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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 鞋

2021-11-12吴成义

长江丛刊 2021年16期
关键词:球鞋小王盒子

■ 吴成义

从宿舍到食堂只有一百九十五步,喜欢快走运动的吴洁,到长湖市住下的第一天就用脚丈量过。

他住在新区。周六,秘书小王陪他到食堂过早,出门抬眼一望,轻烟般的薄雾停在不远处的田野和山岚上。没雾的地方,灿灿的菜花、燃燃的桃花,静默地开枝散叶,像一幅才收笔的画。他突然对小王说:“过完早,参加春季长跑。然后到祥庆县看看,不要陪同。”小王说,您忘了,今天的安排,是到市直单位调研呢。他说,大好的春光,别泡在机关调什么研了,出去跑跑多好。

小王点头说,好的好的,双手已在不停地发着短信,他要取消书记到三家市直单位调研的行程,人家可是放弃休假,老老少少都候在办公室呢。还要火急联系体育局,书记参加长跑这可是破了天荒的事,必定要安排跑在最前头,还应该上台抠发令枪。另外,须得给办公室说,尽快通知祥庆县。

吴洁从省体育局长的位置调任长湖市委书记,才一个多月。新冠疫情一阵风退去,城乡封闭的大门放出嗡嗡囔囔的人群。在一片春色的映照下,他走进这座山城。

他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从窝在机关里喝茶的干部,到漂在大街上匆忙行走的平头百姓,都晓得来了一位接地气的书记,他总是穿着一套运动装,坐会场,跑城乡。除了极正规的会,比如市委全会之类的,他绝不会正襟危坐于那方舞台之上的。他对同僚们说,运动装无拘无束,多好。人们对他运动人的形貌,已定格在心,特别是那双每天不离脚板的白色运动鞋,更是抓人双眼。

长湖市的人喜欢用方言把运动鞋称呼球鞋,还把甘蔗叫成高粱,当然绝不会把小麦喊成韭菜的。主要是运动鞋和甘蔗最初都是舶来品,就捡了相似而又熟悉的土货叫唤它们,不像小麦是土生土长的,即使跟韭菜长得像双胞胎,也能辨认得明明白白。吴洁喜欢穿白球鞋,那双白色的鞋笼在脚上格外明亮。它也像一枝最早的梨花,一下子召唤来了长湖市民脚下的春天。他到长湖市之后,先是四大家,后是市直单位,再是县市区,再而乡镇,白球鞋就像炸开的木棉花,一下子开遍城乡干部队伍的济济人群,慢慢的市民也跟起风来,大小商场白球鞋几近脱销。

春季长跑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总共只跑五公里,跑不完的中途可以折返。吴洁没有同意上主席台抠发令枪,他讨厌作秀,主席台上有分管体育的副市长,还有人大和政协的两个副职作陪衬,已经足够镇场子了。他常常想,行政不是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的行为艺术,而是以端正的姿态为社会竖标杆,替百姓办实事的躬身修为。这次,他以普通市民的身份参跑,他不推让将他排在最前面,但是真没必要把自己供到主席台上去。他站在最前排,捏了一下双拳,于心里喊出一句:每年春季领跑向前!

发令枪一响,他便不急不慢地起步,不像他后面的人如离弦之箭,嘈嘈切切,滚滚向前。但是,还没跑到两公里,大多数就像退潮的海水,哗哗后撤,势如泄气的破皮球。吴洁却不然,一路匀速,只在最后半公里加速。三公里后他一直在前阵,最后半公里,他成了寥寥无几的领跑者。电视台并不需派个单机找寻他的身影,敞篷开道车上的摄像记者,不费气力地就能抓拍到他,拍录了他的一长段特写。这得益于他平素的锻炼养成,在另一个市当市长时,他每晚快走一小时,每天晨跑五公里。到了省体育局长的位置,健身就自然成了他的垂范行为,时刻提醒自己脚下要主动。

长跑完结,回去冲洗了一把,他就带着秘书小王直奔祥庆县。

祥庆县离长湖市只半小时的车程。县委书记提拔走了,县委副书记、县长在主持工作。上午那个年轻县长陪他走马观花,看了两个企业疫后复工的状况,下午跑到农村调研了两个贫困村。他对县里工作的评价,可以从他对县长说的一句话听个大概:“小伙子,你这个维持会长,维持得有板有眼啊!”

