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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故事

2021-11-12

雨花 2021年10期

童 末

1

整整三十五个小时后,于瑶在一块方形烈焰跟前停住了。落日的光灌满走廊,但她仍觉置身午夜。夏日的黄昏叫所有人淌汗,她却不停地打着冷战。整整三十五个小时的阵痛把于瑶送到了这儿。眼前的玻璃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随即,一阵嚎叫从走廊深处传来,把迷失在时空某处的意识又拽回到她身上。她盯着玻璃门内的两片嘴唇,它朝她张了又张,她毫无反应。整张脸孔焦急地扭起来,吐出的声音像在训斥她。这回,于瑶听懂了:“不行,只能你一个人进。”

她呆住了。她根本没准备好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于瑶抓住丈夫的手臂,好像一旦松开,她就要在这劈向她一人的烈焰中蒸发。但没有时间犹豫了。于瑶迈了一步,就在这时,阵痛再次把她钉在原地。她僵直后背,双手托住坠胀的下腹,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疼痛在她的身体里劈开一道深渊。她发出破碎的呜咽,又把它压下去。她忍耐着。它终于松手了。于瑶抬头,以一阵简短的沉默与丈夫告别,朝着走廊上方那闪着绿色荧光的“待产室”三个大字蹒跚而去。

从这儿开始,她必须孤身一人面对人生中最大的秘密了。以前,和很多人一样,于瑶认为秘密总是私人性的,被极力掩藏的——小小怪癖,身体的缺陷,心灵地下室的污秽,逾越边界的欲望。于瑶现在明白,另有一种秘密,既敞开,又关闭。此刻,它藏身在她的皮肤底下,又将自己的存在置于所有人的目光之中。秘密以一个胎儿的形态在于瑶身体中蜷缩、游荡、生长,揭开她内部无边的黑暗。这秘密如此贴近,分享着她的血液和氧气,呼吸和心跳,让于瑶以为她拥有它;它又如此遥远,独立于她的意志,就好像,在它揭晓自身之前,她就像一只皮箱,并不明白自己装载和运送的是何物,否则,为何她用上了全部的视力、头脑、器官和神经,也仍然既看不见它,也摸不到它?

和它共享的这段旅程一直没怎么折磨于瑶,她也几乎从未感觉失控。前天凌晨三点,第一阵肌肉收缩自睡梦中降临,在醒来之前,于瑶意识到旅程快接近终点了。黑暗中,丈夫沉睡在旁侧,于瑶悄悄起身,走出卧室,躺到隔壁的单人床上。宁静未被打破一丝一毫,她独自接住了这甜蜜的、破晓般的悸动。那时,于瑶仍然感觉良好。后来情况急转直下。阵痛如此漫长,如此毫无变化,让她体力耗尽,同时倍感困惑。于瑶刚把自己搬到待产室剩下的那张空床上,又一阵狂暴的挛缩冲击而来。她撑着床侧的不锈钢扶栏,一点点站起,开始摇晃自己——她总得做点儿什么来挨过这时刻。

待产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旁人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三个肚子隆起的女人连同她们弄出的声响挤满了房间。背对于瑶侧躺着的那个正急促地低泣,时而发出一声长得让人无法忍受的呻吟。躺在于瑶旁边床位上的那个紧闭双眼,乳房如同溺水者般上下起伏。一个圆眼睛的女人,长发披散,光着下身,瘫靠在一张挂着输液瓶的轮椅上,时不时移动一小段距离,一边放声大哭。突然间,一阵诡异的死寂统摄了一切。圆眼睛女人停在房间中央,卸下所有表情,像被一束强光攫住的林中动物。死寂沉沉压下,仿佛只是为了让四个女人谛听彼此的痛苦。这时,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圆眼睛女人发抖的膝盖快速攀爬而上,涌上她的脸,刺穿她的眼睛,又从那里倾泻而出。最终,它化作一声可怕的嘶吼,从她的全部毛孔中爆发。她滑向房间一角,庞大的身形仰面倒下,崩塌在床单上。她猛地掀开睡衣下摆,她的悲愤正从那里喷射向天花板。

“我不要挂水了!我要回病房!痛死了!”

