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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者

2021-11-12

雨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蕾海海

1

木蛋叔气喘吁吁地进城了,杨树村很少有人知道。木蛋叔有严重的气喘病,冬天有时候不能下床,只能裹着被子,蜷缩在半张床上,一夜都睡不下来。零下的天气,浑身汗湿,浓重的汗味他自己都嫌。

他进城是来找我的。

我和木蛋叔多年不联系,他只知道我在城里当记者,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更不知道我家住在什么地方。当然,他内心害怕我不接待他,所以在临上中巴车的时候,他扯上了我父亲,我父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们也算远亲,但是平素交往少,在车上他还是不告诉我父亲要干什么,我父亲有点愠怒地说,“你再不告诉我,我就下车了。我地里的庄稼还一塌糊涂呢,我没有时间到城里逛景啊,老表你说是不是?”

木蛋叔低头喘了半天气,干咳了几声,还是没有把嗓子里的那口痰吐出来。他赔着笑,终于点头说,“老表,我有难事了。”

我父亲心头一惊,“你怎难了?”

木蛋叔看看四周的乘客,没有直接回答,几乎贴着我父亲的耳朵说:“这事得找葫芦。”

葫芦是我的小名。父亲不解地问:“你找葫芦有啥用?他又不是干部。”

木蛋叔很肯定地说,现在只有找葫芦,葫芦肯定能帮上忙。

就这样,木蛋叔和我父亲坐在了我家的客厅里。

木蛋叔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里,局促不安地扭着身体,他的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幅抽象画出神,那上面的线条,我自己也没有琢磨明白。木蛋叔看得认真,不时咂巴一下嘴,像要和我父亲说什么,但是最终放弃了。我父亲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感兴趣。我突然想起来,木蛋叔是爱好读书的,爱好读科幻小说,我读的第一本科幻小说,就是从木蛋叔的床头偷来的。其实他也知道是我偷的,过了一天,他笑眯眯地问我,书里哪个故事最好玩?我想想说,“他们的鞋子都有翅膀,随时可以在天上飞,这个太好玩了……”木蛋叔哈哈大笑,摸一下我的脑壳,又敲了敲,说,“你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把这鞋造出来。”

他让我读书,是因为他没有书读,他失学了。我从大人们的对话中知道,那年他初中毕业,虽然成绩很优秀,但没上成高中,成了我们村的一根莠草。我不知道木蛋叔是哪年落下气喘的毛病的。他自己说,那时候生产队苦,他是个整劳力,虽然还没有真正发育成熟,也得和队里的男劳力一样干活,比如:罱泥。罱泥一般在冬季,田地里的麦子正在沉睡,等着春天发力,发力就得要肥力,就要罱泥沤肥。罱泥要喝着西北风,泥缆子一摸全是冰渣子,张合如巨大的河蚌,靠死力与淤泥作斗争,灌进肺里的都是零下的寒风。钢铁做的肺也穿透了,变成四处漏气的棉絮,木蛋叔说,“但我喜欢罱泥,船在水上漂,我能看到河上的风景,杨树村太闷了……”

2

木蛋叔坐在客厅里,始终对着那幅油画出神。我已经忘记这幅画是哪来的,好像从我搬进来,它就在那儿了,长在墙上似的。

因为气喘,木蛋叔一般不喝酒,但是今天还是喝了。他说,“一小杯。”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我家客厅里。

他还带了礼物来,一盒草鸡蛋。他说,“你们城里的鸡蛋没有鸡蛋味,都是洋鸡蛋,口感差,也没有营养,我的草鸡都是放养的。”又说,“本来应该给你带点螃蟹,但是我现在不包蟹塘了。”木蛋叔指了指喉咙:这里经常痒得难受。我又看了一眼那盒鸡蛋,每一个都很干净,他肯定都用毛巾精心擦过。

喝完了一小杯,我父亲又给他倒了一杯,他看了一眼酒杯,并没有露出拒绝的意思。嘴里却连声说,少点,少点。嗓门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嗓子的气流声似乎也小了下去。

木蛋叔感慨:还是读书好啊,不读书,葫芦怎么能到城里当记者?他对着我父亲说,但是眼睛却看向我。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木蛋叔举起手中的筷子,说,“杨树村能吃上记者饭的,几十年,就你一个!”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现在记者就是个打工的,是穿着干净衣服的农民。”

木蛋叔突然严肃起来,瞪大眼睛,停止了咀嚼,捏着的酒杯又放下:“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记者怎能是农民,农民能进得了那些衙门?”

