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深渊的人
2021-11-12
凝视深渊的人
唐诗的天空俊采星驰,其中姓李的明星特别多,不要说李白、李商隐这样光芒万丈的名字,就连没那么耀眼的李颀、李绅、李益、李冶、李群玉、李峤,他们留下的句子你也一定听过:“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这么多姓李的诗人,我却只想说说李贺。
李白、杜甫、韩愈之后的中唐诗坛走来了天才李贺。李贺是个拧巴青年,明明生得“细瘦”,且“通眉”“巨鼻”“长指爪”,却每每以壮士自居,下笔都是这种范儿:“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明明家道中落,“衣如飞鹑马如狗”,却时刻不忘自己李唐宗室的出身,在诗中一再自称“皇孙”“宗孙”“唐诸王孙”。但这些跟他一生中最拧巴的一件事相比都不算什么。这件事就是——明明没有科考入仕的资格,却终身为此纠结、郁郁难平。这听上去一点也不“诗人”,但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文人除了入仕没有别的出路,连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的志向不是从基层公务员(那叫“吏”)做起,而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长揖万乘,平交王侯”(李白)。但也许理想的无法实现是人类永恒的痛苦,唐朝诗人中有许多时运不济的,除了张继这类屡试不第的,还有一些更悲催的,比如李贺。
李贺为什么不能参加科考呢?因为他有一个坑儿的爹。这个爹叫什么不好,偏偏叫“李晋肃”,“晋肃”与“进士”谐音,古人要避父讳,爹叫“晋肃”,儿子就不能考进士。愤怒的韩愈为他鸣不平:“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韩愈长李贺二十二岁,李贺十八岁出门远行,干谒的就是韩愈。当时韩愈已经官居宰辅,且执文坛牛耳,每天来他这里行卷、温卷的士子川流不息,韩愈半躺在榻上,漫不经心地展开李贺的卷子,只看了第一首《雁门太守行》的第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就惊得合不拢嘴,光着脚下了炕,连呼“快请进来!”
但在李贺考进士这件事上,韩愈没帮上什么忙。因为韩愈是个迂腐的老“愤青”。可以说韩愈是职业“愤青”,因为看不惯宪宗皇帝迎佛骨,写了一篇骨气傲岸的《谏迎佛骨表》,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今无故取朽秽之物……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把皇帝气得几乎没背过气去,缓过气来就要杀了他,幸得裴度、崔群等多位同僚求情,才仅被贬为潮州刺史。贬谪路上他写下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这样的句子,其内心的郁愤由此可知。这样戆直的韩愈,帮李贺的办法自然不会是带着他去走有关部门的后门,而是写了一篇《讳辩》,骂那些所谓的“名教”人士,效果可想而知。
总之,李贺被永远地剥夺了科举入仕的机会,只做了个九品芝麻官——掌管祭祀的奉礼郎。有志难申的他,就像堕入了地狱:“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诗歌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常常骑着驴去荒郊野外觅诗,有好句子就写下来收入随身锦囊,为诗歌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如此天才搞得竟跟贾岛、孟郊这样的苦吟诗人一样。不知他觅诗的时候是否会像阮籍一样作“穷途之哭”,但无论如何,他眼里的世界已经变成了这样: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
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
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
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
——《感讽五首》其三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神弦曲》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神弦》
他的笔下尽是荒芜的山野、惨淡的黄昏、阴森的墓地,时时可见磷火点点、鬼影幢幢。杜牧说李贺是“骚之苗裔”,不错,李贺曾努力学楚辞,“祈取青光写楚辞”,“坐泛楚奏吟招魂”。楚人重淫祀,楚辞里多的是人神交接的情境,但何尝像李贺的诗这样鬼气森森。要知道,李贺在心情好的时候,写的诗是这样的: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谣》
想象仙界仙女的生活,纯美无瑕,生气勃勃,毫无一丝鬼气,只有无边的仙气。宋人魏庆之有本诗话集叫《诗人玉屑》,里面说“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像李长吉这样没有鬼气的诗,几乎可以混入李太白集而不辨吧。
李贺对颜色十分敏感,且精于炼字,红是冷红、老红、愁红、笑红;绿是凝绿、寒绿、颓绿、静绿;明明是十分鲜艳强烈的颜色,营造出的却是幽冷凛冽的意境,比如: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长平箭头歌》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将进酒》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台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南山田中行》
汪曾祺说:李贺,他的诗歌不是像别的诗人那样习惯在白纸上工笔地描摹刻画,而是将色彩在黑纸上泼洒。太确切了。