在一个农庄吃了晚饭,吴洁要起身回城了。离开餐馆前,不知啥时候县长手里多了一个鞋盒子,吴洁弯腰进车时,他说:“书记,我给您买了一双白球鞋,给您送健康!”说完,他的秘书就接过去,对司机小张递了个眼色,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后备箱,将鞋盒子放了进去。吴洁还在说:“不要,我的运动鞋可以开店了,再说,这鞋的码只怕也不合我的脚。”秘书小王在一旁深深地点了两下头,县长答:“鞋码四十一,正合您的脚呢!”“咦,你倒是鬼精呢!”吴洁盯了他一眼。他说,很便宜的,下次再不给您买了。吴洁问明了钱数,只五百多块,就对小王说,微信付款县长,我转你。

晚上,回到市委的办公室看文件,小张把鞋盒子提上来,吴洁瞄了一眼,那盒子用蓝丝带打着十字系着。小张把它放在了玻璃柜里,走时,又看了一眼。

体育局是吴洁履新后,最晚去调研的一个政府直管局,当然也是他最熟悉最惦记的一个局。路上,司机小张说,书记,体育局长是我堂哥。吴洁说,啊,你还有个当局长的堂兄呀。进了体育局的楼,在大厅里局长对他说,盼您盼了一个多月呀,老首长您终于来了!吴洁浅笑一下:你小子别套近乎,什么老首长,我有那么老吗?来迎接的局班子成员听了,爆出哄堂大笑。他被陪着看了体育运动学校,几个大场馆和马拉松赛道,然后坐下来研究今年的马拉松备赛。正事说完了,他对局长说,你当了十年局长了,在全省体育系统,长湖市和你个人一直是标杆是典型,你对长湖市的体育发展贡献很大啊!局长站起来,弓起腰不住地点头:老首长过奖了,过奖了!接着,眉开眼笑地说,您来了,长湖市体育的春天就来了,我们的春天也来了!吴洁说,少来这些溢美之词,啊,你小子别翘尾巴,不要指望我揪着你们的头发上天,要本分做人,老实干事成事啊!局长不住地点头:嗯嗯,那当然啊!

临别前,其他陪同的都走开了,局长磨磨蹭蹭拎来一个鞋盒子,那盒子用蓝丝带打着十字系着,吴洁瞄一眼,感觉似曾相识。他摆着手,正准备说话,局长却抢在前头说,知道您的白球鞋可以开店了,这是给嫂子买的一双。嫂子人多好啊,这是我对嫂子的一点点心意。吴杰说,我夫人穿多大码,你又不知道,给她也不合脚,不要。局长说,三十七码,应该差不多吧。听了这话,吴洁瞪一眼司机小张,小张并不躲闪,而是从堂哥手里接过鞋盒子,放在了后备箱里。吴洁对小张说,你!唉,付款吧,不许差一分钱,我转你。

回到市委,吴洁走进办公室,司机小张把鞋盒子放进玻璃柜里后走了。这时,文书科长彭娟送文件来审签,他问她:你穿多大的鞋呀?她放下文件夹,用手指着自己:问我吗?吴洁一双大眼盯着她,你看屋里还有人吗?她说,三十七码。说完,疑惑地望着书记。他说,真是巧巧的妈妈生巧巧,巧得很啦,正好合脚。彭娟做事严谨细致,他很满意,加上老婆每次从省城来,都是她用私车接她送她,还陪她逛街,他早就想感谢她。吴洁顺手递给她那个鞋盒子,说:我早就想那个什么你,来来来,送双运动鞋给你,你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往后承受力会强些。

彭娟刚离异,才挨近三十岁。从吴洁手里接过鞋盒子,她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说“谢谢书记、谢谢书记”,之后扭头就跑了。

回到自己的单间办公室,彭娟的心还在超速蹦跳,书记这大的领导,给她送礼,真是太意外了。关上门,她细心地解开蓝丝带,想试试那双鞋。揭开鞋盒子的那一刻,她惊呆了,没想到书记出手这大方,送了这重的礼给她,还用鞋盒子做了掩饰。她的心脏蹦跳得都快飞出胸腔了,急忙端起茶杯,咕哝哝喝下几大口。她把鞋盒子重新系好,放进了铁皮文件柜里,并锁上。

