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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楼

2021-11-12汪夕禄

雨花 2021年7期
关键词:水怪李静馆长

汪夕禄

二十岁的时候,我曾经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仓库看管人。

我从家乡来到这个城市,没有一双皮鞋,第一次上街闲逛,穿着母亲新做的黑布鞋,踩到一块西瓜皮,摔成了骨折。好在年轻。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一分钱没有挣到,把半年的生活费都用在了医院里。我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我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没有一个朋友,那双闯了祸的布鞋,一正一反趴在床下。看到布鞋,我特别想念母亲。我挣扎着起来,走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痛哭了一场。那时候,窗外新千年的夜空正亮,一个个长着尾巴的焰火,刺破黑暗,升入高空,很快消失在暗夜当中。

在医院里,我认识了一个老头。他是市博物馆的馆长,酒喝多了,摔断了小腿。我们躺在同一间病房里。他是个孤单的老头,姓黄,除了单位里有人来看过他,没一个家人来过。后来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在外面读书,他没敢告诉女儿。妻子平时在女儿那边,也没有出现过。我喜欢看书。他也喜欢。所以我们的病房平时很安静。我看的是从原来学校图书馆顺出来的一本小说,书名叫《绿衣亨利》。我看得很入神。他带了一本汉语词典,每天都看。我不喜欢和陌生人讲话,他主动跟我说话,问了我年龄、家乡,我一一作答。后来陷入沉默。看到我手上的书,他问,你喜欢读书?算是吧。我回答他。平时看什么书?乱看,主要是小说,外国的。我指指手中的书。聊着聊着,我算是对他有了一点兴趣,于是问,您每天看词典?他解释道,小说、散文,包括学术著作,都带着作者的体温,主观性强,只有词典最诚实,所以我只看词典。我答不上话,觉得他很牛。

就是这个很牛的人,知道了我的情况,帮了我一把,出院后,他让我到博物馆的一个库房里看门。你主要是去读书。他这样对我说。我很感激他,拎了一瓶酒去他家看他。他把我的酒放到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我们喝掉了一瓶。我的酒量一般,却没有醉。他也没有醉。我们刚想喝第二瓶,来了一个漂亮阿姨。黄馆长赶紧把酒收了起来。阿姨没有看我们,直接进了房间。我还算清醒,赶紧起来告辞。他把我送到门口,送了我几本书,是一套许国璋主编的英语教材。那时候,只要有点上进心的青年,都在学习“许国璋”。我收下了,努力笑了笑。

市博物馆总共有两个仓库,我看管的这个仓库是老监狱改造的,里面不知道存放了些什么。我虽然是看管人,却不是管理员,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不让陌生人靠近。有一条大黄狗是我的伙伴,这条狗有点呆,个子很大,骨架结实,就是脑子不行,遇到陌生人从来不叫,看到熟人就叫。白天还有一个姓罗的管理员,人们都叫他小罗。看年龄,他也有五十多了,都这年纪了还被人叫作小罗,总让人难受。他自己好像毫不在意,我这个外人也就不需要多想了。到了晚上,就剩下大黄和我。大黄睡觉,我睡不着,像狗一样瞎逛。更多时候,我到录像厅消磨时间。有一天晚上,录像厅人不多,看完了前面的正片,片名记不得了,港片,枪战,从开始打到最后,里面的演员都面熟,但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有人喊老板加片,老板就加了一部。极其香艳,看得我吞咽不已。正看着,忽然感觉不对。回头一看,一个短发女孩,正瞪大眼睛看着屏幕。我吓了一跳,这个录像厅我经常来,在看加片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到过女性。一般情况,老板说加片的时候,女孩们就自觉地走了。因为加的片子要么是那种片,要么是恐怖片,女孩子看了毕竟不方便。短发女孩没有发现我在看她,还是看着电影画面。时间不长,电影画风一转,两个肉体纠缠在了一起,女孩好像忽然明白过来,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有点失落,同时又非常愤怒。可是,我找不到失落和愤怒的根源,失落和愤怒本就是那个年纪的底色。我站起来,也走出去。没有看到短发女孩。录像厅外面就是小城的夜市,人来人往,一个摊位挨着一个摊位。逛夜市的漂亮女孩真不少。我想,以后不去看那种片了,没意思,不如在夜市上看看漂亮女孩们。不过,这也够无聊的。二十岁的日子,没有人陪伴真够操蛋的。我从夜市的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小贩们都在吆喝。在打气球的摊位,我交了五块钱,打了十枪,打爆了四个红色的气球。我喜欢红色,专挑红色打。打完之后,我发现一个熟悉的乞丐站在旁边观战。我白了他一眼。他对着我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我懒得理他,逛到了一个旧书摊。看到满地的书,我的心才算平静了一些,蹲下身子,挑选了五本,其中有刘以鬯的《迷楼》。有个女孩同时看中了它。我出手快一点,已经拿到手上了。女孩跟我商量,请我把书让给她。我看她面熟,短发,微胖,眸子特别黑,就是刚才从录像厅逃出去的女孩。我很大方地把书让给了她。她很感激,说要请我吃冷饮。我说,不吃冷饮,真要请的话,我们去喝点啤酒。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抱起选中的十多本书,一起到路边的大排档喝酒。

