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为核—《米德洛西恩的心》的文学共同体
2021-11-12石巧
石 巧
上海大学
1707联合法案颁布之后的英国分崩离析,加强社会和国家凝聚力迫在眉睫。司各特力图以文学创作呼吁国家共同体的建构,利用文学的虚构、想象、外延的特征,丰富了共同体的想象模式。《米德洛西恩的心》描述了珍妮为救赎妹妹珍妮以同情打动王后之旅和珍妮家庭以同情达成和解的故事,强调了苏格兰-英格兰联合的必要性,以及不同民族身份的在不同集体中的和谐共处。司各特对同情的书写,展现了他对同情在共同体建构中的核心作用的深刻理解。小说中以同情为核的共同体的建构,体现了文学在苏格兰-英格兰政治和文化关系的联合作用,也引导作者去想象独一性和多样性共存的共同体。
一、同情与文学共同体
1707苏格拉-英格兰联合法案颁布后,英国深陷民族矛盾尖锐与外部侵扰的囹圄之中,政局动荡之下,文学具有的独一的政治特性——“有助于巩固社会的联结( lien)”就体现了出来。南希·让·吕克在《文书的共同体主义》(Autour de la notion de commaunauté littéraire)一书中重构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表达了以分享、外展和沟通为核心特征的多元主义文化立场,主张构建独一性与多样性共存的文学共同体。“littéraire”这个词,它真正要表达的是对共通经验的铭写,这种铭写包括一切写实的或虚构的、文字的或非书面的话语,文学就是作品的分享,每部作品都开启了一个共同体的可能性。文学共同体是建立在共同的社会体制基础上的文学的共同体,能够体现出文学与政治、社会、国家、民族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是由世界、作家、作品、读者等文学基本要素组成的共同体。而情感、情绪、体验、感触等直接生命经验的存在,能够保障文学共同体的存在可能性。《米德洛西恩的心》中充满着同情这一重要情感,为小说中文学共同体的构建注入内核。
同情是司各特历史小说中不可忽视的情感书写,也是《米德洛西恩的心》中文学共同体构建的核心。《米德洛西恩的心》描述了卜丢司事件和苏格兰农家少女爱菲的个人遭遇这两起本无甚相关性的事件。卜丢司为爱丁堡米德洛西恩监狱一名普通狱警,因暴力执法被审判,却因英格兰政府的介入而可能逃脱惩罚;爱菲未婚先孕,孩子在生产后不知所踪,依嗜婴罪应被判死刑。苏格兰普通大众对这两起事件的情感态度正好相反,他们秩序井然地对卜丢司执行了死刑,可以说是无情的,但却被美丽少女爱菲的遭遇充满了同情,甚至司法官本人都不惜奔走,设法拯救。国内外都表现出了对这部小说高度的重视。其中Gottlieb, Evan撰写了“‘To Be at Once Another and the Same’: Walter Scott and the End(s) of Sympathetic Britishness.”,认为同情可以鼓励各民族强化英国共同身份的认同感,但这个诉求最终在小说第四卷里走向失败,象征着同情话语的无效性。本文认为同情的话语在《米德洛西恩的心》并没有展示出无效性。小说中同情的书写,为文学共同体的构建注入了内核,但要构建怎样的文学共同体,司各特早已了然于胸。
同情的社会聚合作用不容小觑。同情是情感主义的关键词,被认为是塑造道德感,强化人与人之间亲近感和认同感,规范社会秩序,审视不当社会制度的重要手段。英国著名经济学家、哲学家亚当·斯密以同情思想为源,建构了他的整个道德哲学,并把同情思想看作是道德评价的工具。美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柯林斯(Randall Collins, 1941-)在其《互动仪式链》(Interaction Ritual Chains, 2004)中肯定了情感在社会团结方面的价值。在他看来,“产生道德团结的机制”使社会结合在了一起,而“这些机制是通过关注、强化与转换情感而发挥作用的”。在司各特运用文学发挥其联合作用时,同情内核的注入如虎添翼,更加强化了文学共同体的聚合能力。
二、独一性为基的文学共同体
南希认为,真正的共同体应该是建立在独一性共在基础上的,以绽出、外展、分享作为本质特征的共同体。因而承认大不列颠身份共同身份,是《米德洛西恩的心》中文学共同体的构建的基础。充斥在《米德洛西恩的心》中的同情感(sympathy)则是文学共同体构建的核心。司各特的威弗利系列历史小说俨然成为“英国民族的半官方表达”,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迫切需要增强凝聚力和认同感的历史需求。司各特曾毫不讳言,自己开始历史小说的创作是为了建构共同的英国身份。在为威弗利小说写的《总序言》(general preface)中,司各特这样写道:“我认为我要为我的国家做点什么,就像玛丽亚·埃奇沃思(Maria Edgeworth)那样,在更有利的情况下把自己的民族呈现给国家,获得他们的同情”。