彭娟坐在办公室的那把黑皮椅子上,迅速清理书记平时对她的言语,想过滤出这份大礼的真实用意。吴洁来的时间不长,有几次说她长得漂亮,事也干得漂亮。还说,喜欢这种有真女人味的女人。今天又说,早就想对她那个什么。莫非他想......有了这个判断,她就在幸福和难受中煎熬,有几夜睡觉时,居然梦见和书记滚在一张床上。自此而后,她有些魂不守舍,睡眠也差多了,还常常失眠,早晨起来一照镜子,一对吓人的熊猫黑眼圈呈现在额头之下,她连喊“妈呀妈呀”,她妈真来了,她却说,谁喊你来了。要知道长湖市的上上下下,都给吴洁的品貌打过分,说他是历任男书记中的绝对帅哥,接近一米八的高身材,略长的脸上一双大眼,格外有神。为人做事很干练,不拖泥带水,刚过五十岁,是中年人中的青年人。又身居高位,肯定还要继续爬升的。这样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免不了会对他动心,况且她至今没攒够买一套小房子的钱款,离了婚住在娘家,父母每天催她再成家,她每天都想着要搬出去住,可是,按揭买房的钱还不够,那个鞋盒子里的东西,可以一下子帮她削平那座小山。她越想越兴奋,当然也有强烈的紧张感。每次送文件给吴洁看,她都站在旁边色迷迷地靠近他。一次,他似乎发觉了什么,签完文件,异样地盯了她一眼。临走时,她给他留下暗语:谢谢书记厚礼,我受之不起呢,随时听您的召唤,叫我干啥就干啥。然后,抛下一个媚眼。吴洁懵懂地望着她,扯动脸皮子,“嘿嘿”笑了一下。她呢,像个红脸关公,一闪身,跑了。她越想越痛快,似乎也越想越难受,日里夜里都在受着空想的折磨。终于有一次,她鼓足气力,屏息凝神,做了一次摸老虎屁股的试验。那次,吴洁坐在长条沙发上审批文件,她坐下来慢慢靠近,借着一种魔力的驱使,竟然把书记左边半个嘴唇慌张地亲了一口。等吴洁反应过来,她已逃命似地爬起来跑了。

吴洁被彭娟啪叽了一小口,左边嘴巴子留下红的唇印。正好那天省城的三个大学同学来看他,他赶去陪中餐,一进门有个同学就说,吴洁脸上有情况,老实交待!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只慌乱了两秒,就找到合理解释的由头:啊,刚才在办公室吃了火龙果的,说完就跑到洗手间去了。餐后,他把秘书小王喊到办公室批了一顿,你没长眼睛啦,我脸上有脏东西都不提醒,要你有什么用!小王嘟哝,没顾得上看,看了也不好说。吴洁冒着火大声说,你以为我怎么了?啊!小王低着头说,知道您是正人君子,您的同学说的是笑话。

从此,但凡有文件要签,吴洁就叫秘书小王过手递来。他对彭娟说,心无二用,往后哇,你只静心制作文件。另外提醒她,要尽快找个男朋友。

她一头雾水地点头。离开书记办公室,她心里依然痛苦地装着那个鞋盒子,她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头脑里就像煮着一锅沸腾的糊涂。她在办公室闭门不出,坐了整半天,终于痛下决心:没必要再付出失眠的代价去做乱七八糟的猜想了,尽快将那份大礼还给他吧。

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把那个鞋盒子还给您,太厚重,我承受不起。

吴洁看了,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给她回复了一个红脸的图型。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十二月。一个周三下午,交通局长林正到吴洁办公室来汇报,说重点工程长(湖)荆(山)高速要开工,还汇报了准备招标的,市境内两条一级公路的筹资进展。吴洁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沙发上听着,不时看一眼林正,发现这个局长作风不错,皮鞋上沾满泥巴,左边那只鞋的头,底和帮开裂了一条缝。等他汇报完,吴洁说:你的鞋烂了,穿多大码?林正一时转不过头脑:心想,我在汇报道路建设,书记一点意见也不说,却关心起我的破鞋来。“问你话呢,穿多大鞋!”吴洁又大声说,林正这才醒过来:书记,我穿四十一码。吴洁听了脸上乐开一朵花:巧得很啦,那我送你一双运动鞋,今后在路上跑,就穿这鞋。说完,他从玻璃柜子里拿出祥庆县长送的那双鞋,递给了林正。