大排档很多,我们选了一家看上去干净些的,点了毛豆、鸡爪、酸菜鱼,坐下来喝酒。老板是个小胖子,忙得脚下生风,啤酒送来,扳子却找不到了。女孩摇摇头,用牙齿轻轻嗑了嗑瓶盖,瓶盖应声掉地,熟练得不可思议。我不说话,为她倒满。两人碰杯,干掉。我很少遇到这么爽快的女孩,也就放松下来,要知道我很少跟女孩打交道的。我们分别抓起一只鸡爪啃了起来。

你知道《迷楼》吗?她用餐巾纸擦了擦手问道。

知道一点,是刘以鬯的小说集,里面有一篇同名短篇《迷楼》。

那么你知道迷楼这个建筑吗?

也只是知道一点。传说是隋炀帝建在扬州观音山上,专为享乐的地方。当然,说法很多,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们又碰了一杯。两人都不说话了,一杯一杯地干着。我的头已经晕了,膀胱胀得厉害。她不动声色,千杯不倒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先上厕所,就憋着。

她好像看出来了,说你上下洗手间吧,你看你脸都憋红了。我顾不得面子,问老板哪儿有洗手间。老板胖胖的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子。我狂奔而去。

等我回来,女孩已经走了,账也结过了。我又坐了一会儿,晚风吹来,酒已经有点醒了,夜市渐散,马路又像马路的样子了。回仓库的时候,大黄对着我狂叫起来,我扔了几个带回来的鸡爪给它。打开房门,倒头便睡。

那次之后,好多天都没有遇到短发女孩。我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在这个城市,除了黄馆长,她算是我可以聊一聊的人。有时候,特别是看到夜市上的大排档,我会想起她。后来,就不再想了,她从我的脑海中慢慢消失了。那些天,我多了一个任务——带着大黄跑步减肥。大黄又蠢又懒,体重极速飙升,走几步就倚着墙根喘,就像个过度肥胖的老太太。我们绕着护城河跑。这个城市的河流多,护城河保留得比较完整,绕着老城曲曲折折的。政府搞了亮化工程,灯一开,夜如白昼,这样一来,晚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多。我带着大黄,它艰难地跟在后面,一脸的困惑和不情愿。

我们沿着护城河跑,路过一处凉亭,似乎有人打架。我拍了拍大黄,让它停下,挤过去看,懒狗正求之不得,停下来喘气。我挤进去才发现不是打架,有个女孩正对着简易麦克风唱《单身情歌》。

“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处有,为何不能算我一个,为了爱孤军奋斗,早就吃够了爱情的苦,在爱中失落的人到处有,而我只是其中一个……”

