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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隐身术

2021-11-12

雨花 2021年3期

前天夜里在嘉兴聊到深夜

前天夜里在嘉兴聊到深夜

窗外的初秋雨絮絮叨叨

开着空调的房间温度比外面更低

然而这不是低调

也不证明我们相对冷静

照片上的人啊,为什么

不见若干年前风华正茂的神采

露出疲惫、俗气

虽然他胖了,而且衣着得体

脸上也有得意的微笑

如果我们都是思想唤醒的发光体

一生见过的人互相照耀

以长远的目光看

像萤火虫热衷于群体活动

在夜色中盘旋

唉,倒不是说作为个人毕生努力

塑造丑陋的形、影、神,而是

父辈不死的那一部分通过我们的神

突破我们的影,改变了我们的形

自相矛盾是活着的必要条件

父辈之上,还有更多父辈

我们天生具有过渡性层层累积的命

人的中年都是父辈们返回人间的方式

你永远不会是你

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风的隐身术

有的时候是早晨,风在窗外

悄悄施展着隐身术

但我感觉到它拂过面庞

我并不尝试探究风的源流

目睹其真身的愿望

也日渐淡薄

它时而像相濡以沫的家人

时而像朋友相忘于江湖

相识,相知,相聚皆属于偶然

它变化莫测的脾气

我早就习以为常

有时唠叨,有时一声不吭

有时在窗外吵吵嚷嚷

这很正常,不必与它计较

更多时候是黄昏,狂风大作

扑过来摔打门窗

可是它始终施展着隐身术

只能通过风声辨认

从风中摇晃、挣扎的树枝上

领教它的蛮力

而我并不理解

它穿过缝隙时如泣如诉的呜咽

到底要诉说什么

有什么不能

娓娓道来的难言之隐

情书

读他文集中一些书信

诚如斯言,灵感带出词语

自然传神写照

此情此意可喜可叹,在当下

也不是惘然那么简单

这就是男女之间的情书吧

信中提到精美贺年卡、邮票

想必值得反复欣赏

几句斟酌了几天的表白

试探性地放在括号里

好像随时准备收回

寄赠几缕长发以存念想的请求

最终归为屡屡失望

一个细节隐含年龄鸿沟

暗示同样的天真

将面临不同的命运

年长者畏畏缩缩然后郁郁而终

唯天真永远年轻

向更多的方向生长

偶尔转过身来问:敢不敢?

可是如今还有谁在灯下

沉浸于遥远的倾诉

留下一些情感的碎片

字里行间的悲喜

到底象征一个时代已经过去

抑或是一代人消亡

只剩下时空错乱的剧本

不知如何是好

韦伯夫妇

马克斯·韦伯不会想到

他的夫人玛丽安妮用余生的全部

写出他的传记

有人比喻为寡妇自焚殉夫

她是凭借自己的力量使他再生

还是要让我们为她分担丧夫之痛?

在第三人称叙述中,她隐藏个人记忆

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五月最后一天,他们团聚

韦伯手持玫瑰迎接妻子,晚上

他朗读了雅姆《兔子传奇》段落

——溜进天堂的动物并不幸福

不必追问死亡是不是

“母亲带我出来那个夜的黑暗王国”

湍急的河流后浪推前浪

但河流始终是同一条河流

进入谵妄状态的韦伯,有时

交替使用几种不同的语言辩论

与敌人政治交锋,又说——

现在这些对我完全无所谓了

当他们在蒙蒙细雨中讲述往事

世界消失在白雾织成的帷幕后面

忽然顿悟的奇特感觉

实在用不着跟无关的人提起

只愿你

只愿你卸下盔甲

兑现肉体意义的承诺

让我们因此而脱离窘境

只愿你抛弃你的定律

并说出先知一般的预言

只愿你头脑清醒

永不放纵观念,不求虚名

通过幻觉把握现实

让我们包含你

成为你本身的诉求,尽管你

表达你的爱与恨

戴着有色眼镜

佯装气急败坏的表情

只愿你从无序的野蛮中突围

踩住偶然的两极

不必屈从于大多数

只愿你回顾往昔

正视自我,无惧冷落

将对立的沉默交给我们

让我们获得归属感

木心

关于木心,太多的谈论

赞叹,腹诽,太多

言不及义的谈论

是文字背后目光炯炯

戴着礼帽的,抑或拎着画箱

快步穿过斑马线的

抑或在屋里蒸煮腌青鱼

独自烧烧吃吃的老人

花了数十年工夫,学会

能迁就便迁就

并退出不能迁就便退出的烦难

常常想人生要是不止一生

还有二生、三生,多好

可免除分身之虚妄

及化身之苦,奈何往事从来不是

反作用于回忆的催情药

在回忆中,一个“我”幸存

另一个“我”充当故人

莎士比亚也有不得已

洗碗的时候,当年

贬入工艺品厂

收起风衣和藏青色法兰绒帽

他穿上打补丁的工作服

弯腰低头,双手伸进阴沟掏垃圾

承担清理全厂一百三四十个工人

每天解手的四只木头马桶

诚然没什么可说

“一出声便俗”

哈姆雷特的怀疑论在此地

不如一把扫帚管用

那么二十多年前厂里的

工友,曾经相聚饮酒

赏画听琴的好友

在二十多年后去乌镇

或者想要见见风烛残年的

木心,到底是那个

“有问题的人”,还是靠着墙

抽八分钱一包“生产”牌香烟

还是不卑不亢

相貌堂堂的那个,还是

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他?

“悲剧演员在演小丑”

这是木心的自知之明

笑或不笑,只有一个意思

他何尝知道以什么面目

见旧时的熟人

更何况肉体与精神

最终要分手

成为破镜不能重圆的情侣

即使上帝来敲门

也不必见了

上帝什么都知道

总是把你知道的告诉你

你不知道的永远让你不知道

已经这个样子——

还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