握别时,他对林正说,找个机会,我去看看你的几个重点工程,包括没招标的。

林正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一路上,心潮如大海起了浪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几时见过领导给下级送礼的,特别是大领导。回到办公室,有几个人守在门口要汇报,他一拱手说,对不起,等会啊,我进去跟领导打几个电话。进门,他口干舌燥,连茶都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打开了那只鞋盒子。没想到,暴露在他眼前的并不是球鞋,而是叫他意想不到的沉重之物。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重新系好鞋盒子的蓝丝带,放在了办公桌的第三个抽屉里。然后,他走出门外,对排队候在那里的人说,对不起大家,有几件急事要马上处理,你们请回吧,明天早上我等大家。

回到办公室,他双手撑着脑袋,想:书记这着棋,是何用意呀?没别的,无非是打工程招标的主意。可是,一个市委书记,用得着如此转弯抹角吗?他否定了,又作别的推论,但是,总是无法确立。想破脑袋,他认定只有这一桩事。他知道,这件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因为,他的前两任局长,就是因为监守自盗,搞工程围标,才锒铛入狱的。他是从市纪委派来的,就像打仗,司令部把最硬的铁军派上来了,还能兵败滑铁卢吗?拿定主意,他还是想试探一下书记。

那天,吴洁带着市委秘书长和一名管交通的副市长,到交通局调研重点工程。林正带着他们,从高速,到省一级,一一看过来。吴洁穿着白球鞋,以快走运动的步频,走在最前面,把几个陪同整得直喘粗气。林正跟得最近,他说:吴书记,您有啥要求,就直接对我说呢。吴洁问:两条一级公路,准备什么时候招标?我最关心这个。林正一听,头脑一阵嗡嗡作响,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呀,他的身上就像打起摆子来,起了一阵虚冷。镇静片刻,他回答,就在近期。吴洁说,你要过问,要把关,其他的事呀,一路上我都说了。最后啊,重点就说这招标,你务必给我放在心上,我最关注的是这呀,你马虎不得啊!说完,用那双大眼狠命地盯了他一下。四目相对,林正想起那个鞋盒子,又听了这话,证明书记的心事,已是太后头上的金簪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真是要伸手工程啊!林正的脸一阵煞白,他在心里喊:哼,你个吴洁呀,屁股还没坐热,就想打招标的主意。他强忍着负面情绪,吐出几个“嗯嗯”,微微地点了几下头。

林正送走吴洁,接连两三天睡不好觉,到了下半夜还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老婆问,你摊上什么事了?他答,我干干净净的,能摊上什么事。老婆不信:你这几天睡觉,摊在床上像煎干鱼,翻来倒去的,搞得我也睡不安神。你说,有什么事,我给你拿主意。林正忍不住还是说了,老婆说,东西肯定是收不得的,工程也是给不得的,人也是得罪不得的。我的个娘啊,难怪你在床上像煎鱼呢。“唉,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只会喊娘的。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林正侧身睡了。这时,他老婆忽然说,还个礼吧,用个皮鞋盒子装上书记给的东西,还给他。林正一屁股坐起来喊,老婆你真行,这个主意,好!第四天,为保全自己,他依了老婆的妙计,找了个皮鞋盒子,东施效颦,装上该装的,用蓝丝带打着十字系着,上了书记办公室。

他对书记说,我给您买了双皮鞋,送您。吴洁说,不要,别来这一套。林正说,我只是还个礼呀。吴洁问,还什么礼?林正答,您送我一双球鞋,我这......书记盯了他一眼,他没敢再说。吴洁的脸上滑过一丝笑:我送你的,只几百块钱,况且是上级送下级,你这皮鞋,多贵呀,少来这一套!林正犟嘴:这双皮鞋1200元,我上次没给钱您,刨去几百块,也不就只剩几百块了吗?吴洁摆摆手:我没时间跟你打小算盘。他拿起了正在响铃的红电话机听筒,急忙接省委领导的电话。林正乘机放下鞋盒子,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吴洁刚刚放下电话,弟弟吴静闯进了办公室。

吴静说,哥,你侄子、我儿子,参加长湖市的公务员考试,进入第9名了!但是,你们市只取前8名。

吴洁问,什么时候考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要考这里呢?

面对哥哥的一筲箕问号,吴静黑了脸:你们面向全国考,他凭本事,没跟你说,这有错吗?