我说现在可以,可以,现在是门好进,脸好看。

木蛋叔“嗤”了一声,脸上有鄙夷和委屈的表情,脸上裂出两道深深的皱纹:“哪里——,你是记者,你看不到他们的真表情。”

木蛋叔屁股离了椅子,几乎站起来,激愤地说,“记者是什么?那支笔是为老百姓讲话的,农民没有办法,只有找记者,记者离我们最近,有句话是怎么说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看看,这句话说得多好,道义,就是个理,有理走遍天下,可是,不瞒你说,我扛着道理,怎还寸步难行呢?

我父亲给他夹了一块盐水鹅说,“这家的盐水鹅做得真香,尝一下。”

我说这家盐水鹅不知道用的什么配方,每天排队的人,压死街。

木蛋叔点点头,夹起鹅肉,又放下,沉吟了一下,收起了憋气的表情,开始闷头吃鹅肉。我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色,我端起酒杯碰碰他的:“我敬你一杯,小时候没有少偷你的书……”

听了这话,木蛋叔脸上又吹上了春风:“看看,这孩子说啥呢?小时候,村里那拨孩子,就数你聪明。”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村里的小孩中,我最调皮,他们封我为“皮王”。一次我拿了成绩单,不敢回家,在村里的酒坊里磨蹭,遇到了戴着口罩的木蛋叔。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被他敲了一下脑袋,他贼亮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不回家?考试得了大鹅蛋吧?”

我不服气,不想理他。成绩单上出现了一个红灯笼,我已经用唾沫把它擦掉,正想着填上什么成绩,才不会被父亲发现,边想边围着酒缸转。他跟着我,咂巴着嘴,半晌说,“究竟考了多少?”我不理他,心里说,你又不是我嫡叔,凭什么看我成绩单!

3

王葫芦《采访片段》:

小蕾家的墙上,没有画,墙上一整墙的奖状。那是她和弟弟每学期得来的。小蕾十一岁,弟弟小民九岁,都在老叶镇上小学。一整墙的奖状,是全家人的骄傲。小蕾对弟弟说,我俩比赛,看谁贴得多。弟弟说,你欺负人,你是姐姐,你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你在原地等着,岁数不要长,等我俩岁数一样大,我肯定超过你。

弟弟不知道,小蕾已经不想上学了。

她不想上学,是因为家里穷,学费越来越贵,家里根本缴不起学费,那天老师说,同学们,下学期我们再见。小蕾默默流泪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再也见不上老师了。

小蕾是学校的贫困生,学杂费免掉了,但是还得交书本费,还得在学校吃午饭。小蕾有时候打不起菜,经常饿着肚子,这时候她不愿去食堂,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没有菜券了。她对付饿肚子的办法,就是不运动。不动就不耗劲,肚子就不容易饿,这样她就能勉强撑一个下午。她要感激奶奶的萝卜干,不吃饭,嚼萝卜干也非常顶饿,奶奶的萝卜干晒得很干,嚼起来特别香。只是萝卜干吃多了,容

易打嗝,还容易放屁,这些经常让她脸红。她多次决定不嚼萝卜干,但下次还是忍不住咀嚼的欲望。

自从弟弟也上学了,她就得每天都到食堂吃午饭,关键是得拽着弟弟,他很调皮,如果不“押送”他到食堂,他肯定皮得影子都看不到。

她向家里要的钱越来越多,爷爷虽然还是微笑着,但是微笑越来越苦涩。她知道爷爷的皱褶里藏着越来越重的无奈,这无奈已经溢出皮肤,沉重地挂在脸上。她和弟弟说,我们和别人比不了吃,也比不了穿,我们能比的是成绩。

