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姐
2021-11-12邱汉华
邱汉华
七十九岁的姐姐走了,带着勤劳与勤俭的品德,带着一生与人为善的心境,带着生的希望与死的绝望,在崎岖的人生路上走完了她的一生。
2020年5月10日,正好母亲节,姐姐告别了她牵挂着的所有的亲人,去见我们的母亲去了。那一夜,姐姐生前的影像不断地在我的眼前浮现,泪水禁不住地从脸颊流下来,湿透了衣衫。我不明白,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如此的悲伤,是什么样的情愫让我在疼痛中崩溃了呢?我想要找一些理由,在泪流满面中,除了疼痛,一切皆无据。
姐姐只比我大十七岁又三个月。数十年来,我一直记着母亲的那一句话:你姐姐大你十八岁呢。那一年冬天,我出生的时候下大雪,母亲说,你姐姐高兴得不得了啊,到处告诉别人,“我母亲生了,生了一个弟弟呢。”有人开玩笑说,你也可以生一个弟弟啦。姐姐立刻便会羞红了脸庞,转身走开。姐姐是什么时候出嫁的呢?我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几十年来也从来没有向谁问起过,直到这次姐姐去世时,老姐夫说,我和你姐结婚已经六十年了。这样说来,在我大约两岁的时候,姐姐就成为了新嫁娘。
在我的记忆里,姐姐出嫁与否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那时的她在蕲州棕绳厂做会计,棕绳厂是后来在中南地区颇负盛名的蕲春麻纺厂的前身。记得那时她每个月都要回家一两回。当年,我的家就在湖边的码头上,黄昏的时候,每当对岸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喊:过渡哟——母亲一听,连忙说,“你姐姐回来了。”便立刻朝对岸回应一声,然后驾起那只小渡船飞快地向对岸划去。
姐姐回家永远是我最好的消息,这预示着我又可以解馋了。是的,每一次姐姐回来都会给我买一些糖果之类的零食。有一次,姐姐从包里拿出两个面包,抱着我不好意思地说:“弟,姐今天回家时走得很急,只在街边买了两个面包,下次再买好吃的带给你。”姐姐边说还边在我的额头上亲一下。姐姐回家,是我的童年时光里甜蜜的记忆。
姐姐的一生是勤劳而向上的一生。曾经,母亲生前常常这样告诉我,你姐姐是劳心的命,从来都没有空闲过呢。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不是去砍柴便是去打猪草。在春天涨水的时节,你姐姐都会背着一只鱼篓,跟在那些大男人的后面去湖里抓鱼,一杯热茶的功夫不到,鱼篓里的鱼便全装满了。母亲说的这些,因为我还没有出生或是我刚出生时年龄太小,没有亲眼见到过。我所知道的姐姐是一个在工作中勤劳认真、一丝不苟的姐姐。在她初当会计的那会儿,有一笔帐出现了差池,她两天两夜没有睡觉,硬是将那笔账查得一清二楚之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家跟我们说:账查清楚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便落地了,好过多了。
姐姐在工厂里做过出纳,做过会计,做过副厂长,后来当工会主席直到退休。在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上,她不是先进便是劳模。1979年,还获得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的称号。这些荣誉的取得绝不是现在的人们所能够想象得到的,那是用汗水和生命拼搏出来的。我在蕲州上高中的时候,不时地会去姐姐家里蹭饭。每天早上天不亮姐姐就得起床,洗漱过后,便急匆匆地去工厂食堂将二两重的馒头买上四只,在每个熟睡着的孩子头边放上一只,然后关好房门上班去。1979年的秋天,在黄冈军分区服役的我突然接到门卫打过来的电话,告诉我:你姐姐来了。当时我高兴得不得了,但也很迷惑,姐姐怎么会突然地来黄州呢?原来,姐姐是来开会并领奖的。她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六,请了半天假,夜里坐船回去赶后天上班。我很不理解地问:“你来开会难道厂里不知道吗?”姐姐说,这只是一个表彰大会呢,很短,不需要让别人知道的。唉,这就是我的姐姐啊!当天凌晨一点多钟便步行三公里去江边码头乘坐汉九班回家了。不仅如此,那时,姐姐除了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常常要去生产一线参加劳动,以至对家庭、对孩子缺少应有的照顾。前些年,姐姐常常内疚地说:唉,老大、老二身体留下残疾与我当妈的不称职有关啦!当初我若是放下工作带她们去武汉大医院,哪会这样呢?每每说到这里,姐姐便要长叹一声。
在姐姐出殡的前一天,一位因工伤致残的中年人拄着拐杖来给姐姐磕头。然后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你姐姐——邱主席真的是一个好人啊!我那一年受伤,右脚的前脚掌都没有了,邱主席竭力为我说话,想方设法为我争取一些补偿。邱主席好人啦!说到这里泪流满面。在那些天里,许多七八十岁的老工人从五六里外的地方边走边歇来到姐姐的灵堂前,为姐姐送上最后的祝福,让人不禁泪水潸然……姐姐去世的晚上,我蘸着泪水写了一篇即时的心情文字,在一天多的时间里,便有一两百条哀悼和问候的跟帖,其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好人啦!邱主席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啊!如此,还有什么称谓能比得上众口一词的肯定呢?