李贺诗作存世约二百四十首,有学者统计其中提及鬼神的有九十一首,且多是其代表和精华之作。而他诗歌中用得最多的字是“啼”“寒”“凝”“幽”“老”“泪”“死”。自从对人生绝望,天地万物在他眼中就变了颜色,人界变成了幽冥之地,可见他的心境有多灰败、哀凉。
自古仕途多舛,想要建功立业而不得的文人多了去了,仅唐朝就一抓一把,李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从文坛最大的腕儿算起,比如李白就曾直抒胸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孟浩然在出仕梦破后选择寄情山水,杜甫仍然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而李商隐则把迂曲、绵密的心思融进了诗歌里。无论如何,没有人像李贺一样在绝望中走得这样远。
有道是“文章憎命达”“赋到沧桑句便工”,李白、杜甫没能做大官,不过是朝廷少了两个案牍劳形的官员,但有了辉煌灿烂的盛唐文学。何况以杜甫之迂腐,李白之天真,若真的做了官,难道就能在政治上有建树?天才来到世间,带着固有的使命,命运的巨灵之掌总是在重要关口把他们推回到应然的轨道。在天才本人看来,理想不能实现固然是惨痛的,但以历史的眼光看,对于天才本人来说,得以发挥自身真正的才华,又何尝不是幸运的。可惜当时的李白、杜甫们不这么想,李贺更加不这么想。
境遇本身是很难伤害我们的,伤害我们的是我们对待境遇的态度和反应。这方面有个典型的例子:与韩愈同时代的两位大诗人刘禹锡和柳宗元,刘长柳一岁,他俩于顺宗永贞元年一同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集团,五个月后改革失败,刘、柳二人分别被贬为朗州司马与永州司马,十年后又分别徙至更偏远的连州和柳州,“二十年来万事同”。面对贬谪,柳宗元始终心意难平,发之为诗,比如那首妇孺皆知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内心世界是怎样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
柳宗元的文章写得也好,与韩愈一同倡导古文运动,二人并称“韩柳”,他俩也是“唐宋八大家”里唯二的唐代人。柳宗元的名篇《钴 潭西小丘记》里写道“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分明是以朝廷的弃妇自居啊。这样愁肠百结,耿耿于怀,柳氏四十七岁便早逝于柳州贬所。
虽然刘禹锡也一同被贬,但他始终是粒“铜豌豆”,看看他的诗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还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等。
被贬十年之后,刘禹锡回到长安,作了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借新栽桃花千树嘲讽朝中新贵,意思是刘爷我混京城的时候,你们这帮孙子都还在哪儿摸鱼呢。此诗一出,他与柳宗元再被远派,倒霉的柳宗元躺着中枪。
又过了十四年,刘禹锡终于回长安任职,仍然死性不改,作《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当年闹哄哄的名利场现如今荒凉得生了青苔,彼时风光无限的桃花早已了无痕迹,换了等而下之的菜花。种下那些桃树的人已不知去向,而刘郎我又回来了。真是风骨不改啊。然而就是这粒“铜豌豆”,在好友柳宗元过世后,又转徙夔州、和州,熬过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四朝皇帝,晚年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与同样名位超卓的白居易们一起玩耍,也算福慧双修、功德圆满。这个事实告诉我们,要笑到最后,必须活得长久;而要活得长久,首先不能抑郁,不能像李贺、柳宗元那样。
然而天才世界自有不同于凡人世界的逻辑。荷兰有梵高,中国有徐渭,都是陷入癫狂状态的天才。苛责天才的人格不够健全不但是苛刻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过:“没有一种心灵的火焰,没有一种疯狂式的灵感,就不能成为大诗人。”柏拉图也说过:“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痴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直白地说就是不疯魔不天才,天才往往伴随着偏执、极端、迷狂的人格。李贺在长期的抑郁、迷狂中,走进了一个心灵的异域世界,他用浓墨重彩将之描绘出来,这是中国诗歌史上前所未有的,迷幻幽深、异彩斑斓的艺术境界。正如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的评价:“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唐诗三李中,李白是属于白天的,有着太阳般的银色光芒而无一丝阴影;李商隐是属于黄昏的,有如黄昏的瑰丽幽渺、柔婉感伤;而李贺则属于黑夜,漆黑如磐中有星芒闪动,光怪陆离,奇诡诱人。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李贺终于郁郁病死,去了他生时常常想象、向往的另一个世界。与另一位天才诗人王勃一样,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用李银河怀念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死于华年。
然而他的诗歌将与时间同绽光华。
陌生的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这首词,如果不知道作者,你猜会是谁写的?苏轼?辛弃疾?陆游?如果有人告诉你是李清照的,你会不会吃惊?梦游九天,看到宇宙浩瀚、星汉灿烂的奇景,与天帝悠然对话,这气魄与笔力,不比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逊色吧?