女人的控诉仅仅惹得刚走进房间的护士放声大笑。“不挂你就一直痛!今晚也别想睡!你拖嘛,拖到明天,从头开始再痛一遍!”

本地方言吼出的话如同一声诅咒,鞭打着房内的所有人。于瑶和另外三个女人几乎一动不动。痛楚已经再次将她们一个个囚禁在各自的身体里。那个护士朝于瑶走来,手里拎着两瓶催产素。药水很快进入于瑶的身体,阵痛将加剧、加快。于瑶不知道哪一个更考验她的耐心和毅力:是内在的疼痛,还是身旁的景象。这时,仿佛要让这一切更像一个噩梦,之前在走廊上响起的嚎叫又出现了。于瑶真切地看见了隔壁的生产室,门大开着,一张沾满血迹、黏液、泪液和汗液的手术台上,蠕动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嚎叫久久不息,像来自冥界的一阵狂风,回荡在整个楼层,终于吹灭走廊中最后一道烈焰。天黑了。

于瑶感到自己被困在了痛楚的迷宫中。快四十个小时了。她想象不出这折磨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结束,阵痛把时间不断拉回同一个当下。没人告诉过她会如此。没有一个经历过这一切的女人吐露过,包括她自己的母亲,就好像它无法被诉诸言语。于瑶感到孤独,感到自己被放逐到体面、可控、值得一过的生活之外,跌入一个陷阱。属于文明世界的一切彼此结成联盟,布下这陷阱。这联盟谁都有份,甚至包括她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然后,在这座异乡的医院中,生的秘密陡然公开,以混乱、粗野的真实面貌扑向她。不,她没有跌落到文明之外,她恰恰站在它的中心,它的起点——一座充斥着鲜血和号叫的原始丛林。几个世纪以来,物质的丰饶,技术的迭代,理念的消长,信仰的持存,凡此种种,只为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掩饰这一中心,此刻却如层层纱布脱落在她脚边,露出一个从未愈合过的血与肉的洞眼。

于瑶转过身,背对待产室。她的床旁有一张黄漆脱落的方桌,桌边的墙壁上开了扇小窗,窗外是一个小山包,山体裸露的表面早已被水泥砌死,化作地基。重叠的屋顶遮住了大部分视野,只留出天空的一小角。于瑶盯着那夜幕的一角,深呼吸,竭力压低自己的呻吟。她把心神凝聚在这上面,好像生活是否可以继续体面、可控、值得一过,全系于她能否做好这件事。

要不是因为怀孕,于瑶和丈夫不会离开有雾霾天气的首都,回到丈夫的家乡。春夏之交,大块雨云时走时停,阵阵强光中,这片陌生山地如一块绿宝石在她眼中闪烁。乍现的日光,撞上额头的白雾,饱满发光的暮色,街巷尽头耸起的条条山壁,无不向她展示着一种奇特的自然力,是在北方平原长大的她从未见过的。但对这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其内在的原则和节奏,她保持着疏离。这样的小城生活她熟悉,她就是从那里面逃离出来的。一天夜里,和丈夫在河谷旁的老城区散步时,在河堤烤鱼店的露天座位上,于瑶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旁若无人地解开上衣,掏出乳房,把怀里啼哭的婴儿抬到胸前。她的表情好像仅仅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皮夹,甚至不需要低头看上一眼。孩子的嘴突然从她身上脱落时,褐色的乳头一下暴露在晚风和路人的目光中。于瑶慌忙别过头,好像被目光冒犯到的是她自己。也许这是个疲惫得无力在乎自己的母亲,于瑶想。但紧接着,一些刻在记忆中的印象纷纷赶来——产检大厅里浮肿得透明的大腿、变形的腰肢,洗手间里抱怨漏尿的女人,晕倒在队列前方的患高血压的产妇。于瑶又想起几年前,在老家待产的表妹撩起睡衣时的画面:深红色的妊娠纹如同地震裂痕爬满下腹部,表妹的腋窝、脖颈、整张脸都变得乌黑,像戴了副不属于她的鬼脸面具。

