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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二

2021-11-12章国梅

长江丛刊 2021年16期
关键词:儿媳妇侄子老三

■ 章国梅

陈老二觉得,人越老越没意思了。

最近这些年,他和老伴的身体每况愈下。也难怪。人活七十古来稀,他今年已七十有八。老伴也不过小他一岁而已。早在六十多岁时,他的视力就明显下降了。这想必是有遗传的吧。母亲在四十多岁时,视力就不行了。老是雾蒙蒙的,看什么都不太真切。他比母亲强,好歹也捱到六十多。有一日,在城里医院上班的外甥女回来,说他这是白内障,可以治好的。很简单的手术,十分钟就做完了。做完后和以前一样看得清楚。外甥女给他弄了个免费的指标,说做手术不要钱。手术不要钱不假,却去了两次。第一次去时,说有翼状胬肉。做了翼状胬肉切除术。在家休息了段时间后,才去做了白内障手术。

白内障手术后,果然眼睛很亮了。干什么都快了很多。他老伴直在家念外甥女贴心,没枉自己当年疼姑妹一场。他这个妹妹,在所有兄弟中,与他关系最好。爱屋及乌,也最喜欢这个嫂子。也许也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吧。他老伴,也是格外疼这个姑妹。他们家每年杀一头猪,每头猪只有四个猪蹄。他们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然而老伴必要留一个给姑妹。一个猪蹄不值多少,却蕴含着姑嫂间的情分。这世上最珍贵的便是人和人之间的情分吧。

白内障手术做了,并没有一劳永逸。做完手术后貌似没管几个月,眼睛又开始不亮了。这次不是雾蒙蒙,而是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样。下地去干活时,视野受限,跨沟时摔了一跤。腿摔伤了。年纪大了真没用,折腾了很久,走路都还一瘸一瘸的。他冒火得很,说怎么市里医院的医生水平这么差,都是骗人的。怪不得不收钱。又过了很久,外甥女回来,问起他的眼睛。他瓮声瓮气地说,看不清。外甥女仔细看了看他眼睛,说翼状胬肉又长出来了。这翼状胬肉见鬼得很,容易发。像割韭菜似的。要想不发,就做羊膜移植。不过那样贵些,得一两千块钱。陈老二将头一犟,说老子不做了。以前没做手术,还看得清些。外甥女还想劝他,告诉他白内障和翼状胬肉是两码事。他却连听都懒得听,拖着个腿到一边去了。

视力受限,腿又没之前方便了,老伴有时难免数落他。他心烦得很,懒得理她。虽腿和眼有这么点小问题,但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他们家里是有长寿基因的。他父亲是四十多岁时,感染伤寒去世的。放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他母亲则活到快九十岁时无疾而终,通俗点说就是老死的。去世的前几天,还拄着拐杖到处走。除了眼睛不好,她几乎没有别的病。自己倒比母亲病多些了。

陈老二他们有兄妹六人,他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目前为止,只有哥哥去年春天去世了,其余的五个都仍健在。说出来有点难以启齿。哥哥去年八十岁,既不是病死的,也没有别的什么意外,而是投河自尽的。如若日子过得顺心,有病能及时医治,说不定还可多活几年。

他大哥是个苦命人,生了5个儿子1个女儿。不像他,生了5个女儿1个儿子。农村人生儿是宝。年轻时,他是多么羡慕大哥的儿子多啊。大哥的这些儿子如狼似虎,一个个牛高马大的,特别能吃。为了能混饱肚子,大哥大嫂吃了不少苦。集体农忙时,每天忙到很迟才回家。常常是摸黑吃饭,因为太累吃饭时都懒得点人数,睡觉时也不点。任他们横七竖八的睡觉,有时候遗漏一两个在屋外的稻草堆也是有过的事,天亮了自然会回来。由于操劳过度,嫂子二十年前就患脑溢血去世了。那时,最小的儿子还没结婚。干得动别的活时,大哥什么都做,好歹帮小儿子把媳妇娶进门。到七十岁时,再也干不动什么了,便在城里以捡垃圾为生。和另一个也在城里捡垃圾的婆婆搭伙过日子,也算相互有个照应吧。去年春节后,竟病了。有些缠绵。年龄太大后生病,竟有些害怕了。儿孙们都在乡下,大哥携这搭伙的婆婆回去投奔儿子们去了。总不能死在出租屋里吧。