现在,她透过窗子看到弟弟小民在操场上,满头大汗地跟同学“斗公鸡”。那个同学明显比他高一头,他拎着一条腿,毫无畏惧地冲上去,高个子同学跳起来,利用身高优势,要泰山压顶。她心里一紧,失声叫出来。小民根本听不见,他身体一矮,轻若飞鸿地飘过,回头嬉笑高个子同学,高个子同学更生气了,又举腿来袭,这次弟弟虚晃了一下,猴身而上……高个子同学脚下一绊,终于被弟弟斗倒,可能跌得太重,那个高个子同学竟然哭了……小蕾心中一松,冲出门向弟弟摇手,吃饭时间到了。

小蕾拎着弟弟的衣领说,你这么皮,回家告诉爷爷,看他不揍你!弟弟挣脱开来,揩一下鼻涕不服气地说,你就知道告状,我才不怕呢!

小蕾举起拳头,佯装要打,说,你白天像个小疯狗,夜里又要画“地图”,害得奶奶天天洗毯子洗得腰疼!

弟弟蹿上来捂她的嘴,满脸通红地叫嚷:“不许说,不许说!”

他最害怕别人提他这个茬。小蕾笑弯了腰。

小蕾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她和弟弟是一副脸,她更愿意领着弟弟,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他们自己养活自己。她不愿看到爷爷奶奶劳碌的身影。

爷爷是病人,奶奶也是病人。

4

我在和木蛋叔吃饭的时候,不断接到电话,我是热线记者。木蛋叔对我爸说,葫芦真的很忙呀,忙好啊,为公家忙,为公家忙的都是大事。

能到公家的锅里吃上饭,是木蛋叔曾经的梦想。即使像牛马一样干活,叔都愿意捧公家饭碗。曾经想过去当兵,却没有走通那条路,多种因素,一言难尽。他说。

他现在冀望的是孙子孙女。

我赶快咽了口里的菜,含含糊糊地笑一下。电话总响,本打算挂掉,但是这个电话我不敢挂,是我的领导打来的。我用余光看看木蛋叔,他流露出不安和歉意,埋头吃饭。

我放下电话对父亲说,我得到单位去一下,有个妇女在大厅等我。

我父亲和木蛋叔,都慌乱地抬起头来:“要紧不要紧?惹祸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不要紧,我是老运动员了,处理这件事,小菜!”我丢下饭碗,取了衣服,在开门的一瞬间,回过头来问,“木蛋叔你有事么?”有事你抓紧说,只要侄子能办的,一句话。

木蛋叔咧嘴笑一下,赶忙摇着手中的筷子说,“没事,没事,不着急,等你回来,我们乡下人,能有啥大事,再说,再说……”

我推着门犹豫了一下,说,那下午你们去瘦西湖逛一下,瘦西湖比以前大多了,我会很快回来。

我没有听清他们是怎么回答的,一松手,把他们关在了门后。

等我的是一个女人,养了许多宠物,主要是猫,祖孙几代,有几十只。动物的味道在小区里弥漫,影响了左右邻居,邻居受不了,给我们热线打电话、写投诉信反映情况。我在报纸上刊出了读者的来信,她有意见。

女人戴着帽子,好像很害怕阳光,脸色暗沉,像一片枯槁的树叶。我闻到了一丝猫狗身上的臊味,没有敢表现出一丝厌恶,我怕我的任何不恰当举动,会让她彻底爆发。说真的,我怕他们这些找麻烦的人,我希望他们不要打乱我的生活,人到中年,我已经无力应对任何一个意外。我希望女人早点走,早点海晏河清,她坐在我的沙发上,对我是一种压力。我心里还想着木蛋叔。

她说,“我叫张宁,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知道你叫王葫芦,看你名字,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

我有点尴尬地点头说,“我家是农民。”

她提一下身子,抬起头,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喷着怒火。“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和我家的猫狗过不去,你怎么这么狠心呢?”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拿出本子,掏出笔,虔诚地准备记录。“你说,我这个写的,哪些地方失实了?通过这个稿子,我们认识了,也是一种缘分。”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虚伪,闭了嘴,低头准备记点东西,但是余光一直在紧张地观察她。

她牵了一下嘴角,脸上顿时划过一阵风似的,所有的皱纹堆在了一起。“缘分?屁缘分!你不要糊弄我,我不要这种缘分,现在社区让我把我的那些宝贝心肝送走,我能往哪里送?我能把它们送到马路上,让它们被压成一张皮,还是送给那些坏人,让它们被烧成一锅肉?呜呜——,要不,我全部送到你们报社来!”