司各特通过讲述珍妮从爱丁堡前往伦敦的救赎妹妹的故事,字里行间携裹同情的话语,预示了从地缘意义上构建文学共同体的可能性。18世纪的高地苏格兰地形崎岖,交通不便,与低地英格兰的往来较少。苏格兰地区被英格兰认为是荒蛮之地,苏格兰人民则是野蛮人,而苏格兰人则认为英格兰人民狡诈虚伪。孟令维指出,司各特小说包括《米德洛西恩的心》对苏格兰城堡、历史遗迹、自然风景、氏族首领、高地习俗和服饰的描写使苏格兰变成了令人神往的旅游胜地。鲁迪·科沙尔指出“旅游和民族主义都是与日常和本真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认为旅游者能够在对异域景观的感受中强化自己对本民族的认同感。1737年,伦敦在爱丁堡之间的来往极少,而来自偏僻落后地区的珍妮去往经济政治中心伦敦的徒步之旅则象征性地开启了两地的联系。珍妮来到英格兰后,脱下了象征苏格兰的方格尼披肩,戴上了英格兰的大草帽。当地的人很有礼貌而且善良,有些人同情珍妮单身妇女不收住宿费,还有些对她“整洁、利索的苏格兰姑娘”产生同情和好感,帮助她觅得旅伴或安排便车。司各特对这些的描述实则是在通过同情试图慢慢消除两大民族对彼此的偏见。会见王后卡洛琳时,珍妮朴实的北方侉腔和温婉的声调以及声泪俱下的诉说,让专横擅权的王后不由自主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对珍妮和爱菲两姐妹的遭遇产生同情。虽然王后最终赦免了爱菲是出于对担忧动荡政局和笼络亚盖尔公爵的考虑,不可否认对珍妮和爱菲的同情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王后对爱菲的赦免,不仅仅是处于对一个苏格兰普通弱女子的同情。而是跟当时的局势息息相关。王后意识到苏格兰举足轻重的地位,苏格兰和英格兰唇齿相依,利益息息相关。对苏格兰一味地镇压,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司各特通过王后的权衡利弊,间接分析了局势的紧迫和联合的必要:英格兰不能忽视苏格兰对他们的重要性,彻底决裂的代价是惨烈的,建立加强联系和合作才是明智之举。珍妮从爱丁堡到伦敦之旅打破了之前来往甚少的情况,一路苏格兰和英格兰风俗地貌和风土人情的描绘,有利于在地缘意义上构建文学共同体。
作为共同体建构的基础单元,家庭所激发的同情之心是共同体建构的核心。正如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所说,家庭是共同体的胚胎,“是共同体现实的最普遍的表现”,司各特从珍妮家庭为基本单位展开,运用同情的感染能量强化了家庭共同体。第四卷中,珍妮和拥有英格兰血统的白特勒结婚,生下来三个孩子,爱菲嫁给了英格兰贵族斯唐顿。大卫·迪恩斯在亚盖尔公爵的帮助下成为了实验牧场的负责人,可以饲养自己的牛羊,并且他放弃了之前麦克戎的坚定信仰,成为了国会教区委员会委员。白特勒成为了教士,但要在承认国会和国王有管辖教会之权,拥护苏格兰成为英格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也得到了坚决反对并入英格兰的迪恩斯的默许。当然家庭之中也存在矛盾:迪恩斯和白特勒经常因为宗教上的事情争吵并且互不相让,珍妮作为矛盾的调停者,永远站在不偏不倚的角度,不会偏袒任一方,不为任何一方辩护。她会劝说对方想象另一方的不幸和痛苦之处:例如白特勒因为说错话整夜睡不好,迪恩斯受过教育不多,家门不幸。她调动对方的想象,使双方去同情彼此的痛苦和不幸,以同情去维护家庭这个统一体的和谐。小家如此,国家也是由一个个家庭组成,因此国家亦是如此,要通过同情来达成妥协和谅解,尽管矛盾无法避免,但要在以独一性的基础上共同繁荣生长。
三、多样性共存的文学共同体
文学共同体中文学的意义在于它的外享性和沟通性,能使每个人发现新的自己,亦即在自我之内却又具有异质性的部分;一味地强调独一性和共同性,只会让共同体走向死亡。因此多样性共存是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司各特的时代以同情建构文学共同体实属无奈,与苏格兰自身的文化处境脱不开关系。司各特清楚苏格兰民族因遭受冲击所处的困境,也意识到苏格兰是大不列颠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浸润在苏格兰环境下长大,对苏格兰绮丽风光和独特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热爱。在《米德洛西恩的心》的创作中,他致力于在语言、文化、政治方面彰显苏格兰的特色,试图以同情为核构建多样性共存的文学共同体。
