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美好指南(组诗)
2021-11-12杨小滨
杨小滨
[牵引指南]
微型的绞架,灵魂的测试仪,
卷起多少濒临窒息的魅影。
顺着绳索,白日梦一直
飘到天花板,和飞蛾们
一起寻找生命的出口。
伴飞的还有一只果蝇,
它有时俯冲下来,仿佛已经
厌倦了徒劳的升华。但
那么多的头颅都只能
沉溺于疼痛的海拔?谁召唤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假如圈套能够骗过猎物,
还会有谁徘徊在寂静边缘?
抬起下巴,用咬肌使劲
思考:要不就这样钻进
世界的喉咙吧,那里
有早已被幻觉吞噬的,
时间的骨骸,等待咀嚼。
[舍不得美好指南]
他写下一首诗的标题,叫
“舍不得美好”。他双手
有些颤抖,眼角的泪花
也舍不得擦。他回想起
昨夜的云门舞,还有
上师的飘逸衣袍,
从白日梦里覆盖欲望。
他舍不得感动,奋力
扑进诗的汁液里,变得
湿漉漉,带着美人鱼
的盐味,他舍不得
洗去,宁愿将记忆
继续晾在春风里。
他打开门绕到另一边,
依依不舍地转过身,
对影子说:回头见。
[失物指南]
天亮后,我回到梦里,去拿
忘在候车室的口香糖。
我急急地赶路,不看身后,
一直走,一直在路上。
直到车已经离站。
那颗糖,还留在长椅的边上。
我想搭下一班车绕出这个梦。
广播里说:今天会有雪暴,
雪一定比醒来还要亮。
也就是说,我扑进雪,
或者乘车进入正午的
炫目,其实没什么差别。
[新年灯会指南]
从黄昏就开始鲜艳起来,
到半夜还怎么得了。
更不用提,等到清晨
号角会有多不好意思。
都咯咯地叫个不停,让人
误以为鸡窝里从来没有
摆过生肖的流水席。
本来也飞不上天,
每一对彩虹般的翅膀
都只好挂上星星的糖果。
那么,就把霓裳羽衣
送给风中的可怜新娘吧:
她发甜的眼睛从来还没
跟软月亮比过谁更嗲。
不过,只要从蛋壳里钻出
脑袋来,再哆嗦的鸡鸣
也胜过银河里的天籁
[星光值指南]
你一笑就漂亮得像金币。
在卧室的花丛间,你左手
遮着小肚子,右手握住
粗壮的麦克风。你的
嗲声音跟王菲此起彼伏,
恨不得把腰围像绳套一样
甩给全宇宙的窥视者。
你指着苍穹,催他们
用火箭多发射几颗星星。
你自己啃起刚出炉的烤兔:
油色可鉴,但照不出骨头,
只能把胸肉热腾腾地
贴到嗷嗷待哺的狼牙上。
你戴上兔耳,跳一段
百老汇康康舞,劈出
彩虹般绣腿,一举扫荡了
前排形形色色的老花镜。
就算把红晕掺在假干邑里,
也不会让酒窝随便暴露
虎头蜂的艳姿。难怪
你挤一次眉,银河就
绷紧一次古老的心脏。
银河最担心的就是
像你这样忽明忽暗的,
假扮成织女,扑向
猎户的森林,舞动巧舌
低语:“么么哒。”
[炸楼指南]
巨响后,灰烬覆盖了大时代。
夏日雪景,白茫茫得比
焚化更干净,赶上了
北回归线上的热病。那么,
山河还在,又意味着什么?
炸掉这些空中楼阁,算不上
喜剧,最多是新闻里的
一个小品片段。鸟儿聋了,
小鸟们依旧从雷声中
破蛋而出;而坍塌的
砖瓦下只埋葬了一点呻吟。
[雕像公园指南]
伟人坐在石椅上,目光坚硬
比游人高,比路人远,
穿越彩色教堂,直到盲点,
与旁边的青年没有交集。
但青年的双瞳会放电,因为
那是他发明的新玩意儿,
比身后的鬈发多了点刺激。
鬈发嘟起嘴好像要吟诵,
却苦于听众太少,他手里的
经卷捏成了铁。不过
铁的冷不会更甚于右边的
山羊胡,他用一把宝剑
指向地球的心脏,仿佛
一举剿灭了千年的鬼怪。
而最高的圣贤依旧黑着脸,
在乱石间,怀想着前世,
曾经的花环和白骨。
[单恋指南]
他爱上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夜里
他翻开书偷窥,但没发现异样,
女主角还没醒来。早晨
他在书里夹了一片玫瑰花瓣,
鲜艳欲滴。她醒来了,
却跟男主角在荒野里飙车。
他伤心透了,把那一页撕下,
扔进了碎纸机。他赶不上
女主角的速度。一直到
故事末尾,他才发现
女主角失踪了。中午,
他立刻买了一张飞机票。
他知道,她一定是去了
符拉迪沃斯托克。
[创作谈]
我近年来诗歌写作中最主要的那几个系列——“主义”“指南”“课”——都有规训的意含,但具体的内容却耗尽了规训的可能,把这些概念拆卸或消解了。“女”系列也是将没有性别化可能的东西性别化,一个在文字中虚拟的女性化世界简直太美妙了。所以“戏仿”“反讽”这些概念必定是关键词。反讽不是犬儒,恰恰是从理想与批判转化而来,但纳入了更多义、多向的可能,将愤懑、谐谑、诘问、辩证……融为一体。
现实既不是纯粹的素材,也不是仅供升华的精神基地,而是互相牵制,随时变化的符号网络,唯有在这个阡陌纵横的汉语地图上不断突围,才能捕捉到那些转瞬即逝的声色幻影。从这个意义上,汉语既是家园,又是异域,只有在迷途的时刻,写作才会遭遇到独好的风景。也就是说,我必须在熟悉的路径上设置陌生的标志,假装这是一个异在的空间,甚至假装自己只是一个陌路人。那么,语言便会获得自己的生命——有如木偶凭空攫取了灵魂——在不同布景的舞台上扮演起不同的角色。包括前述的那些词语,以及周遭全部的符号世界——都注入了明暗、冷暖、甘苦……以至空洞的概念不再是理念,而是从感性那里被重新撕开、重新刺破、重新搓揉……
写作几乎是一场艳遇:万物都会在语言的魅惑中抵达迷狂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