她带着哭腔说。

我一听,头都大了,汗一下子冒出来。

“它们从小遭到遗弃,有的被人打断腿,有的被人弄瞎眼睛,它们在小区里嚎叫,在树丛里奄奄一息,每天那么多人经过,没有一个人听到吗?我听不下去,它们的哀叫声,让我落泪……我现在就问你,你为什么跟它们过不去?你说!”

我听她的语气里还含着哭音,但不再纠缠着要把猫狗赶到报社来,心里有了一丝轻松。我给她续上茶,努力做到满脸堆笑。她看了一眼杯子,没有动,既不谦让,也不感谢,在她眼里,这个杯子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我那些小乖乖,就要被赶到马路上去了,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更没有人疼它们,哪怕抱一抱它们。你这个杀千刀的,为什么跟它们过不去,为什么呀?”

她又哭了起来,这次是真哭,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衣服上,变成一颗颗浓烈的墨点。

我不知所措,我说,“群众有投诉,我们就要调查……”

“谁?”她跳起来,抹掉眼泪,泪水甩在我脸上。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就不找你们报社了,我要看看是哪个坏良心的和我家小乖乖过不去!”

我嗫嚅着,说不出她要的答案。我绝对不能告诉她答案,我们有纪律。

她头又垂在我的沙发上哭起来。我没有办法,不断给她添水。

5

我回家的时候,木蛋叔和父亲早已经走了。客厅里一盒草鸡蛋显眼地放着,充满杨树村的浓烈气息。晚上父亲在电话里说,“木蛋叔看你忙得很,一定要回家。”

我知道我的名声又臭了一点,我在杨树村的名声越来越差,随着年龄增加,我越来越重视自己在那个村庄的名声了。

“他这次来究竟有什么事啊?问他,好像有难事,欲言又止的。”

“唉——”,父亲叹口气,“他这个人就是奇怪,什么事情都吞吞吐吐的。他不说,我也不好意思一直追问,你就当他进城看了你一趟吧。”

我说好,不说就罢了。父亲说,“他肯定有事,不想让我知道,怕我告诉其他人,村里其他人要是知道了,他脸上挂不住。你木蛋叔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他有事肯定还会单独和你说。”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这你千万别,也许他已经改变主意了。”

我说,“他的病怎么越来越厉害了,看这个样子干不了农活了。”

“干不了!”电话里的声音突然跳了一下。父亲说,“他心里不服气呢,不服气有啥用,就是这个命,终于把气喘的毛病逼出来了,一辈子,受这个病拖累……”

父亲又沉吟了一下说,“我从他话风里感觉,好像他儿子不见了。”

我说,“他儿子多大啦?”我已经多年不回杨树村,对于村里的事一无所知。

“成家了,有一儿一女,两个宝贝,就跟你木蛋叔老两口生活。”

父亲说,木蛋叔曾经发过大财,做过有钱人。

“有多少钱?”

“吓死人!”

父亲的声音又高起来,好像兜里有钱的是他似的。

在杨树村,木蛋叔是第一个承包水塘养蟹的。刚开始,心底没有底,家里人都反对,村里的好心人为他捏把汗。木蛋叔不看科幻小说了,看养蟹的书,琢磨养蟹的道理,他对自己有信心。养鱼养蟹很苦,皮肤都会泡烂,指甲脱落,手上的肉像烂了一样,红肉艳艳。关键是鱼蟹池塘会有各种污染,让人浑身奇痒,这些木蛋叔都能忍受。木蛋叔对我父亲说,“人家都能忍得了,我一样能忍。”但是有一样是木蛋叔难以忍受的,那就是气喘病。养蟹工作强度大,劳作无边无际,木蛋叔说,大部分时间他喘得走不了路,所有重活都落在了像牛一样的婶婶身上。

让他们欣慰的是,海海到蟹塘上帮忙了。海海是他们的独子,是他们的骄傲。那几年,木蛋叔的鱼蟹塘获得了大丰收。那几年老天真帮忙,父亲说,养蟹的都赚了,你木蛋叔在儿子的撺掇下,不惜高价承包了更多的蟹塘。

那几年,你木蛋叔把自己走成了螃蟹,他儿子海海更是风光,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因为气喘越来越严重,后来,木蛋叔把养蟹的事几乎都交给了海海。

木蛋叔给儿子交权了。

6

王葫芦《采访片段》:

小民问小蕾,人家过年都能看到爸爸,我们几年都没看到爸爸了,爸爸怎么不回家?

