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南以南
2021-11-12夏梓言
夏梓言
在蕲南
北京的深秋,天色晚得早了许多。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光线已昏暗。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新街口的夜色里灯火阑珊。
站在窗前良久,侧脸照了一下镜子,刹那间,竟被镜子中的影像吓了一跳。镜子里那个瞬间的我,像极了我的祖父;一愣神儿的功夫,我愈发惊惧了,镜子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几分像我的外祖父了。我赶忙转身按亮了灯,镜子中的我眉眼开始从混沌中浮出来。
我半靠在桌子上,心里莫名生出深深的凉意,似雪又似霜。
夜里梦到祖父。
日头晒得地皮子烫脚,大路旁边的草木叶子寂然不动。他坐在落梅咀瓜地的草棚子里。棚子呢是他搭起来的,半人高,用几根木棍子撑起框架,潦草地搭了半拉子稻草。
我呢,暑假刚从城里回来。他拖来一捆稻草让我睡上面,我嫌弃得很嘞。他又弄来一把破旧的藤椅,我勉强躺上面吃着瓜,他坐到草上抽着旱烟,是在发愁。马上雨季了,这一地的瓜一个没卖出去,可咋办呢?
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旱烟卷,然后问我:“你这回上漕河街看到有比咱家大的西瓜冇?”漕河是我们的县城。我们管去县城叫上街,这个“街”呢要读四声。
“有冇?”他又重复问。我懒得回他,我每上城里去一趟回来,他都得反复问这个事儿。
“有冇啊?”你瞧,不回他还誓不罢休。
“有!”我半闭着眼,懒懒地回答他。
“哦。”他好久才回应我一声。
其实他种的瓜很大。我骗他说,“爹,漕河街的瓜大,但是没咱家的甜。”
他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拎起鞋子在椅子脚上梆梆梆磕掉沙子,嘿嘿嘿笑着说:咱家瓜好吃!
醒来,怅怅然。我离开落梅咀,已经有些年月了,时常做梦梦到回去了,梦见路上有一头老牛拖着竹子板车,兀自噔噔咕噔着走,梦见莽莽的草木已封儿时的柴门。只不过,很少梦见祖父了。毕竟,他离开我已有二十年。但他种瓜卖瓜时笨拙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我还住在蕲南一个叫落梅咀的小村子里。
落梅咀是不是满山遍野都是梅花?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没见过。不过,我阿嬷告诉我说,落梅咀是个酒庄。梅花酒就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只不过断了代。丢了手艺,八九十户人家就得靠着田地吃饭咯。
我家当然也不例外。家里有一块地,祖父在那里种上了许多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时,祖父就会用板车拖着瓜去关沙河路边上卖,一毛钱一斤。
我跟着他去卖瓜。他让我抱个瓜先走,我当时还小,抱不动就放在竹筐里拖。拖着筐到了马路边上,才发现筐是破的,瓜掉了。瓜可是他的命根子,小小的我吓得冷汗直冒,心里忐忑得不行。他来了问我:“你的瓜去哪里了?”
“我吃了!”被太阳晒得黑呦呦的我坚定地说。
他又问:“瓜皮呢?”
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走近,看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筐,就笑了,露出满口的黄牙。我也迎合着笑。
他没念过书,在落梅咀种了一辈子的地。做买卖,卖瓜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难题。他把板车停在关沙河下坡路边的一棵桑树下,把稻草拧成一个靶子垫在屁股下坐在一边,滚烫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落他身上,汗水顺着他黑黄的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头上的那一顶破的漏风的稻草帽子根本遮不住多少日头。我坐在树底下,笨拙地数着泥土上的蚂蚁,那时的蚂蚁个头贼大,黑壮黑壮的。
落梅咀方言喊祖父喊“爹”,我喊他:“爹,有人来了!”他摘下头顶的破草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毕恭毕敬地看着客人挑着车里的瓜。客人拍着瓜说:“你这瓜挺大哈。”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谦卑的笑,客人问:“你这瓜甜不?”他一个劲儿回答说不甜不要钱,客人又问:“能不能切开一个让我尝尝?”他慌忙地从车上抱出一个大瓜来,慌忙地切开。客人在西瓜上咬上几小口,噗嗤,扔在脚下。转身就走了。鲜红的瓜瓤在刺眼的阳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他。他皱皱眉,心里疼得直抽搐。
“爹,你莫难过。”我小手搂着他的脖子,安慰他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的惋惜声。
傍晚,他推着一车瓜回家。我跟着他后头走,在院子外听到祖母的爆吼声:“雷劈的!你真是白吃了多年的饭!”他坐在水井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他卖瓜是被强迫的,我心疼他。
翌日,依旧去卖瓜。出门前祖母指着一车瓜说:瓜得卖两毛钱一斤。祖父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毛钱都没得人愿意买,还两毛钱?你看,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落梅咀的婆娘们似乎都强势得很,卖瓜对所有的汉子们来说都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儿。
汉子们都是一脸无奈地坐在大路上等车。每当有一辆两辆空着的卡车驶过来,他们便簇拥过去,询问是否是拉瓜的车,询问人家收瓜的价格……而祖父呢,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于言辞,所以往往是拦不住车的。
“爹,大路铺那里人多嘞,我们去肯定能卖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眯成了一条线,得劲儿地说:“哎呀,你真聪明!”于是,我们拖着板车跑到离家几十里的镇口大路铺去拦车。
大概每十五分钟就能拦下一辆收瓜的车,拦来的车停在路边,收瓜贩坐在我的小马扎上,他屁股上的肉挤满了小马夹的帮带,我生怕他把我的小马扎给压崩了。而祖父嘞,又递烟又切瓜的。那个胖子连续吃了好几瓣瓜,然后说:“老师傅啊,这瓜不甜啊!”说完,咬了一口手上的瓜,就扔在了地上,起身走了。看着瓜瓤汁水淌着,我拧紧眉头,心里一万个:你个臭胖子,不甜你还吃那么多!
