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理
2021-11-12穆涛
穆涛
军人爱武装。武装就是一体化,一排队伍踢正步,一个人脚跛一点,或是外八字什么的,就特难看。俗人爱化妆。化妆就要异彩纷呈,就要千姿百态,人们有多少种心思,世上就出多少种美丽。
古人是很重视化妆的,朱门大户有梳妆楼,殷实人家有梳妆台,便是平头百姓,女儿出阁的陪送必少不了一个梳头匣子。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梳头匣子,大小有两块砖那么厚重,外观的颜色多为朱红,正面点缀着些吉祥画,里边分布着几个小抽屉,备放着简单的日用化妆品。出嫁那天,用一块大红的布包裹起来,由新娘的最小的弟弟抱着,这小鬼头可能还拖着鼻涕,但他是送亲队伍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新郎家要由一个有辈份的人出面,先给喜钱,递上红包,然后再郑重地把它接过来。这是婚礼中一项必不可少的仪式。新郎家若因吝啬不给喜钱,或小鬼头拆开包不太满意,他是有权力再抱回家的。这样的话,新郎一家就会很没有面子。我小学同学中有不少人承担过这份工作,也有人再抱回家的。据说都挨了大巴掌,父母再差人陪着笑脸给亲家送上门去。
梳妆是女子一生中的大事。从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开始,到玉手已凉,香烛燃尽止,“纤手弄巧”是每天的必修课。走在大街上,我们常见到打着饱嗝蓬头垢面的男子。但这种样子的女子是绝少见到的。乡下最不讲究的中年妇女,家里来了客人也会用唾沫规拢规拢头发。有修饰心,而且懂得恰当地修饰是女子的修养。曹植恭维他心目中的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虽说有些修饰过度,但也透出了他对女子化妆的看重。
古时候的风情艳话多出自两个地方,一是秦楼楚馆,这是开门营业的妓院,自不必说。再是山里的道观僧刹,“僧人坐踏僧窠臼,风雨不整头鬅松”。《十日谈》里有许多挖苦教士的细节,中国的民间也有不少“花和尚”和“邪魔歪道”的传说。一种宗教能容忍被公开的嘲骂就是大度和大观,有容乃大,信众自然要广泛。臣子见皇帝是跪着喊万岁的,而市井百姓是称呼皇帝老儿的,但这毫厘不减皇帝在百姓心中的崇高位置,而宫廷政变的主角多是宠臣和重臣。我不爱看旧文人笔下的花僧淫道故事,读着如海鲜汤错放了调料,不对滋味。但先人笔记小说里关于梳妆楼的描写却叫人动心动情的神往,大户人家的女儿是金贵的,规矩也多,大门不敢出,二门不许迈,初一和十五去庙会烧香,也有悍奴和悍妇陪护着,只有梳妆楼才是小女子们的天下,是她们的自留地,停留时间再长,父母也不会责问。“脂胭当年擅风流,妆罢瑟琶独倚楼”,一些故事就这样悄悄发生了。“可人偷上梳妆楼,花树重重春烂漫。”这样的场景美好是美好着,可一旦东窗事发,家严破了尊容,便是一场“楼下春风吹,泪洒胭脂水”的好戏。
北京当年的“萧后洗妆楼”是中国最大的梳妆楼了。萧后有当朝皇威,又值少妇,色胆可包天,“隔岸楼台罨画妆,照人骑马过宫墙”,这是史载,不是传说。
化妆是要讲道理的,所谓讲道理就是不可乱来。化妆不是表面文章,是面子事情,但不能做面子活。要因人而异,要因地制宜,也要因时制宜。化妆不是扶贫,是追星,不是雪中送炭,是锦上添花。天姿仙色的女子不妆点就美,妆点了就更美。化妆不可乱来,更不能硬来,化妆不承担着改造旧河山的重任,容颜贫瘠的女子在妆理上稍过半分就会惹出“东施和西施”的笑谈。走在大街上,我最怕割了双眼皮的女子看我,觉着不舒服,如芒在背。看到“人造美女”的照片,我就在心里偷偷为她祈福,盼望时光的流水在她的脸上尽可能绕着走,因为势必要冲毁的是一颗尚美的心。
中国人的传统是“浓妆淡抹”,穿的戴的可以花枝招摇,但涂抹的要少,在脸上用泥瓦匠那一套不招人待见。古人讲究“花香半开,酒饮微熏”,指得是适可而止,是尚淡雅。古人还有一句话叫“为悦已者容”,即为自己爱的人美容。《世说新语》讲了一个事情,有一个女子喜欢一个读书人,却总得不到他的注意,在知道意中人好闻一种草香之后,她就下功夫了,洗衣服时放这种草,洗澡时泡这种草,睡觉时枕头下塞的也是这种草,甚至每天还要吃一些这种草,功夫不负有心有意人,于是乎她后来就得逞了。这真是世上最浓的妆呢。
一个女子敢于素面朝天是她的个性,也是她的自信,但不能普及,试想一条大街上走着的皆是这样的天然女子,这条街一定是最不适宜男人居住的。女子还是要讲究点化妆的,但是看在环保的份上千万别过分。美容别整容,现代美容院里刀子、斧子、化学药水重整河山那一套实在恐怖。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声好听,但对那张脸我是愿闻其声不忍见其人的,他在舞台上是激情四溢的艺术大师,但在生活里那张脸却让我想到一个成语,叫风卷残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