苏格兰-英格兰合并之后,英语成为官方语言,苏格兰语逐渐淡化在苏格兰记忆中。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也指出“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主要是通过文字(阅读)来想象的”。缺少了苏格兰语,苏格兰民族失去了构建共同体的支架,苏格兰文化也慢慢消失殆尽。埃德温·缪尔(Edwin Muir)在《司各特与苏格兰:苏格兰作家的困境》(Scott and Scotland: The Predicament of the Scottish Writer)中指出苏格兰是缺乏想象力的场所,在他看来相同的语言是民族想象的唯一条件,苏格兰文学的出路就是用英语写作。因此司各特在创作《米德洛西恩的心》时,将英语作为主体语言,苏格兰语作为辅助语言描写人物对话。选择英语为主体语言有利于书籍的广泛阅读,扩大影响力,增进英格兰还有其他地区对苏格兰的了解。司各特多处穿插的苏格兰语以及朴实的北方侉腔,饱含同情的言语的书写,不仅打动了王后,更打动了读者。英语和苏格兰语并置的书写下,本是“他者”的苏格兰语由于不同的书写形式和相对小众的地位,俨然被前景化,在英语的主体语言中显得格外突出。苏格兰语的独特和苏格兰文化的特质随着司各特小说的大量出版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再加以注入同情的内核,更有利于加强苏格兰语言文化多样性。
同情的书写更使苏格兰人民强化对自己的民族身份和特质的认同。《米德洛西恩的心》作为威弗利小说之一,主角不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是豪侠仗义的英雄,更不是学识渊博的大家,而是几乎目不识丁胼手胼足的农村妇女形象珍妮。她在面对考验和困难时坚定不退缩,面对权力压制时不卑不亢,对待平民或是公爵都是真诚质朴。看似平凡不起眼的珍妮的形象能代表最真实的苏格兰,这些品质都是苏格兰人的特质 :坚毅、质朴、勇敢。同情的理论也认为人越相似,情感相似性越大,情感传递越强劲。通过对最普通的人的刻画,更能够通过同情的传递唤起苏格兰人对自己民族身份和品格特质的认同。
同情的书写不但能促进情感的联结沟通,更具有政治吸引力,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它对自治的主张。司各特希望在保护苏格兰人民财产权和社会制度的基础上,维护小说中的文学共同体。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斯密也允许我们对现有社会制度进行批评并认为是不正义的。我们可以进行社会改革,因为合适的公正的同情是认可社会制度的受害者的憎恶之情。在第四卷田园般的生活里,白特勒由长老会理事会授予白特勒牧师圣职时,东道主也暗示这些食物不用花钱,只需搬上岸。这种走私行为是得到诺克恩德区长的默许的。司各特在自己想象的美好的乌托邦社会中,允许了走私漏税这种行为的存在,因为他认为这种制度侵害了苏格兰人民的财产权。司各特在《马拉奇·马拉格罗特勒书信》( the Letters of Malachi Malagrowther)也表达了对苏格兰社会制度的支持。这封信是司各特对英国政府限制苏格兰银行发行小面额钞票的提议的回应。通过维护苏格兰在国内事务上的自治权利,信件宣示了保留苏格兰制度以及苏格兰在联合王国的国家认同的重要性。司各特通过同情的书写,表达了希望在苏格兰能在认同与英格兰共同的国家身份基础上,保留自己的社会制度的美好愿望。
《米德洛西恩的心》充满了同情的话语。大卫·休谟(David Hume)的情感传染理论指出同情会传染,且因为同情而传染的感情会相互增强。司各特运用同情的书写和其强大的感染效应,来创建、维护、加强不同民族之间的集体自主性记忆,唤起小说中苏格兰-英格兰的文学共同体构建的可能性。同情,成为了国家认同感的内核,也成为了文学共同体存在可能性的关键。正如南茜(Jean-Luc Nancy)共同体模式理论所示:在理想情况下,“共同体不仅是成员之间的亲密交流,而且是与自身本质的有机交流……”它主要是由多数人分享、扩散或浸染一个身份构成的,其中每个成员都表明自己的特质”。在这种文学共同体中,司各特呼吁国民认可大不列颠的共同身份和形式,鼓励保护苏格兰民族身份和文化特质,构建起独一性和多样性并存的文学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