很多人对李清照的印象停留在“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层面,但其实这个中国历史上最有才华的女子,她的人生何止思妇、怨女这一面。她的少女时代是这样的: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礼部员外郎家的千金刚刚在院子里荡过秋千,看见有客人来,先是含羞慌忙躲避,弄得鞋袜不整、钗鬟散乱,索性顽心大起,回首弄青梅,看一眼客人长什么样。在女性被要求“行莫回头”“立莫摇裙”的时代,此举在别人那则有“倚门卖笑”之嫌,而在少女李清照这,却只有豆蔻年华的清澈娇憨、灵动可爱,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也。
在与赵明诚两情欢好的少妇时代,她是这样的: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减字木兰花》
清晨买得一枝颜色匀停、带露初开的绝美花儿,娇俏、任性的她将花簪在鬓边,一定要让那人回答“吾与花孰美”,这是怎样活泼泼、热腾腾、水灵灵的明媚女子!在严于礼法的宋代,柳永不过写了“针线闲拈伴伊坐”,就被同为大词人的宰相晏殊打入另册、不与为伍,而要写出像李易安这样更加显豁肆意的句子,是需要一定的道德勇气的。果然,时人责她“无顾藉”(见《碧鸡漫志》)、“无检操”(见《郡斋读书志》)。李清照,从来不是淑女的典范。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打马图经序》)她好茶、好酒、好出游,于游戏、博弈无所不精,逢赌必赢,且能玩出名堂、翻出新意、创出理论。元明间陶宗仪《说郛》评价其《打马图经序》:“韵事奇人,两垂不朽”。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李清照便是这样一个深有癖好的性情之人。一般认为中国文化中最理想的妻子是沈复《浮生六记》中的芸娘,我常常觉得李清照是芸娘的“先驱”,更加天资卓绝、活色生香,极有情致,极有趣,极会玩。我念硕士时,给我们授课的老教授是李清照研究专家,他在一堂课上忽然发语惊人:“赵明诚根本算不上是李清照的知己——我才是。”满堂愕然,继而哄笑——爱之太深、谬托隔代知己,李易安若有知,不知会怎么说,当然这是题外话。富才学,雅好辞赋、金石的赵明诚得遇李清照,胜于画眉的闺房之乐——“赌书泼茶”已成绝响。
当然,她这个“顶配版”有时未免太豪华、太超标了些,大概会令一般男人望而却步:比如她在《词论》中点评各先贤的作品:
始有柳屯田永者……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
玩笑般历数柳永、张先、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晏几道、贺铸、秦观等大家的缺点,眼光精准、用语毫不隐讳,那高谈阔论、挥斥方遒的模样太不符合“三从四德”了。至于她本人的创作实绩,俞平伯有一个评价:“她的词却能够相当地实行自己的理论,并非空谈欺世。她擅长白描,善用口语,不艰深也不庸俗,真所谓‘别是一家’。”所谓“才华配得上野心”,就是这样了。清代李调元评价她“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并非谬赞。
宋人多认同“词为艳科”“诗言志”,李清照本人则打出了词“别是一家”的大旗,所以从其风格迥异的诗、文中,我们不难窥探到这位女词人的另一面:比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比如“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再比如《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因缘安期生,遍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火烹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游仙诗,自晋代兴起,历经南北朝、隋、唐、五代至宋而方兴未艾,其中李白的此类诗最为出色,“飘然思不群”,不愧为“谪仙人”;令人惊喜的是,闺中女子如李清照也会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奇志”与豪兴,且论胸襟、论想象、论发语造境,一点都不逊色于男儿。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是李清照与忘年交、“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唱和诗。在这首诗里,李清照表达了对唐王朝经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看法:不承认美人误国,严厉谴责唐玄宗的纵情声色、好大喜功、用人失察,肯定郭子仪、李光弼等将领的精诚团结、勠力平叛,历史识力不俗;结句拟高力士口吻:“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将历史的波诡云谲、沧海桑田收束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中,余音绕梁。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她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诗》中,表达了自己对高宗绥靖政策的疑虑,以及对山河破碎、黎庶蒙难的深悲剧痛。近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价其“浑雄悲壮,虽起韩、杜为之,无以过也。”
《打马赋》将“打马”这种闺房游戏中的虚拟战争场面写得波澜壮阔、满纸风云,对照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时局,其意远远超脱于游戏之上,旨在提倡争先、尚武精神。清人李汉章《题李易安打马图并跋》云:“南渡偷安王气孤,争先一局已全输。庙堂只有和戎策,惭愧深闺《打马图》。”
一个古代女子,她兰心蕙质、含情脉脉,会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我们因此欣赏她、喜爱她;但我们不知道,她其实还颇具林下之风。她的目光早越过了闺阁庭院、男女情爱,穿过时代的尘埃,投向广袤无垠的历史和世界。面对宇宙苍穹,她常常思接天外,满怀逸兴哲思;面对生民疾苦、家国离散,她忧心如焚,且不乏远见卓识、英气胆魄。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说的便是她这样的人。只是她灵魂中这宏阔、生动的一面,隐在了历史的雾霭中,不为寻常人所知。
曹雪芹说,“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