大哥临老,竟失算了。5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收留他们的。可见,儿子并不在多,而在孝顺。

早春,还颇有寒意。大哥一脸愁苦病容和婆婆站在大儿子屋前,旁边是两个大袋子衣物之类的。大儿媳不让衣物进门。衣物进门,就意味着收下公公与后婆婆了。她不是傻子。

她叉着腰,靠在门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她说,前几年我生病时恁嘎在哪里?那困难都没支援我们一分钱呢。大哥说,我七老八十了哪有钱给你们。没找你们要钱就是在帮你们。儿媳撇嘴,就是不让进。大儿媳不让进,其他的几个儿媳自然也不让进门。那地方叫陈家湾,他们家人都是住在一块的,前后左右都是,一人有事家家知晓。陈老二知道后就不高兴了。他不敢骂侄媳妇,侄子却是敢骂的,尤其是当村支书的大侄子。他跑去将大侄子臭骂一顿。侄子不敢回嘴,侄媳妇却阴阳怪气的。侄媳妇说,就二叔恁嘎是好人。恁嘎好人做到底,把我们老头子接到恁嘎家里去住啊。这话噎得他个半死,回去摔摔打打半天。老伴怪他多管闲事。老伴说,我们自己都要看儿媳妇的脸色,哪能管到大哥。他5个儿子都不管,要你逞能。

那日,陈老二连午饭都没吃。

最后,还是老三出面解决了这件事。老三有两个儿子,但他自己另有房子,腾了一间小屋给大哥和嫂子住。给了住的地方,生活起居却是不管的。大哥这一病,真是不轻。不几日,吃喝拉撒全指望后老伴照顾了。照顾病人是个苦活,后老伴每日忙碌得很。毕竟这么大年龄的人,动作总是慢些。每日几次的饭,都是媳妇们送来的。只是送饭,媳妇们也不情不愿。有时嘀咕,怎么不就在城里死了送葬呢,还跑回来干嘛。并不避讳病人。

一日,老三过来,说大哥叫他过去。

陈老二心下忐忑,不知道大哥叫他什么事情。若论亲疏,即便儿子们不孝顺,父子终归要亲过兄弟。有后事要交待,也是交待给那些侄子们,而轮不到自己。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家具。屋子里灯光很暗,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他一阵心酸,知道大哥支撑不了多久了。虽然人最终都会走上这条路,可是看着亲人要走,仍然难过。

大哥说话的声音都比从前要小了很多,他示意老三从他的一个蛇皮袋子里找出一个油纸包来。包裹了几层,打开后是一沓钱。全是百元大钞。他数了数,正好一万元。这一万元,不知道是大哥捡了多少破烂攒下的。以一个瓶子两毛钱计算,得捡五万个瓶子才能攒满这一万元钱。大哥的这一万元钱,没准备留给子女,也没准备给兄弟,而是留给自己的这个后老伴。

嫂子见了这沓钱,眼前一亮,脸上也有了光彩。却只一瞬间的事,她马上就垂下了眼睛,将表情管理得和之前无异。病久了,大哥说话都有些吃力。他说,这钱是他留给老伴的,感谢她辛苦照顾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不过他怕人多手杂,钱不见了,现在暂时先由老三保管,叫老二过来做个证。听闻保管之说,他们这个大嫂的眸子立马黯淡下来。

陈老二与老三相视苦笑了一下,彼此心里都清楚大哥此举是怕这位嫂子就此撒手不照顾他了。老三将钱又用油纸一层层包好,紧紧地揣在口袋里,便和陈老二一起走了。陈老二一瘸一瘸地,回家路上想,幸好自己和老伴不是半路夫妻,哪天自己要是卧病在床了也不怕没人照顾。