女孩声音高亢,略带沙哑。等她抬起头,我看清了,竟是和我喝过酒的短发女孩。她看到我,冲我点点头,弹拨着吉他,继续唱下去。有一个醉鬼——在这个小城每天都会产生无数个醉鬼——忽然闯了进来,直直地看着短发女孩。跟我回去。他极力咬准每一个字,可惜用力过猛,简单的四个字碎成一地。女孩惊恐,收起吉他。醉汉强行去拉。我看不下去,想让大黄上去吓他一下。回头一看,大黄不知道晃到哪去了。我拦住醉汉,问女孩,你认识他吗?女孩摇头。围观的人也都觉出醉汉在撒酒疯,纷纷指责。醉汉无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经此骚扰,女孩再无心唱歌。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真有缘,去喝酒吧。

还是大排档。这次是摆在河边的——亮化工程带来的好处之一,是河流的边上摆满了小吃摊。在夜晚,人们安心地坐在简易的塑料椅上,聊天喝酒,感觉真正地在生活了。

她叫李静,中规中矩的名字。我们仍是喝酒。啤酒,中等杯子,每杯都是一口干。我的酒量好像长了,怎么喝也没有醉意。李静替我剥了一只龙虾,放到我碗里,虽然随意,我还是有些猝不及防,几乎飘泪。离开父母近一年,先是摔断腿,无人照料,后来在仓库做看管,无亲无故,三餐自理,何曾有此待遇?我将龙虾塞到嘴里,满杯举起,郑重地和李静碰了碰,眼睛发亮,一饮而尽。

李静长得漂亮,路过的,坐在我们旁边的,只要是男的,都会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过来。我有点骄傲,虽然毫无来由。李静不管,习惯了。她站起来,和我碰杯,高耸的胸部向我倾过来,我几近眩晕,一口喝干。

我有点醉了,变得啰唆起来。我说,上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女孩,长得像你。那时羞涩,不敢当面告诉她,就在课桌上刻她的名字。刻名字也不敢直接刻,而是把笔画拆散了,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完全是给自己看的。

李静在听。于是我继续说。不过,估计那女孩早就知道,只是没有点破。我不懂你们女孩,被人喜欢是不是很快乐?但如果被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呢?这些心理我摸不透。所以,我当时非常希望自己像文学作品里写的那样,变成一只蜜蜂,或者另外的什么,在她周围飞来飞去。最好能住进她的心里,她怎么想的就全知道了。不过,现在想来,这也有风险,如果看到女孩心里面都是别人,岂不是要伤心而死?

李静笑了。我们又干了一杯。我继续说道,我和她只有一个默契,就是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她也是慢慢地走,偶尔会回头,眼神对上,立刻转头。有几次,我鼓起勇气,几乎要告诉她我的心意。可是,临了又退缩,那时自卑得不行,连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嫌弃。其实更怕被拒绝,没有经验。

李静说,那你现在有经验了?

还是没有。我把这个小故事讲完吧。女孩喜欢穿红色衣服。有一天,我照例远远地跟着。走着走着,女孩忽然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我眼睛近视,平时都是跟着她的红衣服走的,没想到她停下了。我不好停下来,继续走。等看清她的脸,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原来是隔壁班的生物老师,个子不高,也喜欢穿红色,身材也差不多。我当时脸热得可以煮熟鸡蛋,赶忙低下头匆匆跑了。那个生物老师一脸愕然。后来,我心里就有了点小障碍。跟着女孩的时候,总疑心是那个生物老师。再后来我配了眼镜,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不久毕业,上了三年技校,没找到工作,流落到此。

我以为李静要笑,可是没有。她只是摇摇头,又剥了一只龙虾,看我吃下。两人碰杯,喝干,各自回家。临走,李静说,我每天在这里唱歌,可以来找我,我们再喝。

第二天醒来,我口干舌燥,喝了一杯凉水,吃了几口面,胃里才舒服了一点。想起大黄,早上似乎没叫,正常情况下,它和吊嗓子的艺术家一样,早上会吼上几句。到狗窝看,空的。城市很小,正常的狗应该认得家,可是大黄太笨,找不到家也在情理之中。我只好出去找它。我沿着昨晚走的路,走过了李静唱歌的亭子,远远地看到大黄正对着一条穿着红马甲的小泰迪搔首弄姿,这方面它一点不傻。眼看就要勾搭成功,我一把拽住它的狗绳,吆喝一声,很不人道地将它拖回库房,关到狗屋,算是对它的惩罚。它也不反抗,呜了两声,像确认似的看了我几眼,慢慢地走进狗屋,蹲下。