这些画面只是预演和余波。此刻,于瑶正面对抗着新生的狂暴,祈求自我的小船可以在巨浪下安然脱身。两个小时后,在待产室对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当胎膜被人工刺破,温热羊水在她身下淌成一条河,阵痛大雨般落下,于瑶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一个中年女医生带着一个实习生来了,准备给她插导尿管。她的下体变成了授课用的活生生的模型,在没有任何提醒的情况下,粗针般的导管刺入下体。于瑶发出一声尖叫,忍不住朝肚子的另一侧眺望,却只看见一对脑袋埋伏在她的两腿之间。教学中的师生显然对她的尖叫无动于衷,继续用阅读操作手册一般的口吻小声嘀咕。授课结束,她们走了。房间里其余的人也一瞬间全部撤离了。

于瑶独自躺在绿色的金属手术椅上,等着去让她丈夫签术前协议的人回来——那个人似乎不准备回来了。各种设备的金属部件在白得发亮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门大开着(似乎这家医院里所有的门都无法合上),走廊里一片阒寂,午夜子时的阒寂(这是晚上七点半)。时不时地,颤抖的波浪从于瑶身上滚过。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滞重的脚步声响起在门口。一个陌生孕妇正被护士搀扶着走进房间。她佝偻着憔悴的身形,赤脚穿一双透明塑料拖鞋,每挪一步,鞋底就“吱嘎”一声。等她走近,于瑶看见她的左眼受了伤,肿胀变形的眼皮盖住了眸子。女人在于瑶旁边的手术椅上极其缓慢地躺下,便一动不动了。和她灰色背心上的污迹和几乎散架的身躯搭配在一起的,是她近乎痴呆的沉默。可是,等女人睁开那只完好的右眼,侧过脸来望于瑶时,那细长眸子后面站着的并不是一个傻子或疯子,只是一个茫然、胆怯的年轻乡下女人。就在打量这个女人的功夫里,于瑶头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不晓得是不是哑巴,”护士对快步走到女人身旁的大夫低语,“也不晓得听不听得见。”

大夫点点头,上身探过手术椅,嘴巴凑近女人的脸,像哄孩子那样,一字一顿地慢慢吐出声音:“306床,放心啊,我现在给你看一下,别动。”

女人兀地坐了起来。大夫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第二次缓缓躺下。

护士把女人的深蓝色棉纱裤子褪下时,那两条遍布淤青和伤疤的腿让椅旁的所有动作停顿下来。

2

她的手从腹中紧紧抓住它。她的身体并不知道这是分离的时刻。于是,当另一双陌生的手把它从柔软的羊膜中拔出来时,她的怀抱破碎了。一整个世界挤进了她与它之间。在再次转动起来的世界中,无影灯罩上跳动着反光,于瑶在那颠倒的投影中第一次看见它。它被一双手高高托起,在脐带的另一端模糊地晃动了一下。它被抱开了,她的一颗心追了过去,穿出空旷寒冷的手术间,来到另一个空旷寒冷的房间,在它附近急切地闻着、听着、嗅着,终于,她在漆黑一片中等到了那一声啼哭。哭声像世界的一道金色眼睑,张开了。

它被墨绿色医护布裹着,捧到于瑶脸旁。落在于瑶身上的光线、空气,现在同样落在它身上,她的女儿。沙沙,于瑶轻轻叫了她一声,泪水随即模糊了视线。秘密终于不再是秘密了。它化身为沙沙,落入这个世界。

沙沙又被抱走了。于瑶独自留在手术台上,等待清理、缝合。她感觉自己空荡荡的。对这具咧着嘴的皮箱似的身体,她头一次变得毫不在乎。狂暴已经平息,不等手术结束,于瑶就昏睡了过去。

