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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物

2021-11-12王闷闷陕西

娘子关 2021年5期

◇王闷闷(陕西)

你有没有看到过血肉里有纤细毛泛的光,有光就有灵魂。这是两三月前在省城医院附近偶然遇到同村人一物说的。自此这句话就空气样不绝于耳地存在,一旦闲下来就品酌。此时他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只能去习惯或者已然成为城市代名词的那些个紧迫又慵懒的景色,多少次尝试着给予新奇精确的描绘,自己现有的字词成语思来想去没有适合。像是白开水又不像白开水,容易迷惑麻木人思维感官的几乎无所变化地重复流动。后来他再想,时间总不可能全部铺展在清凌凌稀疏疏的乡村山林,总要经过闷热嘈杂拥挤绵密的世界,是否时间也在寻求一种平衡,或许早就存有,这部分清澈那部分就浑浊,那部分浑浊这部分清澈,可那个平衡的边界又在哪里,似乎这才是真正精细致微的关键。

一物的名字好多人惊奇,但无人能探索到源出,因为要探究源起还会牵涉到时间,时间在人类中的某种呈现就是换算出的年纪,村里人问起过多少岁,一物说过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好在没有超出人们意识深处的预期和限定。明知混乱却无有力证据反驳对抗。既然年岁不清晰,生日总有个固定的吧,村人听到过一月初十二月初九三月十五四月二十,问多少次就有多少次不同,纵然有重复的那次,健忘的人们早已忘记前面说过的相同痕迹。至此,年岁生日皆无定数,父母哪个更是模糊不堪。名字多数是父母长辈给起,少数是一个人需要名字时发现自己无名字自己才起。从一物本意介入,推理没多久就陷入猜想神秘的泥沼。一物悠闲自在地坐在孤独却又有几分温馨的老旧土窑洞的门道看天空晒太阳。

省城医院附近遇到一物是件破天荒的事情,他上大学后就回村少,工作后把少数的几次再削减,仅剩下不用数的两三次。回去住不过三五天,很难碰到一物,所以在记忆里好像还没有听过一物说话的声音神态。那天他经过时觉得旁边坐着的人眼熟,心中没准不敢去认识,将要过去,有声音说出他的名字,主要是熟悉亲切的家乡方言。回转头,认定此人为一物,说,您在这里?一物眯着眼睛看着青砖铺就的路面和来往的脚,说,虚假的流动,看到没?他说,哪里?一物示意他蹲下来,跟着他一块专注地看。他蹲下,看地面,看脚,看不远处马路上转动的车轮,似乎并没有哪里虚假。看会,一物叹气,说,算了,反正你也看不到,有种经验以外的东西,我正在给寻摸适合的名字,相信会找到。他点点头。

他看一物衣衫陈旧,想着去批发市场快速买几件,谁想一物立即看出,说,你动心动念时我就知晓。他说,那去吃饭,饭总可以吃吧。一物手摸着下巴思索会儿,吃力地站起身,说,这倒可以,不然饥饿的回不去。经过饭馆,一物统统拒绝,坐到路边摊,一人一碗面一个油饼。吃饭中,他说出心中的困惑,您哪里不舒服?一物用仅剩的几颗松动的牙齿缓慢轻柔地咀嚼浸泡着饼,说,我身体里有光,医生没有神性的眼睛看不到内里。他说,身体里的光散布在哪些地方?一物笑而不语,筷子夹起面条放进嘴里。分开时,他要送去车站,一物不要,说,你有没有看到过血肉里有纤细毛泛的光,有光就有灵魂。他被具体的句子刺激震撼,欲言又止。想看着上公交车,一物没有此种意思,向着不知何处的方向行进,说,我发现了好多东西,储藏的地方无人知晓,但最近悄无声息鬼样地跑掉几个,夜里我静坐在洞穴旁边听里面的动静,有模糊不清的意思暗示到这里找寻。他想问是什么东西,话到嘴边觉得没必要,含糊地嗯啊,不懂装懂。一物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他像是被点了穴道,身子莫名僵硬凝固,等能活动了,人早已轮换了不知多少拨。