媳妇们送来的饭菜,越来越不准时,大多是冷的了,言语也越来越难听了。他常想,大哥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但却无能为力。

一日,他在地里干活时,忽然听到家附近有人在哭。哭天抢地似的。没一会儿,老伴跑了过来,脸上还挂着泪痕。老伴说,快点回去。大哥投河没了。

他丢下农具就往家跑。早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心中着急,跑快时又摔了一跤。不顾疼痛,爬起来又接着跑。幸好还穿了毛裤,否则估计又要破皮出血了。他想,这大哥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想不开呢。转念一想,换了自己,说不定会更早。

陈老三小屋门口,有口池塘。平常三弟媳妇常在这塘里洗衣服。农村现在条件好了,家家都有自来水。但三弟媳节约,洗衣服不用自来水。池塘里陈老三每年都会丢些鱼苗进去,平常偶尔也割几把鱼草扔水里。到年底时,塘里总能干得到些鱼。如今,这池塘却成了大哥寻死之处。早上十点钟左右,陈老三夫妻下地去干活了,大嫂也去小卖部买东西了,顺便也放放风。不过多逗留了会,哪里承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前后也不过半个多小时的空档,明明已卧床多日的大哥居然瞅空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冲到塘里去了。想必这求死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塘中间有些深,大哥又抱着必死之心,原本就已病得奄奄一息了,加之又已八十高龄。所以当被人打捞起来后,竟已气绝。

陈老大的遗体此刻正放在陈老三小屋前的空地上。大嫂在那里捶胸顿足地哭,有悲伤,有恐惧,眼里还有躲闪的愧疚。及时赶过来的子孙们也在哭。陈老大生前个子就不高,且瘦,这次病后,掉了不少肉。越发显得瘦小得可怜。陈老大仰躺着,肚子有点大,估计是呛进去的水。腰背部放了口锅,使人成凸出状。他的衣服是湿的,头发是湿的。嘴角有水慢慢溢出来,脸上还沾了些细小的绿色的浮萍。看到大哥如此凄惨的情景,陈老二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一转眼,看到大侄子站在旁边,又是一阵怒火升起,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扫过去。原本不曾防备,侄子竟吃了这一棍。陈老二吼道,狗东西,难道还要把你爸停在三叔家里吗?还不赶紧把你爸移回去。

几个侄子经过几分钟的紧急商议,最终决定将陈老大移到大侄子家中装殓停灵,并由大侄子主办丧事。

陈老大的丧事办得风光,他一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5个儿子,随便凑一点钱都足以风光了。出殡那天,更是热闹。5个儿子,1个女儿,加上儿媳女婿孙儿孙女重孙,还有侄男侄女侄孙差不多上百人了。一次次跪拜下去,满地密密麻麻。乡邻难免会叹,他们家真是兴旺,有这么多人。也有人嗤之以鼻,人多有什么用,老倌子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这话飘入陈老二耳中,他为那些侄子感到无地自容。侄子侄孙们不肖,只知做表面功夫,不知在大哥生前尽孝。难免兔死狐悲,不知道自己身后会是什么样子。

陈老大的丧事办后,除了至亲真心悲伤,其余的人丝毫不受影响。婆婆拎了蛇皮袋子,装了几件旧衣服,来辞行了。她原本就有七十多了,经历这场变故后越发显得老了。从前看她,腰弯得没有这么厉害的。没多少日,人都似乎矮了一截。没有人挽留她,任何挽留都是虚伪苍白的。连陈老大在这个家都没有容身之地,何况她。她在老三那里取了那一万元钱,就此别过。十年的夫妻,十年来为大哥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如保姆般尽心尽力,1万元买断。