吴洁问,我们家在荆山市,为啥不在本地考呢。

吴静端起哥哥的茶杯,仰起颈项,海喝了几大口,说:他一哈子录取了,你的身边不是就多了个帮手,你平时有事,使使嘴,儿子帮你搭搭手,你说,这不都是为你好呀。

吴洁双手抱拳:哎呀,原来都是在为我着想啊,谢谢了!

吴静没听出哥哥的话里藏着日弄他的鬼把戏,还满心欢喜地说:那天考试前,他在镇里照看住院的爷爷,没睡好,就只考了个第九。你也该奖励这个孝顺的孙伢子!给组织部说声,把他录取了算逑!

吴洁说,侄儿孝顺,我高兴。可是,你叫我给组织部发话,办不到!

吴静两个眼睛瞪得像灯笼,问:你怎么就不能说声呢?

吴洁站在办公桌前,捡起笔记本,往桌上一拍:我要求他们严格按规矩来,自己说出去的话,能像放屁一样随便吗?

吴静见哥哥一点口风都没有,急得一下子哭起来,稀里哗啦的、鼻涕眼泪一大把:你考大学走了,父母都靠我,你不给我弄工作搞,把我丢在农村干苦力!现在儿子长大了,你还是不管,你个没良心的,还是个人吗?

吴洁听了弟弟说的这些,真有些被打动了:我是愧对父母,愧对你,愧对侄儿,可我只能说声对不起。你别汪(哭)呀!

吴静抬起右臂,用衣袖揩一把眼泪,喊:什么愧、愧的,你就是个鬼打架的东西,就是个在屋顶上开门的家伙,鬼都进不了你的门!你下次回老家,我老子没得饭给你嘁(吃)!

吴洁盯他一眼:哎呀呀,出息了,敢跟哥当老子了!好好好,我回去不吃饭,自己带面包。行了吧!

吴静一跺脚,居然开骂了:你不是个东西!你就是个“爬爬”!

吴洁知道,弟弟在用家乡土话骂他,说他是个乌龟王八蛋!

他笑着说,你骂吧,骂痛快了就回去,你就是从天上骂到地下,我也不会给组织部打招呼的。让他自己考到底,他才晓得锅是铁打的!

后来花了一个多小时,他终究说通了弟弟。为哄他开心,就把林正送的那双新皮鞋,顺手拿了对他说:我亲自到商店给你选的,别生气了啊!还另给了五千块钱,叫他拿回去办年货,给父母买身新衣服。

吴静提着那双鞋,鞋盒子用蓝丝带打着十字系着。他的心里略微舒服了一点,揩干泪,走了。

送走弟弟,吴洁没忘记一桩要紧的事,喊来秘书小王,叫他给林正转了皮鞋的款。

一年到了头,吴洁熟悉了长湖市的情况,要动一批干部。体育局长是副市长的候选人,祥庆县的县长是县委书记候选人,投票和考察的情况都不错,市、县两级纪委都给开了可以提拔重用的“路条”,公示期也没收到任何举报。

两个人喜出望外,静候选举到来和任命文件抵达。

再说吴静,提着那双新皮鞋,夜晚一到家,解开蓝丝带,打开盒子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以为是在做梦,喊来老婆一起看了,才相信石头掉进碓窝里,是实(石)打实(石)的。那天夜里,老婆一激动来了兴趣,要他做了一回欢喜事。第二天一早,他屁颠颠地给哥哥打了电话:哥呀,你这回出手像霍元甲出拳,带劲啦!吴洁听不明白,就问:你什么意思呀,有话快说,我这里忙呢。吴静说,哈哈,我的亲哥哥呀,你还跟我玩躲猫猫,鞋盒子里装的不是鞋子,是钱,是大钱!吴洁一惊:什么,你给我好好说!吴静认真起来:是大钱,哥,你对我太好了,二十万块呀!哈哈,哥呀,我跟你弟妹子是麻雀子嘁(吃)酒糟,欢喜得云里雾里了,一夜都没睏着呢!吴洁那边说,你等等,你再说一遍,是多少钱?吴静这边喊:哥,是二十万!你自己给的,难道都忘了吗?吴洁像挨了一个凭空辟响的大炸雷,呆立了十秒。弟弟喊:哥,你还在吗?怎不说话啦!他猛然惊醒:“快给我把钱送来!”吴静说,你、你,你这是怎么了,又日弄人啦!是不是被嫂子发觉了,啊?吴洁答:嗯嗯,比这还严重!告诉你,这事就是屁股头挎颗炸弹,想(响)不得啊!