遇到一物是偶然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安排?随着时间漫溢,他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东西有了苏醒蠢动的迹象,偶然是否为生来就被安排好的慢发芽的种子,或者在等待能制造散射触发的感觉情绪?无从探究,只有思想。现在难的是思想被多年沉珂一圈圈地捆绑,即使有再大力气也难以挣脱。对啊,何不换个思维方式,如若借助风吹日晒和火的烧烤呢?刚要实施就碰壁,无从下手,傻得可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肥胖臃肿的思想瘦下来,宽大的绳子会自然脱落,对的,瘦下来脱落的不仅是绳索,还有那层坚固的外壳也会被突如其来的轻松分崩离析。不知瘦下来的思想会是什么样子,这种瘦不是那种骨干无意味的瘦,不是干枯的树枝草叶,连燕子麻雀也不是,应该是一片月一朵云一缕风一句古诗。现在其实也说不好,暂且这般比方。

村里谁有什么找不到和想不到的就去找一物,随便言说几句,就没有找不到想不到,蹊跷的地方终是出现,仔细回想,一物说自己来这里是来找储藏的无人知晓的东西,这些是什么东西,竟然难住了这个无不通晓的人。给家里打好久电话,对面嘟嘟响不停,一直无人接听。爸妈去了哪里?他记忆不起其中的情由,似乎有段时间的痕迹被偷走,也可能凹凸不平的截面被全部抹平,找时间回去一趟。无奈公司事情太多,孩子小,妻子一人忙活不过来,他一天都不能走开,下班能帮忙收拾家抱孩子。这样就只能依靠信号连接附带转化为声音沟通,有谁家住的离自己家近?直接挑选不出就挨个找,一拍脑袋,想起来了,真是笨死了,二叔家不就在旁边嘛,费尽力气找半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电话拨通,二叔很快接起电话,说,哪个?他说,我啊,二叔。二叔顿下,说,叫我二叔的有几个,我实在听不出你是哪个,主要是好像不存在什么联系,细密的我又感知不出,得找一物。他说,我是二毛家的孩子,记起没?对面人摸不着头脑,说,哪个二毛?二毛不老,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他说,那就是狗剩,我记错了。二叔说,你是不是想骗钱,故意说出以为农村人才起的名字,告诉你,你的小算盘打错了,停滞不前的定势思维如今只能掩耳盗铃地自取其辱。二叔何时变得这么精灵古怪尖酸刻薄,为证明自己就是狗剩的孩子,说,不信叫我二婶来,我一说她就知道。二叔冷笑,说,叫谁来你都是胡编乱造。不会,电话里发出女人的声音,说,你是狗剩家的娃娃?他欣喜地说,是啊,我爸叫狗剩。女人说,狗屁,我们这代叫狗剩的少之又少,就算有,上户口或当年换户口本时全改为具有文化意蕴的名字了。他说,可是我爸就叫狗剩啊,对,是小名。女人说,一会二毛一会狗剩,我觉得应该是四宝。他拿捏不定,自言自语着,四宝?不对啊。二叔抢过电话,说,快对了,不要再试图欺骗谁,农村人没你想的那么傻,你以为农村还是那个农村吗?滑稽。怨怪他自己,连爸爸的名字都不记得,整天在做什么,至亲至爱人的名字都不记得,还能做什么?二叔二婶怀疑的理所当然合情合理。

他没有说农村什么,农村自然不是印象里的那个农村,时间的流动空间的旋转,晕眩的不仅是人,而且是被人类赋予名称的许多宏大宽阔的物质,比如现有的农村。这样说来说去也无意义,二叔二婶不被他引向前方的阻碍是难以辨认他的身份,如若真是这样,他换个能让其不思索不纠结就能接纳的身份就好。在大堆有权威有势力有利益有权利的词汇里捕捞,找个最被世俗接受承认的,有了,省电视台记者,直接能详细问询一物的事情,他们还不能怎么怀疑,一举两得。换个手机号码拨过去,对面接起电话,说,哪个?他临时调节嗓音语气,恨自己着急忙慌没有留出时间练习下,此时想这些已无用,硬着头皮上,说,你好,我是省电视台记者,听说咱村里有一位神玄的收藏者发现者,名叫一物,我们事先电话来采访,随后便来村里。对面二婶招呼二叔,二叔在外面不耐烦地抱怨,二婶说是省电视台要采访一物,脚步声进到家里,说,你们是省台记者?他说,嗯。二叔说,现在骗子多,我怎么相信?致命的问题,他快速思索,说,我们和县上电视台联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你们村里有一物这么个人。二叔转变语气,说,哦,你们想问什么?看来确实要比说自己是村里人管用,暗自失笑,虚假的身份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接受,如假包换的身份却无论如何证明不出。