不仅他们一家在找父亲,还不断有陌生人上门打听父亲的下落。

那个月白风急的夜晚,家里突然来了一伙人,他们一个个染着红毛、黄毛、绿毛,脖子上、手臂上画着青龙红凤,看着像从哪个妖洞里跑出来的。他们举着大砍刀,突然堵在了门口,把门砍碎了,木屑飞溅。刚开始爷爷奶奶不敢开门,她和弟弟躲在角落里,那天弟弟很乖,抱着她的胳膊,她感觉到他在发抖。他们是上门要钱的。听爷爷说,这几年爸爸的蟹塘行情不好,他瞒着家人借了不少钱。这些钱都张着血盆大口,它们有一个恐怖的名字:高利贷!

一个红头发的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连本带息是一百万,必须“上水”,否则他们就不走了。爷爷喘成墙角里的一只软软的麻袋,他青筋暴露,手拽断了自己的一把头发。

但是他们不罢休,一刀砍在桌子上,刀在桌上凶恶地晃动着。奶奶说,你们找的是海海,他不在,我们老老小小只有命,你们拿去。

红头发的啐了一口:屁!你那条命不如我摸的一把牌!

奶奶哭起来,说,你们这帮人,平时和海海称兄道弟,竟然骗他借你们的高利贷,你们说,你们这儿哪一个,我家没有好酒好菜招待过?现在倒好,翻脸不认人,三番五次找上门,你们这是把我们往死里逼呀,你们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他们脸上都显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也就一瞬间,后又露出了凶相:老太,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的后面也有人拿着枪逼我们呢,你们不给我们钱,我们的命也拽在别人手里。

今年夏天热,热死了那么多螃蟹,

又逢了大水,这几年,我家都倒霉,老天不帮忙——奶奶又说。但是爷爷愤而起身,终于发出了声音:别和他们啰嗦,高利贷违法,这是两分的大头利,利滚利……你们这是犯罪,我不信找不到说理的地方……这晴朗朗的天,会让你们张牙舞爪……

红毛冷笑起来:行啊,你去告我们,我今天就不走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走到天边,老子都不怕……老实跟你说,做我们这行的,要是上上下下不摆平,能开张?

你们别猖狂,告诉你们,我去找我的侄子,我的侄子是一个记者,他会为我们说话,你们等着!

行,你去吧,我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们等着!

突然,“啪啪啪”,院子里疯狂地响起了鞭炮声,那是弟弟小民点燃了万响爆竹,飞溅的爆竹在他们脚下炸得烟雾缭绕,炸得他们像一团疯狗,疯狂地逃离了院子——他们还是怕了,因为一万响的鞭炮声会很快引来邻居。

小蕾哈哈大笑。

7

我隐约猜出了木蛋叔的来意。但是,我还是没有时间帮他调查处理,因为养猫女人的电话不断打来,她说:“你得上门看看我这些宝贝,究竟有没有影响邻居,你要还它们清白。”

还有其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事,我陷在里面,几乎窒息。

我必须去处理女人的猫,她说她已经打了市长热线,投诉我的报道胡说八道,她要在网上发动所有爱护小动物的人士,打爆报社的电话,让报社的网络瘫痪……这些我都承受不起,我知道他们人多势众。

女人一个人独居,在底楼。她家有二三十只猫,但是都没发出声音,只是抬眼看着我,各自玩耍。她睇我一眼说,“别好奇,它们发不出声音,它们的声带都被割掉了,小区里那些坏人天天告状嫌它们吵,还向我的院子里扔垃圾。不管怎么说,它们必须安静,否则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妇人笑了一下,“其实它们的眼睛会说话,重要的是,它们能活着。”