仓库看管人的生活自由而沉闷,业务上黄馆长并不管我,只是偶尔来看我。他喜欢背词典,讨厌一切言不由衷的作品。可是,他每次过来都带书给我,从歌德到马尔克斯,从卢梭到海德格尔,还有《金瓶梅》、“三言二拍”这些让我看完无法入眠的古典文学。我发现这些书他基本上都看过,因为上面有他的笔迹。他的字很有特点,是胖一点的瘦金体,竖画有特色,一笔而下,绝不拖泥带水,就像冬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柱,硬邦邦、直挺挺的。由此,我明白一个道理,如果想要否定什么,你对这个事物必须比别人更了解,否则构不成那种无视一切的自信。黄馆长只看词典的自信,建立在翻阅无数书籍的基础上。

在此期间,黄馆长的女儿回来过一趟。他一高兴,把我叫到他家吃饭。人不多,连我四个,还有上次那个漂亮阿姨,估计是他夫人,另外一个就是他女儿,也是漂亮得没话说。我仔细看看,其实黄馆长也是个老帅哥。所以,这三个人坐在饭桌旁,就像偶像剧里的三个主角。我的出现就显得尤其突兀,这同样也表现在小黄小姐的脸上,她虽然没有讲话,可是五官还是很认真地告诉父亲,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如坐针毡,嘴里冒出的都是成语。我一紧张就说成语。我羞愧极了,感觉就像当众被剥了衣服一样。黄夫人没有讲话,还礼节性地搛菜给我。不知什么原因,许是几杯酒下肚,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母亲送我走时给我的那双惹祸的黑色布鞋。在母女的注视下,黄馆长也不说话,不停和我碰杯,席间几次抱歉地向我看看,好像是他把我带进了什么糟糕的场所。

吃完,我立刻告辞,发现黄小姐和黄夫人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许他们只是不习惯在家里接待陌生人。打扰他们了,我真抱歉。出来后,我无处可去,录像厅不想去,夜市也没意思,于是跑到凉亭里找李静。她果然在,今天听歌的人不多,她唱得有气无力。听了几句,是刘德华的《忘情水》,她进行了改编,听上去就像一个小女孩在船上反复划水。观众不太买账,他们听惯了刘天王,不喜欢划水,听完了也不鼓掌,烟头扔了一地。我相信,要不是看在李静漂亮又温柔的份上,他们早散开了。她看到了我,对我说,今天情绪不好,不唱了,我们去喝酒,我请你。我说,我身上没带钱,想请你也力不从心啊。又是成语。我们去了上次喝酒的地方。老板看到我们,说道,又来了啊。我很奇怪,这个老板难道过目不忘,竟然能记住我们?后来,我听到他对每个来喝酒的人都这样说,就明白了这只是他促销的手段。

李静负责点菜。我摸出一根烟点上。她点好菜,将菜单给了老板。我递过去一根,她没接,指指嗓子。菜很快就上了,鸡爪、毛豆、盐水花生米,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毛血旺。她今天化了妆,眉毛描过,漂亮的唇线因为涂了口红而愈发好看。我们连干三杯。我在黄馆长家已经喝了些白酒,有点上头,看东西开始发亮,话也多了起来。