从一物说到城里找寻东西开头,说,前几天有人在省城医院附近遇到一物,问询来由,一物说来找寻丢失的东西,不知你们知不知道一物丢失了什么?二叔嬉笑,说,一物什么都不拥有你说能丢失什么?去省城不太可能,又穷又老,腿脚不便,怕是那人看错了,如果硬要说丢什么,大概是丢失了空气丢失了思想丢失了年轻力壮。他说,你这是典型的看不起人,你以为丢失的就只能是具体固态的东西吗?语气里充满了嘲讽,我想他丢失的就是你说的这些,千真万确。二叔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都知道问我做什么,今天怎么尽遇到乱七八糟的神经病,前面就有个冒充村里人,一会狗剩一会二毛,怎么不叫狗屎驴逑呢,你知道又来问我是故意戏耍人,谁是你戏耍的人?一边玩去。他想不到话语竟然能到这个地步,语言言语真是有不受控制的情性,还有,他执着地问一物的情况有什么意义,最简单直接的目的为何?他大脑空白无言以对。对面人说的话令人憋屈气愤,他爸妈就是村里的,怎么就不相信,还说那些辱骂性的话,既然这样那就来个撕破脸,畅快地说,我就是戏耍你,村里人不是淳朴忠厚待人接物热情大方吗,你是什么样子,出口脏话讥讽,一物什么都不拥有,你们拥有什么?攀比的心还是土地粮食?二婶听不下去,夺过电话,气急败坏地说,你电视台记者就这水准,一物怎么样我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说,这是村里人都说的,又不是我说的,至于你说的那些淳朴忠厚热情什么的,都是你们强塞给农村人的,我们是农村人已经够窝囊了,还给我们制造这些规矩的词汇,哄骗谁呢,你们怎么不淳朴忠厚大方热情呢,轮流着来岂不更好?他静默十几秒,在对面人嚣张挑衅以为他害怕了的叫喊声中猛地挂断电话,房子里接下来的空无发出嘶嘶声,空气和静寂融合交织出的某种力量漂浮淹没挤压着他。

一物说血肉里会发纤细毛泛的光,有光就有灵魂。这句话很有意思,但又具体说不出哪里有意思,其实主要原因是具体罗列他现在的思维思想,撑死超不过四条。说完会产生巨大的失落,失落再下降就是绝望,不说又想要条理清晰,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想起游戏的神通,可以说,世间没有什么能逃离游戏的诱惑,不由自主就会着迷。最能显现对游戏爱恋的便是小孩子,他要找到村里的小孩子,可是怎么样才能联系上呢,托人难以托到,二叔二婶是再不能指望,还有哪个?惆怅中,想起一物本有且联系最密切的小孩,不用找别人来找寻,他直接可以用糖果玩具引出。

在超市买了最好吃的糖果和三五样玩具,走在昏暗路灯光的人行道上,看眼时间,将近十点,天凉起,外面闲逛的人少,经过处树荫如水样在地上泛起涟漪,他故作无知觉地正常往前走,几个瞬间,他感知到了手里装糖果塑料袋的晃动和眼睛对玩具的注视抚摸,看来一物本有的孩子也难逃,起初还担心一物本有的孩子难以被吸引上钩,现在暗自喜庆,强忍住。夜里看到本有的孩子模样恐怕也会出身冷汗,漂浮在脑海意识海洋里的容貌是经过想象调制出,几经渲染以及定式思维的缠绕,指定会回到老套。光吃喜爱的食物还不够让时间足够漫长地存留,他要拿出几种游戏辅助,当机立断,玩捉迷藏。本有的孩子自然同意,先是他藏孩子找,几次都很快被找到,如此下去不行,他提出由他找寻这个肉眼难以准确触及的对手,本有的孩子默认。