老伴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拉起肚子来。

以前,老伴病了吃点药总是过几天就好了,这一次却拖了很多天。到村里的医务室吊了几天水,一样不见效。晚上,老伴没怎么吃东西,用手在胸口揉了一阵,说那里不舒服。孙女说,明天早上开车带奶奶去到县城医院瞧瞧。要是需要住院就住院去。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了。几十年的习惯了。老伴还没有起床,可能不舒服,让她多睡会吧。年龄大了,都是自己睡自己的,各不相扰。说起来,他们分床睡有二十年了。孙女在叫,叫奶奶快点起床。自己开车,到县城也差不多要四五十分钟的。媳妇是个急性子,见没回应,便到床边去叫了。仍没回应,用手去拉,立马感觉到不对劲。身体冰凉僵硬。再仔细一看,竟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

陈老二一下就懵了,所有人都懵了。谁都不明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陈老二觉得自己突然像个傻瓜样了,手脚不听使唤,说话也不听使唤了。他看着儿子媳妇给女儿们打电话,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甚至连哭都不哭。

儿子准备后事去了。最快赶到的是第4个女儿,离得最近。女儿来后,陈老二才哭出声来。媳妇问陈老二,妈和您交待过后事没?妈手上有多少钱?陈老二只顾哭,兀自不答。媳妇满脸不高兴,又问了几遍。见嫂子逼得紧了,四女儿说,爸从来不管钱的,他哪里知道。四女儿翻了屋子里屉子,找出5千元钱来。媳妇接过钱说,还有钱呢?存折呢?还有多少钱?四女儿欲言又止。媳妇说,你肯定知道的。你回来得最多,肯定知道的。四女儿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四女儿无奈,从老伴的衣柜里找出一个首饰盒。盒子打开后,一张存折静静地躺在那里。另还有一对黄金耳环,两个戒指。媳妇一把夺过首饰盒,拿出存折。存折上8字开头,后面有4个0。见了这个数字,媳妇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即将首饰盒拿到自己房中锁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女儿女婿们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家里哀声一片。陈老二和老伴,之前倒从没有被子女嫌弃。他们和大哥不同。大哥在大嫂走后的日子,除了为小儿子娶回媳妇外,再没为子女做什么贡献了。与子女相对淡漠。更多的是自己在城里捡垃圾卖,自给自足。陈老二和老伴是一直在农村里勤扒苦做,所做的一切皆为子女。目前为止,他们未曾给子女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除了种田做家务,他们还养鸭子。他们养了几十年的鸭子。鸭子是需要放养的,就和狗每天都要出去遛一样。如果全吃饲料或粮食是需要成本的,而放鸭子就少了这些。将鸭子赶到野外,鸭会自己找食吃。农户遗落的稻谷粒,草籽,虫,都是它们的食物。还可在沟河里嬉戏。在野外,鸭子们心情基本都愉悦,由此长肉既快,生蛋也勤。只是苦了放鸭人。农村人一日只有两顿饭,陈老二常常吃过早饭就领着他的那群鸭出门,风雨无阻。到要吃晚饭时,又带着它们回来了。很多人觉得放鸭子很枯燥,陈老二却不那么认为。他在农村一辈子,在村里连个小队长都没当上,但放鸭却让他有了为王的感觉。他熟悉了他家的那些鸭子,如同他的孩子一般。他知道哪些鸭调皮,哪些鸭笨拙,哪些聪明。遇上不听话的鸭,他拿起手中的那条棍子,作势要打,那些鸭总是四处躲闪。但不久后,又跑到他身边来。这些鸭熟悉了他,也只认他。放鸭中途,难免会碰见另外的放鸭人也在放鸭。两家的鸭偶尔会在一起嬉戏玩耍,他家的鸭,谁都拐不走。向来都是他家的鸭把别人的拐几只过来。有时候,他若有事老伴或者儿子暂时去替替,总要恼羞成怒回来。鸭们不听他们的指挥啊。那些鸭被他调教得算不错了,就一点不好,生蛋不受控制。鸭一般都是晚上生蛋。每天早上,提着桶到鸭圈里去捡鸭蛋。特别有成就感。可是后来,他听说孙女去放牛时在草地上可拾些鸭蛋。便留心了,路过的地,总要再看一遍。若有就地生的,便用带去的袋子装回来。将鸭养大就和养个孩子一样,多不容易啊。他怎么愿意鸭生下的蛋遗留在外呢。