你多大?我叫你姐吧。我对李静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姐姐。本来我是有一个姐姐的,可是她十岁时,下河摸河蚌,就再没有上来。那时候还没有我。这个姐姐没了之后,爸妈合力把我生了下来。他们渐渐老了。人们都以为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我不这样想,他们虽然岁数大,但在我眼里,他们是最有力量的人。如果我遇到什么事,还愿意跟他们讲,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我就回去,他们会养我。说着说着,我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李静用手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她的头发搔到了我的脸,痒痒的,好闻的洗发水味道从发尖传了过来。我想抱一下她,又不敢,即使喝了那么多酒,我也不敢,何况我刚刚叫了她“姐姐”。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李静说。在很远的一个星球上,那个星球全被海水覆盖着,生活着就像王小波《绿毛水怪》里描述的那种水怪。在那个星球上,水怪们,类似于人类生活在地球上一样,他们的生命可以无限延续下去。他们的繁殖方式和人类也无不同,主要通过男女交媾。可是,他们从不死亡。不过,水怪的星球也没有人满为患,他们有自己的淘汰法则。他们鼓励个性,那些面目相似的,个性不突出的,容易随大流的水怪,会在某一个明月(类似月球)皎皎的晚上彻底消失,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所以,在这个星球上失去自我,就等于我们地球上的死亡。可以想见,这个星球尽管汪洋一片,但是多么丰富多彩。据说,从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开始,地球上经常有人移民到那里。他们个性太突出,在地球上无法生存。所以,他们先把自己浸泡在咸水里,这些咸水主要是老祖母用来腌咸菜的卤水。在卤水里,他们身上渐渐沾上了一层绿色的荧光一样的颗粒。然后,进入第二道工序,将自己的身体摊到岩石上暴晒,没有岩石的地方,可以用柏油马路代替。暴晒的目的,主要是将皮肤晒裂开深深的口子,就像身上又长了一张张嘴。经过一段漫长的修炼,在某个暴风雨之夜,海边会亮起一盏绿色的灯,有意者保持着在卤水里的姿势,进入海水。他们身上所有的口子都张着,吸收海水的能量,如果顺利,他们就可以通过时空跳跃,进入那个星球了。

我曾经有幸见过这样一个水怪。我不知道那是地球人变的,还是从那个星球过来的。她蜷伏在一段污水池里,起初我以为是一只鳄鱼。我把手里的一块砖头甩了过去,激怒了她。她忽地站了起来,咒骂了一句。我这才看清了,那是一个女性水怪,两个绿色的乳房挺在胸前。我落荒而逃。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真有这样的水怪?我问。

我也不是太肯定。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失恋了。但具体情况我今天不想说,下次讲给你听。你失恋过吗?

我喝了一口酒,说道,有啊,没有失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两年前,我在上技校,曾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她对我很好,我也爱她。但我们更多是以沉默的方式相处。我们就像两块立在山顶上的巨石,又像两条潜伏在暗黑深海中的海龟,或者两颗刚刚被伤过的跳动着的心脏,也像风雪中两个人走过的漫长道路上干净的脚印。我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从小就是个沉默的小孩。现在,她就在这个城市。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她。我父母不知道,以为我只是想打工挣钱。南方那么多城市,我为什么不去,而要到这个城市?因为这个城市有值得我来的人。

看不出,你还挺有诗意的,你找到她了?李静问。

找到了。

她就是那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女孩?

是的。她叫王慧,有时候写成王卉。很普通的名字,可是对我来说,这两个字就是我的秘密。刚到这个城市时,在我摔断腿之前,我们见面了。那是我们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我约她在诚品书店见面,其他地方我也不认识。记得那书店有非常好喝的咖啡,我去过一次,是一个在这里上美院的老乡请的。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黑色的沙发上。黑沙发,很奇怪,她坐在上面,就像被黑暗吞噬了。她脸色苍白,眼睛微肿,应该是熬夜了。她已经替我点了一杯咖啡。咖啡我不懂,拿起喝了一口,挺香的。

当时,我对她笑笑,看着她的脸,像要把她刻入我的脑中。你还是很美。我说。她好像对这话不感兴趣,把玩着咖啡杯。我们不再说话,分别喝自己的咖啡。

还是她打破了沉默。我要走了,她说。

知道。我说。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她问。

我又陷入了沉默。我情愿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我不要回答,她也无须追问。

我忽然想起当初和她分手的那一天。我像接受审判一样坐在她对面,恳请她不要离开。当时的对话,我印象深刻,可以复述。

我问她能不能重来。

她说,你说呢?

我说,不可以,但我想。

她有点不忍,说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你记得我们小时候上学,经常有同学从堆在七桥下的高草垛上跳下来吗?有一个男生摔折了腿,参与的人后来被老师惩罚绕操场跑了十圈。即使这样,每天还是有小男孩不停地从草垛上往下跳,好像那是他们的成人礼。你跳过吗?