过程中,他专心搜寻,没有自然引出想要知晓事情的由头话语就生硬往上依靠,老实讲,本有的孩子他要触及的都是难题,更莫说准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一物的本领可以啊,连你都这么厉害。孩子无形,说,那是,一物是这个世上数一数二的细物高手。他看方向不错,顺势往下,说,细物还高手,到底有多细?孩子的声音四处漂浮,破破碎碎地说,就拿村里来说,你想想,有没有什么你没见过。他仔细想,似乎没有哪个没见过,于是诚实说,没有。跳浮于空气里的声音有了笑,说,无知者无畏,随便说一个你就没见过,大地发光怎么样?他没想到上来就是这般沉着有力,摇头说,这个还真没有,大地发光是哪里来的光?声音得意,说,自己想,再说一个,老羊和老人只要有机缘就是朋友。他说,这个机缘简单,人和羊时间久了就能混熟。声音不屑,说,老旧思维,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好意思说出口。他说,那是?声音说,人老了爱留胡子,白胡子老头那种,再看老羊的胡子,胡子对胡子,老对老,有个最妙的机缘连接,两者胡子长度基本相同。他说,这算什么说法,根本就逻辑不通。声音说,你懂逻辑是什么吗?你以为就是你以为的前后上下左右因果那些?大错特错,蠢笨到家,孺子可教这句话就有问题,孺子本身是固执,可教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听不惯,说,这算哪门子的细物,不服。冷静后庆幸话语引出的是自心的不服,如若是其他可就不好,折腾半天会以不知所以终止。

他找不到一物本有的孩子,为再有时间,表示出倔强,非要找到一次不可,孩子玩兴正浓,答应下来。寻摸一阵子,他无头绪地站在原地喘息,孩子的声音在几米外的树上,说,你还算完整纯粹,身体里有微弱冬眠的光。他看看自身,似乎与他人并无特别。声音从树上跳下,坐在草丛里,说,这种他者的脸的思维是种哲思,不过被人们无知觉地使用的浅薄不堪,你本有的一切所基于的土壤保留了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纯粹,纯粹这个词语你要好好琢磨,这也是发现细微的根本和秘密。声音蛇样在他身上穿梭缠绵过,找可进退的地方停住,说,你没有毁坏本有的保护层,值得称赞。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这又是什么道理?声音说,你皮肤没有文身吧。他说,我不喜欢这些,虽然是某种艺术,我也尊重。声音轻蔑地笑,说,艺术?有几个人真正懂得这是艺术?破坏本有的保护层他们第一,胡乱有害颜色的渗透,本有土壤被污浊化,生长出来的植物能好吗?他说,皮肤文身和土壤土地有什么关系,还是没有逻辑,就像前面的老人和老羊,尽说些不着调的话。声音说,你告诉我什么是着调?你找我我找你这种游戏就着调?他不禁脸红发烫,说,总是要合乎道理吧。声音说,你张口闭口说逻辑道理,要知道,逻辑和道理是两个概念,有没有细致想过这两个概念,逻辑不是道理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推论,也不是干巴巴生硬硬科学式的推演,特别要理解纯粹二字,不是表层意思那么简单。他一时哑口无言,停顿数十秒,说,有些乱啊,我暂时理不顺,我找你的具体缘由我也说不清,不过此时我也有个想法,我总觉得村里的天空上有颗星牵挂我窥探我,你要问我是从哪里看到,我说好多地方,但模糊不清,有在洗手池有在车窗玻璃上有在某个透明的概念上。声音点点头,说,有意思了,我说的没错,你的本有是没问题的,身在繁杂的都市眼睛却和村里天上的星宿有感应,不容易。说来说去越发一头雾水,他不知还要不要将游戏进行下去,隐秘处的小九九已经被透明,一览无余。

纯粹这个词语他是要好好琢磨,自接受教育以来,这个词就时不时遇到,但真是没有多想,依着字面意思抓捏着。一物本有的孩子说的话像是发酵剂,时不时就能点拨启发。我们一直以来所拥有的就是没有过程的终点,就拿大境界的空无来说,不知怎么,就是要体悟顿悟领会样地知晓,后来便遁入空门隐居山林。假想,如果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这样,那这个社会会出现什么情状?不敢想象。当然,也不会成为那样。有一个东西我们一直在忽略在加固,就是思维想象,在这种无所思想经历的终点化直接给予化的遮盖下,想象思维的幼芽就会被打压,从而懒惰,不住学习实用知识,直至后来心智成熟对许多利于想象的东西不相信,张口便是这是假的或不就是那样嘛!