第二天,吴静嘟着嘴巴来了,进到办公室,就将鞋盒子摔在沙发上。吴洁给他补买了一双新的,他拿了,板着的脸才松动了一些。吴洁没留他吃饭,说这个鞋盒子很麻烦,你要理解哥啊,我得赶快处理。他一脸迷惑,知趣地走了。

弟弟走后,吴洁喊来纪委书记,讲了林正给他送鞋盒子的事。接着,他把赃款赃物转给了纪委书记,要他按程序,迅速立案。没过几天,林正被留置。市纪委的人感到难以置信,林正在纪委很守规矩,是个连片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要赶忙避让的家伙,怎么到了交通局就这样胆大了呢。交通局的人更是沸沸扬扬地议论:腐败一任接一任,局里莫非真成了个大染缸?仅仅过了一天,出人意料的结果传出来了,林正行贿书记的剧情,出现逆天大反转。他的留置,很快结案,他坦言:这钱全是吴书记送我的,我只是把球鞋盒子换成了皮鞋盒子,他还找了差价给我。他讲了书记给他送白球鞋的事,他打开一看都是杀得死人的新票子,一共二十万块呀!他一下子蒙了,以为书记要工程,他怕给了工程,把自己搭进牢房,就换了双皮鞋盒子,装上那二十万退回给了书记。纪委书记似信非信,只好去询问书记。吴洁听了,就感觉钻进了一个迷宫,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行贿人,走失在了八卦阵里。纪委书记相信书记不会干那样的事,就提示:这双白球鞋,啊,运动鞋,是你买的还是人家送的?吴洁一拍大腿,对呀,这是祥庆县的县长送我的。还有一双女士的,是体育局长送我的,我给了文书科长彭娟。他急忙叫来小王说:“传彭娟,快把小彭喊来!”

彭娟来了,看到有纪委书记在场,心里陡生几分紧张。“我给你的运动鞋,还在吗?”吴洁表情冷峻地问。

“在、在、在的,我、我锁着。”彭娟嗫嚅地说。

“快拿来!”吴洁喊。

她心里明白了几分,撒腿就跑出书记办公室。

那只用蓝丝带打着十字系着的鞋盒子,拿来了。吴洁亲自解开带子,揭开了盒子:又是一盒子人民币,一万一扎,共十八扎。

“你打开过这盒子吗?”吴洁盯了她一眼。

彭娟倒退半步,答:“看过的。”

“书记给这多钱,你也敢收?”纪委书记问。

小彭哭诉起来:我、我是吓呆了,这多钱、我从没见过的,我都晕了。我要退,书记不要;又退给小王,他也不要。说书记回的是张“红脸”,是不高兴,不能退。我每天为这事烦死了。

吴洁说,是我出错了,没顾得上打开看一下鞋盒子,就直接送给了她。说完,他对彭娟摆摆手:不关你的事啊,别怕。彭娟稀里糊涂的,依然没弄明白。纪委书记说,没你的事了,去吧。彭娟丢下心里的一块石头,破涕为笑,迈着碎步赶紧离开了。

这事出了没几天,一个下午,有个官员到吴洁办公室汇报工作,手里拎着一个鞋盒子,放在了一侧的长条沙发上,吴杰一看就起了过敏反应,指着鞋盒子问:“这是干什么?”对方嬉皮笑脸地说:“给您买的一双白球鞋,您好穿着跑步呢!”吴洁一听火气直冲天灵盖,他抓起鞋盒子,拉开门拼力摔在走廊上,他对秘书小王喊:“这个鞋盒子谁也不许捡走,扔在这里示众一月!”那个来汇报的,趁吴洁在走廊大喊大叫的空隙,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小王跑出来,应答了书记的指示。回到办公室,他对提着鞋盒子候在那里,准备见书记的三个人说,你们都见着了,快走啊,把鞋盒子拿回家,再空着手来吧。

后来,人们发现吴洁上班时的穿着变了,休闲西装加休闲皮鞋成了他的标配。只在一早一晚快走和跑步时,才看得见他脚下的白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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