跳过,摔折腿的那个就是我。不过,不是摔折了,是崴脚了,一周不能动弹。

如果你再跳一回,就可以。她说。

真的可以?

算是吧,但是,现在你到哪里找高草垛?草垛不是早就没有了吗?

这个你不要管。

我花了几天时间,在郊区的一家废弃窑厂找到了一个高大的草垛,并且从上面认真地跳了下去。我去找她。告诉她,我跳过了,没再受伤。

她很吃惊,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你真的找了个草垛,而且跳了下去?天啦,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以为是真的?这就是我们一直走不到一起的原因。我要星星,我也相信如果你能做到肯定也会为我摘的。可是,你从来不想想其他办法,而是扛个梯子,试了又试,然后告诉我,梯子不够长。其实,哪怕你拿个破盘子,盛满水,里面有了星星的倒影也可以啊。你从来不!

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要过星星,我也没有扛过梯子啊!我不可救药地说。

天啦,再见吧。

真是痛苦的经历,在诚品书店和她再见面时,这场景还是不管不顾地在我脑海中高速播放起来。我们品着咖啡,想着各自的心事。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刚刚开始。后来,她起身离开,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我坐在沙发上,后悔没有平静地和她说再见。

这就是我的失恋故事,乏味而可笑。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是缓慢的失恋过程。我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在恋爱当中这么被动。其实还是因为自卑,人长得一般,上了一个末流学校,普通话说不好,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第一次在同学家打电话,将听筒和话筒拿颠倒,听不到声音,我还以为电话坏了。

讲到这,我将一瓶啤酒直接倒进了喉咙,憋着气,没有呛到,一股清凉直窜至胃部。五分钟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宿舍的简易床上,地上放着一个水盆。我看了看,里面的水很干净,我没有吐。李静伏在一边的书桌上,睡得很熟。我没有摇醒她。默默地看着她,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足足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李静了。这期间,黄馆长又邀请我到他家吃饭,说他女儿要去学校了,想送一下。我不明白,这样的场合,他为什么要叫上我。很显然我不会成为他女婿的人选。我最不明白的是,在妻子和女儿的身边,他为什么那么不自然。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她们跟前就像个作业老做错,随时准备擦掉错误答案的学生。因为这,我几乎对家庭生活有了恐惧。我拒绝了黄馆长,要煎熬让他一个人煎熬吧。我在宿舍里背英语,我想自学本科报考古代文学类的研究生。电话铃响了,我以为是黄馆长,接通,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她没有让我猜是谁。我是李静。她说。我问她,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她说,是你上次醉酒后写给我的啊。我完全没有印象,喝完那瓶啤酒之后的记忆全部消失了。我记不得了,我还干了什么?我问。没有干什么,说话清楚,思路清晰,一直坚持到宿舍,然后倒下便睡。她说。真的?我问。真的,好了,不说了,我在诚品书店,你快过来。我挂了啊。

我打车过去。一周不见,李静的头发好像长了不少,染成了亚麻色,束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文静的小女孩。

是不是更像你的那个小女朋友了?她说。

像是像,可惜不是。是也不行,我不想又一次重复失恋的痛苦。你是不是想做我的女朋友啊?如果想,你就说啊,我没意见!我说道。

你也学会油腔滑调了。她说,可以啊,不过,你还是要叫我姐姐。

我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她点了一杯美式,替我点了一杯拿铁,又叫了一份甜点。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欠你一个失恋故事,今天不知什么原因,特别想说给你听。想听吗?