想象和思维方式如今折磨着他,活着就得温饱,温饱就得工作,工作就得运用想象、思维方式,可是,真正要用到时发现几乎无什么可用,别人用过的已经成为过去,谁都知道不好,新奇是最直接简洁的要求,他没有,新奇里赋予思辨哲理思想,他只有老实地说没有。一物本有的孩子说的那些细物,他要去理解,哪怕是走火入魔的误解扭曲,因为他确实能经常感受到村里天空上的星月对他的观照。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一定的联系,从遇到一物,一物说的那些深有内涵的话,为思索清楚一物说的话找二叔二婶,二叔二婶对他身份难以确认,之后想起一物本有的孩子,用零食和游戏诱惑,又说了一番还是包含有中国哲理的大话,他现在是找不到介入的地方,折腾这么久到底为何?

爸妈不见去了哪里?他在城市里生活这些年,难道真的在退化?老生常谈的异化,此时说来有何意义?看日历,今日十六,老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趁着这会儿天还没黑尽,星月还没有完全显现,去南郊的空地里,那里空气相较而言清澈,能与星月直面。就算弄不清楚起初的意思,至少要弄清楚一物本有的孩子说出的那个细物。赶上下班人往回走的潮流,公交车难以坐上,打车去南郊,市区马路上的车辆紧密相连,急不可耐的鸣笛声更加空乏了空间的疲惫枯燥。将近半个小时后,车辆开始移动,逐渐驶出市区进到南郊,他迫不及待地降下车窗玻璃,看远处天空的星宿,月亮在山后露出毛茸茸的光。到合适的地方停住下车,走进一条村路,两边是绿油油的麦苗,月亮的面容漫水样溢出山顶,湿淋淋地升起,至当空,水滴落尽,剩下清亮亮银盘一个。

挑选最是动心的星宿对视,村里天空和这里理论上是一个天空,星宿依靠着流动存在,村里到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爸妈曾经说过,不要用手指星宿月亮,这样不好。他问说为什么不好,当时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错开还是爸妈故意模糊,总之没有回答。一物能丢失的东西是什么?酒存放不好,酒精就会像无所不能的贼一样被偷走被跑掉,神不知鬼不觉,等再打开闻喝,剩下连清水都不如的怪异液体。肯定比这种丢失更玄妙,不知一物是怎么寻找,不过,单从开始寻找就很厉害,寻找一种玄乎的东西,搁在一般人身上必然会觉得不可理喻,自我意识中就设定此事不可为,肢体上必然无动于衷。遇到他,冥冥中有某种联系,他指定难以究竟,好多事情的接近皆是无限不可接近的缩小。他看到一物,一物同样看到他,何况是一物主动叫住他,其中的细微关系是什么?恐怕一物也难以理清。