就在沙沙落地的同一时刻,306床的女儿也出生了。嘹亮的啼哭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分娩前,主治大夫发现已经来不及给306床做全面体检,她又无法回答任何提问,顺产的过程中,大夫一直担心她是否挨得过去,害怕突然听见一声骨折,或者因为用力过猛,某个器官破裂而大出血。这都是有可能的,毕竟,光是她身体表面可见的伤就够让人担心了。还好,一切都很顺利,也很迅速,在大多数产妇需要缓一缓再发力的最后时刻,她腰背一弓,体内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能量,把胎儿推出母腹。但即便在那一刻,这女人也安静得像截木头。只是那只肿胀的左眼用力睁开了,一双眼睛开始跟随着女儿转动。分娩结束,主治大夫摘下手套,交代助手给306床检查一遍身上各处的伤口,该处理的都处理一下,尤其是新伤。大夫走回办公室,准备填写生产报告。今晚可以提早下班,她心情轻快。这多亏了这个乡下女人强健的体格和罕见的忍耐力。如今这样的产妇不多了。她见过太多年轻女孩直到做母亲的那一刻,仍然跟小孩似的,宫口刚开一点,就要求上无痛,就撕心裂肺地叫,就抱怨医生、护士、家人,好像免除她的痛苦是所有人的首要工作。不过这个女人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大夫皱了下眉,又摇了摇头,把这个问题塞进内心的角落。她在这间医院的妇产科工作十二年了,时不时地会看见这些从周边村寨上来的女人,拖到拖不下去的时候,她们突然出现在医院门口,从急诊直接转入手术室,腹部装着熟透了的葡萄似的成串肿瘤,或一个情况危急的婴儿。虽然已是二〇二〇年,这样的事还是和上个世纪一样多。大夫是本地人,知道对这些病人的身体状况问出第一个“怎么回事”,得到的答案总会扯出更多的“怎么回事”,接下去的回答或者是无从回答,都会让她心里越来越沉重,从此这一切就会像幽灵一样尾随她,她就没法过自己的日子了。年轻时她这样追问过一两回,后来她就做不到了,忘了是因为追问导致的失落还是恐惧,也许两者都有吧。大夫打开晚餐的外卖盒,点开电脑中的报告模板,看了一眼306床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名字——熊连枝。她在键盘上敲下这三个字。

丑娃。连枝抱着女儿,默念她的乳名。等到她懂事的时候,也许会不乐意自己叫这个名字。可丑娃好活好养。连枝希望她活下去。丑娃半趴在她的胸前,吮了一会儿奶后睡着了。连枝细听她的呼吸,看着襁褓巾里她微微颤动的小脸。襁褓巾,还有一袋纸尿裤,是连枝走进医院时唯一给丑娃准备的东西。襁褓巾是嫩粉色,带着小西瓜的图案。在店铺里,连枝本来想选一个不管男娃女娃都可以用的颜色,比如蓝色、奶白色。但她一眼看中了这件。那时她就有预感,这次还是个女儿。连枝庆幸自己带着她逃了出来。

刚坐上出村的小巴时,她挺害怕。小巴上还坐着光艳妈,问她去哪里。连枝笑了笑,指指窗外。光艳妈没再问她带着这么大的肚子怎么还往外跑。小巴驶过她打过工的鸟笼厂时,连枝看见山头上那个巨大的鸟笼雕塑,她更害怕了——这是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肚里的娃让她困乏,她打起盹来,依稀听到那男人和他母亲的说话声,身上的伤变得烫人,惊醒了她。娃在踢她,他饿了。到了县城汽车站,连枝不敢歇脚吃饭,找到一趟去高铁站的公交车。她从火车站的电子屏幕上选了一个西北方向的大城市名,抄在纸上,递进售票窗口。火车不停穿过隧道,密集的山影一晃而过,渐渐平缓,像一堆堆馒头。山前有白色的房子,和她老家的木板房完全不同,都是水泥砌的。在陌生的风景中,连枝渐渐放松下来。她以为要走很久,可天还没黑就到了。连枝跟着人群出站,找公交车站。在26路的站牌上,她看见“第一人民医院”。车把她带进老城。已经入夏,夜宵摊摆出来了,老城灯火通明。连枝过了桥,拿着一张写着“第一人民医院”的纸条一路问人。人们看看她的肚子,也许还有她塑料拖鞋里沾着尘土的肿胀的双脚,态度变得友善。一条沿河的步道把她带到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在门诊大楼的一扇侧门外,连枝看见露天地铺上睡着许多人,里面也有老人和孩子。娃随时可能出生,当晚开始,连枝就在那儿过夜。