猫们无声地看着她。她不断地伸手拍它们的脑袋,摸它们的胡子。

女人家里几乎全是猫食盆,各种款式,各种材质,光这二三十只猫的猫食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这些猫不仅都有五彩缤纷的名字,而且都是兄弟姐妹,谁是哥哥谁是妹妹,她分得一清二楚。

她开始讲猫的故事,讲得眼泪汪汪。她摸着角落里一只很瘦弱的白猫说,这个是猫将军,但是现在病了。这是一只雪白的猫,胡子像钢针一样,根根直立,眼睛里光芒灼灼,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它在努力抬动身子。女人赶忙上去抚慰它,它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女人脸上又浮起了一层哀伤之色。

它病得厉害,肾给人打坏了,空有凌云志,但是身子没有劲,估计日子也不会远了。女人声音高了起来:“医生说,可以给它换肾,换了肾,它就可以恢复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猫将军!”

给猫换肾,这是一个好主意。

“但是我哪里有肾呢?那样必须从别的猫身上割下来,这又要戕害一条命,我不愿意!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妇人说着,一束光斜斜地打在她枯衰的脸上,光斑跳跃了几下。

“那么它只能等死了?”

“你看你,说什么死呢?有我在,它一定会活得好好的。亏你也是个养猫的……”

女虽柔弱,养猫则刚。我脑子里冒出这句,倒把自己逗乐了。

上次女人能从我办公室撤军,是因为我虚伪地说自己也是一个养猫爱好者。其实我讨厌猫,我根本没有耐心去伺候一只猫。

当时,她很激动,僵硬的态度一下子松软了下来,像遇到知音般。

虽然女人的生活像是一部默片,但是她家无处不飘的尿臊味、屎臭味,还是在小区里弥漫。社区要求妇人把猫送走,也是没有办法,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臭味。猫屎猫尿的臭味是尖锐的,不管在哪里,它们都会刺破鼻子,熏晕邻居。我知道投诉的居民正在窗帘或者玻璃后面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督之下。

女人说,“我哪里影响他们了,你闻,你再闻,我家里有一点猫尿味吗?”

我看着那些猫无声地爬上爬下。

“我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有它们,足够了。女人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纸,是社区的整改通知书。”

她说:“你帮我还给他们,他们一定会相信你,你是记者,你讲的是真话……”

临走,我还是想不出这篇报道该怎么写,我看到猫将军仰起头,似乎要送我出门。

8

木蛋叔对我父亲说,他最大的错是发了财,现在最大的难是太穷了。

父亲对我说,你看这个人,就是这么迂腐,发财有什么不好呢?

父亲再次给我打来电话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我虽然和他联系不多,但是每次都会说到木蛋叔。

木蛋叔的错,我从父亲的话里听出来了,那是儿子海海。

海海的一只眼睛在外面被人打瞎了,父亲说。木蛋嘴上说,随那个混蛋去,但是我晓得他心疼,他的眼睛瞒不了我,自己儿子再混蛋,又怎会不心疼呢?没有这个道理的,就像他的气喘病,原来根本没有那么严重,也是给他儿子气的。

“木蛋叔怎么会知道海海的消息呢,他不是失踪了吗?”

父亲冷笑了一下,“这是木蛋叔骗人的话,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也不报案也不寻找的,你相信吗?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叔这个家要是完了,就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你一定要帮帮他们。”

我“嗯”了一声,说想送点钱给他们,再和当地的领导联系一下。

“你别,当地人都知道,不少人给他家捐了款。你叔不知道怎么办,昨天还在我这儿说,亏欠那么多好心人,还不起。”

我有点无话可说了。

“你叔心里真正想要的,不是要人给他捐款,他是要他原来那个热火朝天的家,可是哪里回得去呢?”