家里来了客人,偶尔碰上有想吃鸭的。他是决计不肯的,他把他的鸭子看得珍贵得很,怎肯轻易杀了吃。但这话不好轻易说出口,只说鸭要生蛋,会赚钱呢。遇上实在无法推脱的贵客,让老伴杀只鸡。物质贫乏的年代,老伴也不舍得杀鸡的。他就下河捉些鱼,也勉强打发了客人。那些鸭就像他的亲人,一茬又一茬,陪伴他几十年。靠着这些鸭子,他将5个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又替儿子娶了媳妇进来。儿子如今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鸭子们是做了很大贡献的。可放鸭子风里来雨里去,常年累月终是积下了病。雨雪天里放鸭,让他的手几十年前就开始长冻疮,肿得像包子。各个关节也疼,风湿入了骨。他终于不能再继续放鸭子了,可和老伴也从来没有闲着。大哥家的侄子侄媳看着,眼馋得很。他们的父亲自从母亲走后,就很少为他们做什么了。尽管病之前并没有伸手找他们要过什么。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果勉强要找出一个对他们的父亲冷漠的原因,这算吧。

老伴的丧事中,遇上了些尴尬。

大哥生前儿子媳妇们并不怎么孝顺,但身后拿钱出来时却极爽快。5个儿子平摊,分到每个头上并没有多少钱。所以,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但老伴走就不同了。陈老二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因此所有的费用都得儿子一个人出。儿子是自己生的,当然没话说。可是儿媳不高兴啊。陈老二他们还生了5个女儿呢,凭什么女儿就什么钱都不出呢。女儿们想,爹妈苦了这么多年,一切都给了你们,难道送终的钱不该你们出么。儿媳妇有怨气,不肯多拿钱出来。女儿们见嫂子(或弟妹)有怨气,想起过往也不由得来气。两边都不愿多拿钱出来。陈老汉手上连半毛钱都没有的。以前没有,是不需要有,老伴为他打理好所有一切。食衣住行。他几乎就没有过钱这个概念。可老伴一走,所有的钱马上都到儿媳妇那里去了。老伴的丧事,他哪里能做主呢?不过每天傻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流泪。

他的儿子,因为是独子,从小有些娇惯。却也懦弱,竟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媳妇不肯多拿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办法。农村人去世后,都会在家里停灵几天。儿媳妇拿钱出来买菜,拿钱出来买烟酒饮料孝布,拿钱出来买棺木,别的再不言语了。农村人相信轮回,会请道士做法事道场。为了热闹,还会请人打丧鼓,以示孝心。到了老伴这个年龄,以从前的生活水平来说,算是稀了,可以往白喜上靠。可是,因为老伴是突然走的,谁也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哀哀切切。媳妇不拿钱出来请道士什么的,那是和那些姑姐姑妹们较劲呢。反正,到最后脸上不好看的也不是她一个人。别人要说起来,她会说所有的那些钱都是我们出的呢。

最终,妥协的是那些女婿们。他们一起凑了钱请了道士,请了丧鼓。同样,五家分摊下来每家也没多少钱。所以,一切都比常人更热闹些。他和老伴是平辈,没人要求他守夜,子女也不希望他守夜。他年龄大了,子女不希望他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毕竟,父母若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若都不在,人生就只剩下去处了。他哪里肯去睡呢,守在灵堂里陪着老伴。能多陪一刻就是一刻。夫妻了五十多年,老伴早已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老伴走后,把他的一部分也带走了。

打丧鼓时,丧鼓手会以儿女辈的口吻将逝者的生平哭唱。他坐在一旁听后越发悲从心来,哀哀低哭,哭得哽咽难言。这种哭比那种痛哭更伤身子,二女婿和三女婿将他拉到老三那边。或许,远离能够减轻悲伤。