丑娃在连枝怀里轻轻蜷缩了一下,连枝就醒了。她记得这种感觉,就算在最深的睡眠中,身上也有一块地方,始终朝着孩子的方向醒着。丑娃哼唧了一声,在哭出来前,她吃到了奶水,马上安静了。连枝也记得这种感觉。几个月前,她还在这样喂着将近一岁的大女儿。大女儿的嘴永远不再张开后,奶水却一点不见少,没日没夜地流,濡湿上衣,替代了她的眼泪,现在,它奔涌向丑娃的喉咙,她砸吧着嘴,心满意足地吞咽,连枝日复一日的沉默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它的味道。

那沉默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并不是得知大女儿出事的那一天。连枝从田里奔到屋门口的水塘时,她已经被人捞上来了。连枝抱着那湿冷瘫软的小身子,嗓子里发出木块烧裂般的喊声。也不是第二天。男人和连枝把她搁在一块废门板上,抬到后山去。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那个她早已不愿再视作丈夫或女儿的父亲的男人以此为借口停下,在脚旁挖了个浅浅的坑,像给一条狗或一只猫挖的,而他母亲那天连门都不肯出。连枝一个人抱着她爬到山顶,用哭声和着泥水安葬了女儿。后来,她去鸟笼厂讨回拖欠的工资,找邻村的石匠凿了块碑。那男人为错失那笔钱打她时,她已经好多天没说过话了。悲伤在那间屋子里始终缺席,她的心渐渐像石头一样死寂,好像生来就如此。仅存的力气只够她背对那男人,双手护住肚子。也许,当他第一次动手时(她那会儿才嫁过来三个月),在无路可退的恐惧中,沉默的种子就种下了。后来,当她发现哀求没用,反抗会激怒他,只有不吭声可以让挨揍的时间短一些,沉默就变成了她脆弱的屏障。落在她身上的拳头突然而至,渐渐地跟他喝不喝酒不再有关。除去这间布满拳头的屋子,她没有亲人可以投靠,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藏,所以,当不满一年她再次怀孕,重回鸟笼厂打工的盼头也没了时,她仍然留在那里。有时,他母亲会提醒他不要打肚子(守寡三十多年的她一直在盼孙子),他会短暂记得,很快又忘了。在他猛抡了一顿拳头之后的一个夜里,连枝躺在黑暗中,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发紧,接着她摸到了血。第二个孩子可能就这样死去,恐惧唤醒了连枝。一种全新的感觉蜇着连枝的脊梁,她像触了电,弹坐起来。头一次,恐惧不再化作哀伤,而是愤怒。直到那时她才明白,大女儿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死于溺水的意外,她是被这间屋子里的敌意杀死的。那敌意从暗处走出来,见了光,越长越大,连枝被它压小了,小得当它霸占整个屋子,把大女儿永远赶出屋时,连枝还来不及看清它的嘴脸。就在那个夜里,连枝决心逃走。她无知无识,但不蠢。如果此后她还心存侥幸,相信那敌意会停止伤害她肚里的这一个,那她就是蠢了。她一点点地攒钱,可是还不够。她不得不偷了他母亲的一枚金戒指,托人悄悄典当了出去。她咬牙挺过他的暴打,直到临产的那个月才动身,不再是出于害怕,只是为了省下之后要用的钱。后来,当连枝一次次更换交通工具,和背后那个她想永远逃开的世界一刀两断时,她唯独放不下大女儿。在外面的世界中,那个小生命毫无存在的痕迹。于是她继续以沉默来为大女儿服丧。在医院附近逗留的那几日,那沉默平静下来,和丑娃一同疯长,变得那么结实,好像大女儿在以另一种生命继续存在,好像沉默也是丑娃的母亲。