其实,姐姐姓陈,并不姓邱。大概姐姐十多岁时,母亲离婚嫁给我父亲,看姐姐在陈家受苦,便把她带了过来。这时姐姐才得以上学念书。姐姐很懂事,不但一有空便做家务事,而且还特别节省。我出生后不久,正值自然灾害发生,粮食紧张得要命,很多家里开始将谷糠磨碎做馒头吃。那时我们的日子算是过得好一点的人家,据说也吃了一段时间的糠粑粑。有一回吃饭时,我嫌咽饭的菜不好,使性子不吃。母亲说,你姐姐比你懂事多了,她上学念书的那时节,常常对我说:娘,不要把糠磨的太细,吃粗糠不容易饿。这哪是粗糠不容易饿呀,是她要把好一点的留给我们吃呢。母亲接着批评我,你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听母亲这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情来。大概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可能是星期天吧,姐姐又回来了。那一天,母亲去湖上摆渡没有回来,父亲是一个裁缝,可能是去别人家里缝纫衣服去了。吃午饭的时候,姐姐用一只景德镇产的小花碗给我添了大半碗米饭。我把饭端在手里却发现饭中有一粒谷,便喊了起来。姐姐走过来一看,笑了,连忙拿起筷子将那粒谷夹起来,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嚼着嚼着,吞了。啊,谷子也是能吃的吗?这个问题我疑惑了很多年。
是的,姐姐是勤俭的,她的一生就是勤俭持家的一生。不说在她前半生的数十年中的省吃俭用,一年之中都难得有一件新衣服上身,即使是后来,她儿子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她却仍然是粗茶淡饭,素衣随身。姐姐常常说:一个人一生中做好一件事不容易,即使成功了也还得要防着有失意的那一天。她一再告诫我们,有钱的时候除了做一些善事和好事,还得多少留一点,以防备意想不到的灾难。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的大女儿因病走失多年,留下来的一儿一女便成了她永远无法卸下的重担。她给外孙女取名“乐乐”,外孙子取名“志强”,其目的是不言自明的。姐姐对这俩小外孙一直呵护备至,抚养他们长大。去世后的第二天,从外地赶回来的大外甥女是哭着爬着来到她的面前,那场面真的让人撕心裂肺。
永远记得十二岁时那年的清明节前后,我心目中英雄般的父亲忽然因病离世了。那段时间于我,真的有如天塌地陷一般。父亲从生病到离世大约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湖上摆渡的母亲也因此常常停渡在家,家里几无钱粮可数。为了安葬父亲,姐姐跑遍了所有能开口借钱的地方,为父亲买回棺木。父亲出殡的那一天,当我被大人们抱着站在棺木上的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世事的沧桑以及生死的无常。其后,姐姐对家里的照顾更是频繁而细心了。母亲常说,你姐姐就像是你的一个母亲,是你的恩人啦。
是的,姐姐就是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恩人。无论是在我的生活、工作以及婚姻家庭中,都可以找到姐姐那无微不至关怀的影子。即使是岁月被流年淹没了人际间相互信任的堤坝,我也从来不敢忘却姐姐于我的恩情。那一天我去姐姐家看望她,当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想把那一小瓶虫草掏出来的时候,姐姐连忙制止我,说,不收钱的,所有人的钱我都不收。我告诉她,这是我从西藏带回来的虫草,对心衰应该有些帮助。她这才笑了笑,说:“这东西很贵,要你用钱我不安心呢。”后来谈起她的病情,她说,我今年七十九岁,算命的说我有一个不容易过去的关口,我想也是。曾经有人说,年纪大了,人是一年不如一年,唉,我这是一天不如一天呢。姐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后来,姐姐从武汉的亚心总医院回来,我又去看望了她。她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她躺在床上笑着说:我活了七十九岁啦,比老娘还多活了三年呢。接着又说:人的生与死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事……眼睛里流露出对生活的向往和眷恋。是啊,我的姐姐,年幼时颠沛流离,年少时忍饥求学,年轻时一心向上,中年时先公后私,年老时体弱多病……一生善爱同体,律己爱人,这样的好人怎么就不能在流年的岁月中多活一些日子呢?哪怕多个十年八年!
年初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过了今年,姐姐便是八十周岁了,应该给姐姐办一场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生日宴会,来庆祝一下她的八十岁诞辰。我想,当她坐在亲人们中间,我用一首诗的形式将她的这一生朗诵出来,她该是多么地幸福啊!可是,她终究没有熬到这一天。五月八号,我儿子开车将她送到县医院,她坚持自己走进病房。五月九号,因为心衰补钾睡不着,医生给她注射了三支安定。五月十号上午,心脏彻底衰竭,她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微睁了一下眼,看了一下这个让她永远牵挂的世界,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黑夜来临的时候,在母亲节的祝福声中,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