕是一根树枝、一片竹叶,都能分得真切。山依偎着水,水倒映着山。如果不是风将湖面泛起了涟漪,我甚至一度怀疑,这到底是一面镜子,还是一湾湖水。
在水库的尽头,我们按指路牌提示,从文龙公路拐入一条进山的简易公路,沿小溪不到五分钟,便到了山脚下,好客的王家洲村民为了方便游客进山,将山路拓宽了些。我们弃车步行,顺着指示牌一路攀登。山路虽然崎岖,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小鸟啾啾,溪水叮咚,我们的脚步倒也轻快起来。约摸半小时不到,我们便已融入了野樱林的怀抱。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的野樱桃树重重叠叠、树树相连,一丛丛、一簇簇,令人惊叹不已。脑海中极力搜索也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这片野樱林的壮观。整个落家坑到底有多少棵野樱桃树,无从计数,也无法估算出这些树的年轮。我们抚摸着高大挺拔的樱桃树,那樱树皮上布满了斑驳的裂纹,组成不规则的图案,透出一种沧桑的美。抬头仰望,每根树枝都挂满了樱桃,阳光从树叶间透过来,满树的樱桃如点点繁星。一阵山风吹过,树叶婆娑,树枝摇曳,红的黄的樱桃点缀着满山的绿。攀下树枝,那一串串樱桃,饱满圆润,晶莹剔透,似乎吹弹可破。摘一枚放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碰,果汁便已搅动了味蕾,酸酸甜甜,让人欲罢不能。
在这天然的氧吧里,同伴们早已忘却此行是为采摘樱桃而来,各自忙着摆弄姿势拍照留念,或努力踮起脚尖与树上的樱桃亲吻,或靠着枯树任阳光泼洒在身上,或张开双臂仰望天空,让质朴的山风舒缓疲惫的心灵,让清新的空气洗净所有的思绪。
站在落家坑山之巅,一个个小小村庄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绿水青山处,一幢幢别致的小洋楼错落在公路的两旁。鸡鸣狗吠间,偶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九曲回肠的龙窖源,一溪碧水缓缓地流入龙源水库。湖水安静的淌着,蓝天白云静静的织在这幅画卷上,优美恬静。湖面就像镶在群山间的一块碧玉,在和煦的阳光下,安静得如一个处子。这是人间、还是仙境?似梦似幻,我陶醉在这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若能携一知己隐居于此,白天游走于山野,种几丘菜,养几只鸡。晚上闲坐灯下,流淌在《高山流水》的优雅琴声里,阅几卷书,码几行字,人生还有何求?
我背靠樱桃树依石而坐,享受着这份来自旷野的清幽和静谧。山风夹着泥土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闭上双眼,让我的灵魂游离于这片樱桃林中,恍若自己就是一颗小小的樱桃,在阵阵山风中翩翩起舞,在周而复始的滴答里感受着自己匀净的呼吸,远离城市的喧嚣与纷繁,让心和灵魂都归于宁静。
夕阳是个温情脉脉的美容师,樱桃的脸被晕染得更加的红润透亮。在落家坑的野樱林中疯了一天,离别之际,我不禁再一次拥抱不知年轮的樱桃树,纵然不舍,我们也不得不迈出返程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