当然。我说。

这个要从头说起。恋爱前史就不谈了,我这么漂亮,从初中开始,就有男生不停地追我。甚至还有一个女生,为我折了一千只纸鹤,那时候流行。这些我都不说了。我讲讲刚刚过去的那场恋爱。一点也不浪漫,现在想来甚至有点恶心。他是我大学里的导师。你知道的,我是学生,他学识渊博、风度翩翩,是全系女生的偶像。开始我以为是爱情片,后来发现是恐怖片。他是个渣男,同时和几个女生交往,而且可能是因为学者的严谨,或者是特别的癖好,他将跟每个女生的交往都细致地记录了下来,也有可能这是他的时间管理法。女生们毫不知情,都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最可怕的是,那个笔记本,被他的夫人,一个机关里的女处长发现了。我的名字赫然在内,而且据说是篇幅最多的一个。女处长有手段,悄悄地跟自己的父亲说了。他父亲是那座城市的权势人物。父女二人找了导师,下了最后通牒:只要如黄药师一样尽驱座前女弟子,既往不咎。导师的情况其实和黄药师不具有可比性,不过传言他们就是如此谈判的。我其实不太伤心,自从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就不伤心了,不值得。只是觉得恶心,就像吃进了一只苍蝇,怎么也吐不出来。明明白白地,那只苍蝇就躺在自己的胃里,却一直吐不出来。她一口气讲完。

我听后无言,把咖啡喝掉,说,姐,我们去喝酒吧,这次我请你。

我们去了河边的老地方,路灯次第亮起,城市的另一只眼睛睁开了。我在城市生活的这些天,想清楚了一件事,城市是拥有许多眼睛的怪物,什么时候睁开哪只眼,什么时候闭上哪只眼,从来不会错,井井有条。如果谁自不量力,想打破这种规则,就只能被城市挤压,难以喘息。

老板和我们打招呼。这次是真的认识了,估计我上次醉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还是点了之前的老几样。毛豆和花生米必须有,鸡爪也是,啃起来有生活气息。酒还是啤酒。看着那些金色的液体,我心情变得有点好了。李静因为将头发扎了起来,原先被头发遮住的地方都露了出来,特别是耳朵和耳朵下面的皮肤,我真的想不出词语来形容。我总觉得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自身的美,比如此刻李静的白,我就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我想赞美,可是无从说起。

为你漂亮的耳朵干杯!我这样说。

她笑了,为你难得的漂亮话,干杯!

那天我们喝得很多,却没有喝得人事不省。由于酒精的作用,我很激动,在大排档的灯光下,我流着眼泪,仔细盯着李静看。她也是,脸上挂着几滴泪,迟迟不掉。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怎么开了房,怎么拥抱到了一起。想不到她的动作和我一样笨拙。可是,当我脱掉她身上的衣服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那几乎是一具完美的身体,洁白如玉,全身没有一处瑕疵,胖瘦也恰到好处。我们接吻,她的嘴唇湿润而柔软,她的舌头温暖而甜蜜。

后来,我们躺在床上,我用中指在她漂亮的胸前划着,就像划过一段带着温度的丝绸。她说,默乌,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那本书吗?对,是《迷楼》。后来我一直在想这本书。历史层面的意义我就不说了。我重点想的是“迷”和“楼”这两个字。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曾在迷楼里呢?迷惘、迷恋、迷失,我在导师的虚假温暖中迷失了,他更不用说,在变态无节制的欲望中迷失了。你年轻,爱过,但迷惘,或许你还迷恋。你说的那个黄馆长也是,看上去活得通透,可是,在妻子女儿的跟前,他还是没有自我,只有躲到某个角落,比如病房,比如博物馆,你可能也是他认为的某个角落,只有在你的跟前,他活得才像自己。

停了一下,她又说,默乌,你记住,我们这样,并不证明我就属于你了,也不证明你就属于我了。如果你迷恋我,就偏离了事情的初衷。记得我说的那个关于水怪的故事吗?我们不一定要做水怪,但心里一定要住着一个水怪。你记住了吗?

那天,我陷入狂喜,以为自己重新开启了爱情的旅程,我爱李静,我爱她的身体,也爱她展现在我面前的灵魂。可是,我不确定她爱不爱我,不过那时候,幸福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没有听出她话里面的深意。她其实把我当作她的弟弟,或者把我当作曾经的她。她和我做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给我一个念想。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她不知道,我对什么都容易当真。就像王卉说的,我把什么都当真,而不去想表面之下的异质,哪有什么水平如镜,每一个泛起的水纹都可能藏着另一个世界。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有些东西是当不得真的。李静不知道,那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如果她不叫我出来,我将一个人过。我感谢她。

那天分别之后,李静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没有她的地址,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只知道她很漂亮,她叫李静。她去了南京,可是南京太大,我无法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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