木蛋叔恨的是儿子不争气,最终恨的是自己。

那几年,钱像一群黑鱼仔向家里游,他们欣喜若狂地数钱。他们忘记了海海,除了不断地给他钱,几乎不过问他,想到自己小时候过得苦,一定要让海海过好日子。他们夫妻在池塘上,海海吃住在学校。直到学校老师找上门来,木蛋叔才感到大事不好。老师痛诉他儿子的种种荒诞行为,说他追星竟然追到韩国去了,还以奶奶病重为借口。而事实上,我那可怜的远房长辈早在十多年前就埋进了泥土,根本没有看过她孙子的光辉形象……说着说着,老师急得几乎落泪。木蛋叔充满歉意地给老师送了一竹篮螃蟹,被老师狠狠摔进了鱼塘。

木蛋叔脸上像被打了耳光,但是心里还不服气,想,不指望这个小畜生出人头地,但最起码还有螃蟹塘可以养家,子承父业也没有什么不好。

木蛋叔说他那时候是个混球,心智被满塘的螃蟹控制了。那是钱,是他在村里的底气,那些钱像大扫帚一样,扫去了他家几十年的晦气。不瞒你说,人一阔,眼睛就上头顶了,那时候他遇到我们,都是爱理不理的,哪像现在这样,说实话,我更喜欢他现在这样。

你木蛋叔硬气,他认为这几年亏欠大家太多,他们不愿意再亏欠别人一根草。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说,“外面的声音很吵,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我得去看看,这几天,我眼皮不停地跳。”

9

王葫芦《采访片段》:

我该死呀,妈妈,我把弟弟弄丢了。

我怎么能把弟弟搞丢呢!本来可以和他一起回家的,但那天我是值日生,他不等我,他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我怎么喊也没有喊住……弟弟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这个家也没有了,那个躺在卡车下的人,应该是我啊……弟弟,那么疼……

我看到,开车的是那个绿毛的家伙,就是那个魔鬼,他张着狰狞的獠牙扑向了弟弟……

小蕾从梦中哭醒,看到了家里晃动的人影,听到了家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有压抑的哭声……她知道这不是梦,她的弟弟丢了,永远不再回来。

她像泥鳅一样,钻进泥潭般的被子深处,再不愿醒来。

10

与上次来访相比,木蛋叔元气大伤,枯白的头发很乱,脸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珠在晃动,晃动得摇摇欲坠,也没有了光亮。木蛋叔一直沉默。

我说,“叔,你得说句话啊。”

木蛋叔蒙着脸,无声地流泪,半晌说,“娃太苦……”

说完这句话,木蛋叔终于嚎啕起来。哭声苍凉,一生的悲凉都融在里面了。

小民的器官捐献了,可以救三个人。我接到任务要采访他。这个采访很残酷,好像又一次揭开了他的伤疤。

“他们真狠,我告了他们,他们竟然……”

我说,“他们都已经被抓起来了,法律会惩罚他们,你放心。”

“我已经没有心了,我的心已经被割掉了,我还要心干啥呢?我上次到你家,就希望你写报道曝光他们,但是我知道你难,你写了报道,就彻底得罪他们了,我不能让你为难,还是我自己来。”

木蛋叔喘起来,吃了一把药。

我捏着采访本,不知道如何下笔。木蛋叔说得对,懦弱的我根本没有勇气去为他写那样一篇曝光的文章。

“你别采访我,我不愿意。”

一时尴尬,这是我和木蛋叔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我恨不得拔腿就走。

我后来想起了木蛋叔的那些书。不错,他还在看书,他现在是杨树村唯一不断靠玄想过日子的人。

我说,“小时候,叔的那些科幻书真让我长了见识。”

我看了一眼他家墙上,一面墙上是孩子的奖状,另一面墙上,是大大小小的科幻海报,我真佩服他,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令人玄想的宝贝。

木蛋叔的眼里有了亮光,他果断地说,“你知道吧,哪怕只有一个细胞,也可以分蘖出一个人来。哪怕再过几百年,在茫茫人海里,他还在,还活着,还有子子孙孙……”

我说,“叔,你研究得真深。”

“书里都写着呢,我天天看。”

最后他说,“葫芦,葫芦,我把能捐的都捐了,我把小民捐了,我再也不欠别人的了……”

木蛋叔再也说不下去了。我颤抖着说,“叔,你不欠别人的,从来不欠……”

回城里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了那个养猫妇人的电话,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她终于为猫找到了一只肾,可以为猫做移植手术了。我真的为她高兴,那只猫终于能威风凛凛起来,依然是一只猫将军。

那夜,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猫将军的肾竟然是小民的,小民化身为猫,重生了!

这梦真怪,我连吐了几口唾沫。小时候木蛋叔告诉我,吐几口唾沫,坏梦就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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