终于,天色将晚时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一角五一斤的价格把一车瓜全拉走了。这下子,可乐坏了祖父。他捏着手里薄薄一沓纸币,拾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像甩去一个大包袱。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下总算卖掉了,不然几场雨就沤在地里了,一个钱也进不来哩。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地里。四周漆黑一片。
“爹,会不会有鬼啊?”我问。
“有啊。你怕不怕?”他摇着大蒲扇,回应道。
我望了望四周,大声说:“我才不怕嘞,鬼敢来我就用屁崩死他!”
他粗野地狂笑,我也跟着哈哈哈的笑。天上有繁星,我开始沉沉睡去,他给我扇扇子,这一扇一个夏天就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父母给我谎报了年纪,让我提前一年上了学。
而他却病了。姑姑把父亲拉到门外,和父亲小声说是不好的病。父亲脸色极难看,跑到走廊里给波兰的大姑打电话。每给大姑打电话,家中便是有极重要的事情了。
后来他从省城医院转回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母亲带我坐很远的车去看他。母亲说他快不行了。可我那天心情一直平静,从到医院看到他,一直到离开回家。他脸色蜡黄,浮着一层锈色。姑姑说他疼痛袭来时,汗珠子大颗大颗的从额角渗出来。我走到床前喊他,他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声一声地叫我的小名,他对我的疼爱比对哥多一些。我问他:“爹,你身上哪里疼?”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哎哟伊啊”地呻吟着,他是个硬骨头,多大的疼痛才能让他如此?我握住他枯藤似的右手,明显感觉到没有血了,手很凉。姑姑说他已经两天说不出话来了。姑姑把我抱开说:“让爹睡会儿,他昨夜痛了一宿。”姑姑让我吃罐头,我就在一旁吃桃子罐头。
两天后,他去世了。
他临终时我不在。学校里有个老师跟我一个村子,她告诉我说:“你快点回去,你爹死了!”我瞪大眼睛望着她,没有说话。她走后,我在花坛旁坐着发呆,也不悲伤也不哭,就感觉心里乱得不行。乱极了的乱,那年我五岁,他七十九岁。
我在地上画着圈,画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圈像个瓜。
我跑去跟老师说,我要回家。理由是我祖父去世了。一出校门,我就哭了。我跑得飞快,风在我的脸上拍打,吹干了我脸上的眼泪。
到了家,我看到了院子里跪了很多人。祖母说:快去给爹磕头,看看他。以后就看不着了。
我靠在门沿上,没有去。
姑姑拉着我去给他磕头,我死死地抓着门桩子,不肯去。
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都模糊了,也是因为我没有再看他最后一眼。而今想起,后悔得说不出话来。
自从他去世后,家里再没种瓜。我也渐渐淡忘了种瓜的日子。直到前些日子,去西山古寺。山门外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开一个很大的西瓜,很多人围在那里吃。
一会儿石桌上摆满了西瓜皮。我啃过的瓜皮掺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没有一点红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
那些被我啃得轻飘飘的瓜皮上留着我牙齿的痕迹,像一个人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他的那段薄薄的时光。那一刻,心中涌起一阵巨大咸,这股咸轰隆隆地翻腾起来,从眼眶里冒出。
到桃花墩
没了祖父后,祖母身体又不好,不能带我。我只能被送到了外祖父家。外祖父不像祖父那样“粗野”,外祖父是有文化的人,华师毕业,在师范教书。
外祖父家在桃花墩。
从蕲南坐火车去,要坐一整天。母亲领着我去,外祖父穿了深灰色的长衫站在那棵老枣树下迎我。哦,外祖父长得真好看,戴眼镜。和祖父比起来,真好看得多。瘦高的个子。我祖父很矮,而且皮肤黝黑,自然不如外祖父好看。
而且外祖父身上还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种气息甚是吸引我。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知道了那气息叫儒雅。他教识字,唱楚剧、淮剧,还有黄梅戏。我懂中医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年我六七岁的样子,他教我读《本草纲目》《药性赋》,一字一句地读,然后背下来,以至于到现在仍然记得那些古意难懂的药方子——
“露水。时珍曰:露者,阴气之液也,夜气着物而润泽于道旁也。
甘,平,无毒。