病房燠热,306床挨着走廊,离窗最远,一点风都吹不进来。连枝喂完奶,拉开围在床周围的一圈布帘,才发现房间依然安静,依然只有她和丑娃。另两张床一直不见有人来,床褥上只有衣服和杂物。连枝猜想这两位产妇应该正在她刚待过的那层楼生孩子。除此之外,她就不懂别的了。比如,她们的家人正守在手术室或产房外,像她这样孤身一人来生孩子的很少;比如现在有无痛分娩;比如,离开了土地和家庭的女人,即便带着孩子,也可以找到某些活路。连枝不懂这些。那间屋子里原来有台电视,后来被男人砸坏了。如果她去村口小卖部看一会儿电视,就会招来打骂,田里有许多活等着她干。再后来,她也没法回鸟笼厂了。所以连枝不懂的事越来越多,那些事此刻正叫她犯愁:她欠了医院多少钱,尤其那些人还给她弄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伤。接下来该怎么养活自己和娃?她是不是最好今晚从医院逃走?那样会不会惹麻烦,让丑娃也跟着遭殃?连枝开始为明天,为之后的每一天忧虑起来。可是当连枝低头瞧见了熟睡在她臂弯中的丑娃,就把这些全忘了。丑娃眉毛浓,眼睛像小鱼,和姐姐刚出生时很像。她是不是懂得母亲在想什么,才把姐姐的模样刻在自己身上来安慰母亲?连枝心里亮堂了一点,沉默好像也透明了一点,轻了一点。今晚先在这儿好好睡一觉吧,连枝在心里对丑娃说,明早太阳一出来,我们再走。这个决定让连枝高兴起来。她抱着丑娃站起,带着同样变轻了的身子踱到窗边。连枝听见远处汩汩的车声,似乎又望见了医院门口那条大马路,河边步道上的人,对岸热热闹闹的店铺和馆子。她灵光一闪,想到也许可以在这座城里找到一份生计。这里会有她一个位置的。因为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在她忍受了那一切之后。因为现在她自由了,谁也不能再把她关在那间黑屋子里。因为天意让她的这一个孩子在这座城出生,而若不是为了终结曾经的痛苦,她们娘俩不会成功。因为她所需甚少。因为她决意不再害怕。因为她是母亲。

连枝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大了,明天的忧虑也就变小了些。于是,当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时,连枝脸上的微笑还没消失。她安安静静地抱起丑娃站着,看着那两个男人把楼上见到过的那个女人从推床上抬起,放到307号床上。她的孩子躺在和丑娃一样的粉色摇篮中,紧挨着床。她的丈夫、家人开始围着她和孩子忙前忙后。在此期间,女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摇篮。

