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组诗)
2021-11-12干海兵
干海兵
[时光倏忽]
父亲去世的那天中午
ICU 病房阴郁的墙上,有一束
窗帘漏出的日光
那么柔和,仿佛洇散的
云的面孔
故乡在南高原之麓,四季如云
隐藏着无数遇热即化的
雪粒,人没有雨水多
总被融化、掩埋、了无声息
能终老在阳光明媚的中午
将全身的雨水滴尽,那些
骨头上的湿、心上的湿
滴答滴答成为直线
父亲,太阳终于照到了你的脚上
在南高原之麓,雨水天天在下
山路湿滑,雨伞总是千疮百孔
只有这一天中午
雨伞一觉未醒,阳光普照
[喜马拉雅的贝壳]
它就要接近大海般的蓝天了
它的悲鸣让最后的飞翔
跌落在一块狰狞的岩石中
整个喜马拉雅山仿佛在颤抖
那些固化的时间,苍白而坚硬
负重的心卸不下沉郁的翅膀
登高者被一层一层的高
压在天地恒定的秘密中,螺号
在庙宇、荒原、群山的匍匐里
归向了路标一样的空无
它就要摸到了白云、星辰,摸到了
羊羔眼睛中的那滴海水
它的飞翔不是在挣扎,是带着锋利的伤痕
脱离那日渐喧哗的人潮
向孤寂中去,向越飘越远的地球中去
[在涠洲岛等雨]
我在等待雨落在芭蕉叶上的声音,连绵的芭蕉林一梯一梯地
伸向大海。阔大的层层叠叠的叶子,波浪一样涌动着
心事的叶子,是该有一场倾盆的雨让它浮起来
密不透风的芭蕉林固守着烈日下的沉寂,与海为邻,那些躁动的
尘土在涛声中匍匐,林间小径有航标灯迷失的脚印
如此乏善可陈的一季,开花、结果,等待一双手把沉重的包袱卸下
而一场雨呢、一滴雨呢,或者一滴滚过雷声的露珠呢
画地为牢的芭蕉林在等待一场雨,是该来了,海风出自
波涛汹涌的远方,在下午荼蘼的阳光下,有谁敲打着船帆
而我凭栏远眺,看见了梦想中展翅的乌云
[黄昏落到了巢穴]
黄昏落了下来,黄昏落到了
所有人的巢穴
天边夕光高照,道路终于
一截不剩地还给天上那个人
我得赶回家,趁此刻金光万道
好心情会转瞬即逝
那些蝼蚁的一生被黑暗镀亮
他们负重的米粒摇摇晃晃
在黑色的曲线当中
黄昏落到了树枝上
落到了下水道上,落到了
被微风抬起的房子的背面
房子空空荡荡
一只懒洋洋的猫在叩击
琥珀的天庭
我得赶回家,大地正在苏醒
趁落叶们爬到树梢之前
趁钟声的骸骨飞到
19 点43 分。那里有
未曾启封的神的嘴唇
[立 春]
天空那么薄,何以
种下如此多的锈迹斑斑的香火
传说中的春天也是从
人群的仰望开始的
花蕾灿如繁星
挑在裂纹一般的黑色枝头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要来的
潮水一般扫去旧鞋子、破衣衫和
发黄的药箱,而
你身边的人艳若桃花
在衰败的铜镜中一去不返
天空那么薄,耕作的神迹
由带毒的蜜蜂或蝴蝶
逐一安置,你手指的春水在
农历中时而潋滟万里
时而默不作声
[落日西沉]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在夕阳下踢踏作响
那些云是无依无靠的
巴郎雪峰的小妾
而一头撞向空旷垭口的
失魂落魄的鹰
是所有流浪汉般夜晚的
小妾
高原啊,在起伏的星光中耸动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举着红矮星翕动嘴唇的经幡
那些土拨鼠搬运的黎明
将在六个小时后
抵达格桑花燃烧的灰烬
大地澄明,牦牛粪镶嵌着
天际线上的弯月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也垂垂老去,银色的马镫
穿过了一百个寒凉的
松耳石火炬
那些骑马的人转到了星球的
背面,一百首不再传唱的诗中
白色的奔马似的群山
空空的白色
[大地的秘密]
在春天的野花下面
茧一样的小丘深处
看不见的火把
在土壤中蜿蜒行进
那些挂在野草之上的
露珠,并不如
时间般锋利,也有
些许的黑色
像另一半背阴的星球
他们注定要把
缄默的颂词,托付给
二月的春风
他们注定要借助哭泣的
雨水,亮出
空空的骸骨
他们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
野花遍地,蝴蝶
落在漩涡般的
茧的四周
它有一双吹弹可破的
翅膀,它有一双
为你唱歌的
毛茸茸的眼睛
[客家人]
在川康山地,去世的人
未过三代便踪迹渺无了
宽仅盈尺的陡坡
覆盖着玉米和高粱
少有的土堆,也只是挤在
大豆和黄瓜藤中间
那些过去的祖宗,就仿佛
在玉米林里薅草,薅着薅着
就不见了踪影
有时候还可以看见他们的旱烟
在密不透风的叶子间闪一下
有时候听见一两声喘息
从田坎那边传过来
玉米和高粱一年一年倒下
又一年一年爬起来
那些新鲜的叶子长出的骨头
最终在起霜的十月滴进泥土中
那些骨头和这些骨头
来自梅县、赣州、孝感
四百年来,他们有相似的面容
[创作谈]
在存在焦虑症蔓延的今天,碎片化写作似乎已成诗坛主流,大多数作者如热锅上的蚂蚁,亢奋而惴惴不安 —— 这是快餐化消费时代不可避免的焦虑,任何人都担心不在“场”就会被阅读的记忆迅速抹去。这个“场”是指传播途径的群欢场景还是文学生态的话语背景,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太相同。的确,琐碎的群体性的写作记录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浪潮,它在改变着我们的写作姿态、思考方式、评价体系,诗人个体的表达仿佛变成了聚合体的代言,人们相互协同、撞身取暖。
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诗歌呢?我们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与四千多年前的《候人兮猗歌》相比,我们的情感缺失了真挚朴素的力量,与《弹歌》相比,我们介入现实生活的笔触矫饰而轻浮,哪怕是与一百五十年前的波德莱尔的《忧郁》相比,我们对物欲化生活的理解和把握都是干瘪而做作的。诗歌因人而生发,需要说“人”话,这个“人”是独立的、具体的、丰沛的,他的写作主体和客体都应该有鲜明的标记,这不单单是辨识度的问题,而是写作中“我”还在不在的问题。随着现代信息传播手段的改变,知识的汲取也变得技术化,困扰我们的写作技术问题更容易解决了,大师们后面的徒弟越来越多,也让徒弟们看起来越来越像大师。但我理解的大师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隔着个“我”,看似近,其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