秋露繁时,收取柏叶上露,菖蒲上露,并能明目,亘亘洗之。韭叶上露,去白癜风,旦旦涂之。”
每每读起,就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须。
一到春天,万物生长。他带着我上横岗山里采野药,他说长在深山里的药,有野性,药劲儿足,人工种植的中草药不能比。
在山屲挖一种草根。“这是什么药?”他颤巍巍地将那草根放在手心,说:“这是茵陈,主治黄疸尿少和湿疮瘙痒。”又指着我脚旁边黄褐色的植物,道:“这是白术,补脾益气、燥湿利水。”
路旁有茱萸,他说:“茱萸辛热,能散能温。主治温中下气,止痛,除湿血痹,开腠理。”又说,“人要是口中发苦,多痰饮,时久了,在天气阴晴变换的时候,就会动不动痛背寒,呕吐酸汁。要是服了茱萸,痰毒就会随小便排泄而出。”许多年后的一天,我患了此症,我回想起十几年前他说的这句话,就喝了一点茱萸,一会儿这个小便中就有茱萸气味。
他写得一手好小楷。夜里经常在东房里临帖或写药方。我总是跟着一起去,他也不嫌弃我捣腾,每次都带着我。
东房是他的书房。房间很雅致,墙上是字画《李时珍采药图》《富春江水》……床下的柜子上有绿色暗花,纸糊的窗透出木头方格子,上面贴了剪的牡丹花。
他坐在桌前写药方,窗外的老枣树开了一树的花,幽幽的香。我上了太师椅,趴在桌子旁看他写字,锋芒毕露的字,瘦瘦的字,他说这叫瘦金体,是一个皇帝创造的一种书法体。
我当时哪里懂这些字里山河,更不知道有一个对书法和绘画的极为偏爱,最后沦为金兵俘虏的皇帝叫宋徽宗。
夜已深,他停下笔问我:“困不困哩?”我细声细语地回答他:“有点困了。”他把我抱起来送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我假装睡着了,他继续去写药方,他打开了收音机听着《郑板桥应试》,后来我真睡着了——后来的后来,我与中医药,与戏曲结下极深的缘分:写了两三本草药集,在大学里教戏曲文学。去厦大、华中师大、湖北美院等高校讲座就讲中医药文化,讲戏曲艺术。
每每给学生讲课,我都会想起他。他要是知道这些,该有多高兴啊。但他早已不在,早已不在。
在我十八岁那年,他离开了。
那个秋天,他吐了一夜鲜血之后,为了不耽误我去北京领奖,悄悄藏好半缸子鲜血,鞋干袜净,精神抖擞地坐在床沿上等着送我出门。出家门前,他给我塞了两千块钱说:“要录视频啊,回来放给阿公看哩。”
“嗯!”我神采飞扬地回答他。
一周后,我捧着金灿灿沉甸甸的文学奖回到家,回到那个我从五岁半就住起的那个小院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的小院子,我看见守了我十三年的他常坐的那个床沿空了。
我心里像落了一层霜。
我问外祖母:“阿婆,我阿公呢?”外祖母一开口,我的脑袋嗡一声就炸开了。“儿啊,你阿公走了啊……他最后,眼睛都闭不上啊!”沉甸甸的奖杯跟奖牌,从我的手中滑落,坠地,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五点,他离开了这个让他不舍的世界。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原来是因为我最爱的人要离开了。母亲说他临终前,眼睛全凹陷下去了,嘴巴张着不停地吐着气却不能言语,他左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众人不明其意,只有外祖母明白:“你莫念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得孩子!”他是在念我,念他一手带大的外孙。他把大半辈子的爱给了我,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而最后我却让他死不瞑目,留有遗憾!
去年深冬,我回到桃花墩。外祖母带母亲和我去上坟。他的坟茔在河的那边,要穿过一片白得发亮的芦苇荡。
天空蓝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苇便一层层地荡开去,像海浪也像绸缎。
芦苇指的方向,就是他安眠的地方。
他的坟边有水有草。母亲跪在那里烧着纸钱,说:“爷,我们来看你了啊,你在那边莫念啊。”我先看着火苗腾腾地着了,又看见火苗映在母亲眼睛里。在母亲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一直都没有哭。
我俯下身,跪在泥土上。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没有仓惶,没有憔悴,目光从容,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烧完纸钱,我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起身采来一束芦苇花,放在碑前。风吹来,芦苇随风飘荡。
我搀着外祖母走,穿过芦苇荡,站在桥边,回头望。
向蓝天白云处招了招手。
像平日里出门,向站在巷口处的他挥手作别一样,喊一声,“阿公,我走啦。”但不同的是,这次我转身,再没有人回复我。
刹那,一股强大的酸意涌上鼻头——我泪下,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