老伴走后,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下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会做。从前,家里都是老伴做饭。老伴知道他牙口不好,总是将饭菜煮得偏烂。现在,儿媳妇做饭,饭做得偏硬,菜也炒得硬一些。年轻人追求口感。从前,不管怎样,总有一两个菜是他爱吃的。现在,完全没有了。几十年没洗过衣服,如今开始洗衣服了。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得并不真切,也不知道洗干净没有,揉几下了事。

他开始喜欢发呆了,没事就端把凳子坐在后院。没了老伴,就没了主心骨。从前,每天都是老伴吩咐他做事,安排他的生活。几十年都如此,只除了放鸭一样不用。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些什么。有时,他也扫地,扫门前的落叶。风一起,门前的那颗树的叶子便簌簌落下来。他颤颤巍巍地拿着竹扫把扫地,却总也扫不干净。一场突如其来的悲伤终是伤了他的元气,他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儿子女儿也不让他下地干活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废人,现如今不过混吃混喝等死罢了。儿媳妇以前虽不是那种特别孝顺的人,但几十年来一直和他客客气气。可现在,儿媳妇开始给他脸色看了。甚至有一次,他听见儿媳妇在偷偷骂他: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他想,哦,原来自己是该死的,老伴是不该死的。如果能替的话,他早就替老伴去死了。有些时候,活着比死更难。恩爱夫妻谁能在前面走,谁就是幸福的。

他发现,原来自己是个穷人,超级穷的穷人。他现在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没有积蓄,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他所有的现金和存折都到儿媳妇那里去了。那统统地彻底地不再属于他了。他穷得买不起一支牙膏。见了儿媳妇的脸色,他不会开口找她要钱。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是用空牙刷刷牙。连续几天不用牙膏刷牙,开始有口气了。自己都嫌弃自己。

好在女儿们来看他了,并给他带来了一年的生活费。五个女儿,每个月60元,加起来就是300元。米是不用买的,油也不用买,菜园里蔬菜他去摘些媳妇也并不说他。300元差不多够了。

他开始自己做饭了,和儿子儿媳妇说自己做更合自己口味些。原本指望儿媳妇挽留,但没有。或许正等着他自己主动提呢。唉!还是知趣点吧。年龄大了,消化功能也差了很多。也吃不了多少。无非就是每天中午做一顿饭,晚上将剩下的胡乱对付一顿。他眼睛不行,切菜时切得粗糙。不粗糙不行啊,想要细致得仔细切到手。他也真的有一次切到手,左手食指被切了一块去,钻心地疼,流了不少血。儿子儿媳不知道,他也不告诉他们。自己在冷灶里抓一把稻草灰撒在伤口上,草木灰止血效果真的很好,血很快就止住了。可洗衣服时一沾到水,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又隐隐有疼痛的感觉。就像每次想起老伴的感觉一样。

自己做饭,自由是自由,只是不大吃得起荤菜。以前他多会捕鱼啊,现如今不行了。眼神不好,鱼撞上来也未必知道。有段时间,肚子里实在没有油水,他到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切些辣椒末煎着吃。媳妇在家里指桑骂槐了好几天。媳妇是个精明人。家里有多少只鸡,她门儿清。鸡一天可以生多少个蛋,她心中更是有数。以前,陈老二和老伴在家里想吃点什么,是能做得了主的。如今,他在家中是做不得半点主了。他不敢再到鸡窝里拿鸡蛋,每个月买个两三次肉,每次和卖肉的多磨几句,让他只割个二三两肉。切了加点辣椒炒点解馋。有些东西,吃了不会怎么样,不吃也不会怎么样。但还是偶尔吃吃吧,证明自己是人并不是牛羊马。

他开始搬凳子坐屋前,而不是后院了。

屋前是条路,他坐在屋前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湾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有时还有人和他打招呼。人每天总要开口说几句话的。他除了看人,还看落叶。叶子从树上落下的过程,常让他看得如痴如醉。

他连落叶都不扫了。媳妇每次来扫时,他连凳子都懒得挪一下。他不再在乎媳妇骂他老不死的。他知道,村里老人的境遇,大多和他差不多。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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