3

于瑶仰面躺在307号床上,下腹部压着一条沉沉的加速排血的铅袋。父母和公婆都回去休息了,丈夫在办理转到VIP房的手续。布帘围起于瑶和沙沙。病房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像发酵的食物。窗开着通风,可风还是热的,空调的冷气根本不奏效。于瑶想早点转去VIP房。经历了将近两天两夜的这一切后,她渴望着VIP房里洁净、清凉、私密的空气包裹她消耗过大的身体和绷紧的神经。等月子中心安排的月嫂一会儿来帮她开奶时,她也能有点儿隐私。麻药似乎还没完全过去,伤口还没开始疼,于瑶只觉得嘴里发干、发苦,后背像躺在一块砂纸上。她隔一会儿就侧过脸去看一下摇篮中的沙沙,听听她的呼吸是否平稳,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她握紧的小手。突然之间,没有任何预兆,沙沙哭了起来。最开始的两三声是嘤嘤地低声啜泣,之后就变成了嚎啕大哭。于瑶赶紧撑起上身去抱沙沙,刚做完手术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慢。沙沙涨红了小脸,紧闭眼睛,哭声一阵比一阵更愤怒。她是热了还是冷了?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于瑶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她轻轻摇晃怀里的沙沙。没有任何过渡,沙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好像于瑶无意中施展了什么魔法。于瑶笑了。她就这样把沙沙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沙沙温热的身体紧贴在她胸口,让她瞬间放松下来,睡得很深。等到沙沙又一次哭起来时,于瑶还以为那是一个梦,梦里她又饥又渴,走在四面八方的风里,抱着一个似乎随时会从她怀抱中滑走的面目模糊的婴儿。婴儿哭啊哭啊,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于瑶一边像之前那样轻轻摇晃她,一边把她抬高一点,解开上衣,掏出乳房,把那个啼哭的小东西抬到胸前。做这些动作时,于瑶仿佛钻进了河堤烤鱼店门口的那个女人的身体里,自己却远没有她流畅,她笨手笨脚,着急忙慌,终于,如同漂浮着的宇宙飞船的两部分,她的乳头和那张小嘴终于对接上了。婴儿吮了几口,显然什么都没有吃到,嘴一松,再次号哭起来。这时于瑶才记起可以喂婴儿奶粉,同时又记起她压根没买奶粉。自己怎么会这么粗心呢?现在丈夫也不见了,月嫂迟迟不来,她刚刚有了这个女儿,可女儿的身旁却只有她这个愚蠢又缺少母亲本能的母亲。分娩前一直隐隐约约盘亘在于瑶心头的一个想法现在一下浮现出来——她是个紧张、胆小、只顾自己感受的母亲。她的自我意识压抑了她做母亲的本能,所以她无法顺产,所以她现在手足无措。沙沙响亮的哭声继续在她混乱的头脑中上涨,就快淹没了她。她一定是饿了,饿极了。于瑶赶忙腾出左手来挤压乳房,手一触上硬得像石块的乳房,就疼得她倒吸凉气。终于,几滴透明的乳汁冒了出来,很快又中断了。沙沙还在用尽全身力气哭,连脚底板都绷紧着。于瑶拍她,“哦哦哦”地安慰她,她不看也不听。于瑶机械地继续着摇晃、拍打和低声安慰,心里越来越黯淡、无助。之前漫长的阵痛和躺上手术台那一刻开始的恐惧仍在咬噬她的神经,她的喉咙抽紧,一场崩溃式的大哭就要汹涌而出。于瑶正要伸手按铃,让护士把她丈夫找来,这时布帘打开了。

306床的女人站在于瑶面前。因为关注着沙沙,进房间时,于瑶根本没看见她。她的模样现在不同了,不再佝偻,两眼睁开,里面流淌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呢?让于瑶清醒,又好像进入了更香甜的睡眠。女人的变化如此之大,以至于当她朝着于瑶怀里的沙沙伸出双臂时,于瑶没有看见她灰色背心上斑斑点点的污渍,也没有闻到她浑身浓烈的汗味。恍惚中,于瑶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她一直焦急等待着的月嫂。没有片刻犹豫,于瑶效仿着眼前女人的姿势,同样伸出手臂。当她的指尖和皮肤触到那对陌生的胳膊时,她感到不仅是沙沙,连她自己也被它们托住了。沙沙在两双手臂架起的桥上微微一翻身,脸蛋埋进女人敞开的胸口,紧贴她暗色的皮肤,舒舒服服地吮吸起来。哭声顿时终止了。这是沙沙和母亲分离后的第一顿奶,她喝了好久,四周转眼陷入一片静寂。梦快结束了吧,于瑶想,于是她睁开眼睛。丈夫在床脚打着盹,沙沙在她怀中酣睡,布帘消失了,她看到一间宽敞的套间,硕大的房间内只有她和她的家人。在彻底清醒和遗忘之前,于瑶刚来得及回忆起,当她半梦半醒地躺在推床上,转移到这个房间的途中,她在走廊上最后一次看见306床的女人。女人正抱着自己的孩子(粉色的襁褓巾里好像也是个女儿),神情紧张地快步向前。和于瑶错身而过时,她没有看见于瑶递给她的微笑。