一物是村里人,爸妈说起过,他是爸妈的孩子,按血脉根基,推论出他是村里人。一个松散的椭圆关系建立。顺延出他想探究一物和一物的能力及丢失的东西,无非是人们说的那个,他不想当即说出,月亮星宿在哪里播种,周边晶莹剔透的物件不多,环视圈没有,蹲下借着麦苗上的露珠,说,是不是那个?露珠静立在鲜嫩上,静止可以理解为默认。就是那个,心海里给出名称,乡愁。有了纯粹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可以事无巨细地和一物或一物本有的孩子以及爸妈以及二叔二婶论辩。选中周围最高的地方,跑走过去,攀爬上去,站在顶峰,完全有手可摘星辰的意思。星月在头顶也在远方,对着群山和大地呼喊质问,乡愁是什么?声音飘荡在空中,有人舀了一瓢,说,是村庄是老房子是土地是庄稼是牛羊是蔬菜是烟囱里冒出的烟是酸枣是土豆是唢呐是剪纸是腰鼓是……一连串的言说忘记换气,气喘不止,他点头又摇头,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声音还有丝缕,有人听了一耳,说,狗屁,那些有的无的物件如今多数已不再,时间消耗掉的少,多为人为破坏,搞笑的是前几天有人要买走我家的石头驴槽,四五百斤的石头,我说不卖,那人猜想我是想要更多钱,让我出价,想得美,我是那贪得无厌的人吗?不知道一个石头驴槽的价值吗?我说不是价钱原因,真是不想卖,有感情了,驴也吃惯了这个槽子里的草料。那人认定我是在钱上故意为难,说,三万不能再多了,还说,他们买回去是有大用处,要将此放在乡愁博物馆,已经有几个仿制的,但感觉不真实,需要有个真实的撑场面。我说不卖,就算我想卖我的驴也不答应。那人到这里按捺不住资本丰厚的猖狂,脱下伪装有礼文雅的面具,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多少钱能出手,今天我就杠上了,你说个价。我说,真不是钱的事,我和驴熟络了这个槽子。那人狂妄地喋喋不休半天,我和老婆子和驴一同去了地里。他说,这个有意思,石槽子着实不多,城市有此类博物馆,摆放着过去的物件,以为怀念的意思就是过去的时间,时间能过去吗?要这样说,时间一直在过去一直在现在一直在未来。等待几分钟,一切归于往常。

要再次呼喊时,细若游丝的声音出现,有人说,以为没有了?有呢,我手指间捏住了最为精华的话语,搓捏中发生了物理结构的变化,话语成为自由,有了任意的指向,你说出的只是一种或几种,我打破了这些,归还了应有的宽阔无垠。前面说的那些看得出你都不满意,我们说的都是某个人为制造规定的概念,有这个就会有那个,到如今这个概念被时代的浮躁和速度震荡得内外欲裂,人却还想把它停留在原初最完整的状态。可惜我们理解错了最原初完整的状态,放在时间的刻度上,认为从前的就是原初的,忘记了同时存在的不同维度的从前,我们说的这个东西不过是纯粹记忆里某个点的回望,就好比我们现在经常要出去转悠放空自我,这可能是我们原始身体记忆力的某种催发,或者是游牧生活的零星再现。现在多少人心知肚明此种已经不可靠,却依然不分青红皂白装作糊涂地散漫运用,我说的够多了,细物的寻找最为艰难,要想对纯粹做推理深究,得有经过,我说话不能总说到了年纪就会懂不能说就是那个样子不能说此处不可说需要自己体会,最差劲要提供几条不宽不窄的路,再好些提供一两种思维的方式。他听到这里基本了然,站在山顶仰头看天空,不觉天旋地转起来。

坐在茶馆的刘义对着电脑边思想边发呆地敲打键盘,茶杯里的茶喝尽,剩下的残渣冰凉至极,看眼窗户和周围,这种安然可否为一种纯粹?纯粹这个说法很是启发他,导师在两月前的上课中提到康德,引申出三大批判著作,他猛然间对纯粹二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感受。导师前几日布置拍摄短片的作业,他想做个有意思的,按习惯先写个小说式的东西出来,然后分镜改剧本。回看写好的文字,里面出现的一物本有的孩子,以此类推,其间的那个他是不是也是他刘义本有的孩子,本有大概也是纯粹的一种展现。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刘义虚构想象出的故事中的人物。

不知这样写有没有表达出所想要表达的。

这两个字有天和朋友聊天又说起,回来他就不住思索,自小就跟着爸妈来到城里生活,对家乡几乎没有概念,上学后户口也落在新地方,仅是过年回去一趟走马观花地行些礼节性的事情。上了大学有天,老家很亲近的人去世,爸爸必须得回去,他跟着回去,回去后叔叔伯伯婶婶个个关心地问长问短,热情不已。尤为触动的是,去个婶婶家,家里条件很一般,不知什么缘故,说着说着就掏出五百块钱非要给他,他推让不过只好接着。他的这种情感可以说是那两个字,但又不完全是,那两个字别人会不假思索地用,到他这里,他要有态度有责任头发丝样地细究,就像一物追寻那些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