那张噩梦般的脸从走廊另一头浮现出来时,连枝心头一黑,好像世上的一切光亮永远地灭了。就在没料想到的这一幕把连枝钉在原地,在她十指掐紧襁褓巾,连丑娃被掐得哭起来她都没听见时,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他一边朝她靠近,一边半扭过头,对身后的一个人张嘴说话。连枝看见男人背后,半空中,一顶蓝白相间的帽子像水上的浮子颠着。首先从连枝心底翻搅起来的是悔意。她不该偷他母亲的戒指。但他不可能只是为了一枚戒指报了警,又费了那么多时日找她。他们要丑娃。可丑娃是女儿。那么他们就不要她。他们的不要和要一样可怕。那间黑屋子围拢过来,连枝感到自己正在变小。她想阻止自己变小——她就要失败了。连枝张望四周,寻求着不可能的希望。那张接通每个房间的按钮的宽台子就在连枝旁边,一个护士正低头坐在后面。几个人进出病房,谁也没朝她这里看上一眼。连枝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要对外面这个世界说什么?一个男人来找他走失了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正在发生的不是这个吗?他一定是这么跟警察说的。世界在他那一边。男人每走一步,她的嘴巴就焊上一道锁。她想错了,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个母亲。

她只能做母亲能做的事。连枝安静地,同时飞快地转过身,越过亮的暗的病房,越过走廊里的人,洗手间,茶水间,越过更多亮的暗的病房,朝着走廊末端的那扇玻璃门走去。走廊好长,走完它几乎已耗尽连枝全部的心力。她终于来到玻璃门前。门外是一个露台,白天用来给家长晾晒新生儿的衣物,保洁工傍晚下班时就会用链条锁锁起来,今天不知为何,一直到接近凌晨的这个时刻,门还开着。刚刚,连枝就是抱着丑娃去那里乘凉的。露台上没有人。连枝刚跨过玻璃门,一支歌就在她身上醒了过来。以前每次哄大女儿入睡,她就是哼的这支歌。连枝垂下头,又看了一眼丑娃,这才哼着歌走到夜空中,来到露台边缘。

一层糖霜似的月光重新洒向窗台。风停了,住院部门前的草丛里,一只蟋蟀叫了起来。月嫂抱着仍在断断续续抽泣的沙沙,在窗前踱步。于瑶一会儿看看月嫂怀里的沙沙,一会儿听听丈夫的鼾声,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别无所求。重返文明世界让于瑶心存感激。从现在开始,有许多人会帮她,沙沙会在文明之中得到照料、指引和教化,她不必再孤身一人。一天天过去,伴随着这个迅猛生长的生命,她将会懂得如何和它共处,懂得不再去期待自己原有的生活返回,懂得她的旧我会在爱的绝对命令下化为碎片,紧随在女儿四周。最终,她也将懂得如何用那些碎片重新组合出另一个新生命——既是她自己,也是一个母亲。这一刻,她确信这一切将会发生。也因此,她看不见拥有这样的未来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幸运。她也不知道,随着日子的挪移,她终会忘记。忘记狂暴的痛楚,忘记血与肉的洞眼,忘记那座原始丛林,忘记那秘密。这一切将和窗外的那片黑暗一样,融化在明天之中,好像再不需要诉诸言语。沙沙也会忘记。在这个小小人类之家的围绕下,她将和最初的同伴分开,忘记他们每一个既是那秘密的果实,又是它的种子。所有的婴儿都会忘记。他们将紧紧抓住、独占、吸收每一份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