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2021-11-12郭叙雯山东
◇郭叙雯(山东)
一
凛冬。
山化成干瘪锋利的样子,丛木枯槁,灰土埋青。
山林中间刺进了一片空地,拔起一方小屋。四面八方围着林子,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屋子里满盛着柔和昏黄的光。一张略微发黄的纸躺在一张笨重的大桌子上。
很久了,已经很久了。从那个阴森森的晚上开始。男人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翻箱倒柜地把它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扒拉出来。没有镇石,他只好用手小心翼翼地抹平在桌子上。纸又固执地卷起来,他便又抬手抚下去,而后在桌前枯坐到天明。
风又刮过,窗外光秃秃的枝枝杈杈互相抽打,惊起一片艰涩闷响。
纸就来自像那样的丛林中。那是南边的一片小林子,从没有这样野气的风。只夏天的时候,山雨欲来,凉风送爽,带着水汽穿过竹林,扫落一片海浪般的窃窃私语。
男人窝坐在床上,定定地盯着桌上那方小小的纸,依旧是卷巴巴的。风刮得紧,但是严严寒冬马上就要过去了。
信使要来了。男人想。信使一来他就写信给城中。
等春天一到,他就写信。然后再也不回来。他这样想着。
油尽灯枯,火光暗了下去。风刮了一宿。第二天清早,男人背着弓又出去了。在大山深处,生存下来就是他的工作。
日子一天天地过。就在春天快要来的时候,男人突然有三五天没回这破屋子。
等到回来之后眼神里纠缠着不知什么东西,又在桌前抚了一夜的纸。
天明的时候,纸上依旧是光秃秃的白。
二
马的嘶鸣声撞破了宁静,信使来了。信使是他们这个闭塞的小屋子与世界唯一的牵线。少年羁旅一路,下马就讨水喝,一边抱怨着这山路崎岖。男人听他说外世变故,忽觉进山已三年之久。
少年问他,可有书信?
男人一顿,还是说:“不曾。”
不曾有。
毕竟还是一张白纸。
毕竟他还不知该如何下笔。
至此,它越发觉得已经被遗忘了。但是有的时候,男人还是会窝在这不足方寸的房子中,静静盯着它,目光如水般温柔纠缠。
不知道在他的脑中,这卷皱的纸上泼出了谁的画像。
男人本来自那个水一样的江南,那个风都舍不得狠狠刮的地方。本是温润如水的书生,在暗花笺上书写着未能送给姑娘的“红豆”。谁知却扔了笔来到这荒山深处。那同他一起来的纸也发黄,已算不得佳品了。
暮春时节,山里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天黑的时候,男人就拎着两只后腿还在抽搐的野兔,一把砍开身前的灌木,忽然瞥到明晃晃的火把连成一长串,水流不尽似的涌进来。男人背上一下子出了冷汗。
连滚带爬上了哨兵岗,金石一打,一星火光顺着三人高的柴木堆爬上去,翻滚热浪拔地而起,同一刹,一支利箭冲着火光斜射过来,擦着他的肩膀钉到了墙上。
男人顾不得伤口,脱下布衣猛地扇几下,火光顿时大盛。这才惶惶地走下去。气喘如牛地看着对面山头上一点火光也忽闪忽闪地亮起来,这才长出了口气,一下瘫坐在地上。脑中突然现出那张纸。想起不厌其烦一次一次抹平的那张纸。
入秋了,写封信给家去吧!
三
秋风落叶时,信使如期而至,少年翻身下马未来得及开腔,男人便抢着说了:“我有信,写给我爹娘。”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让少年代写。行军苦苦三年泪,将士提笔不能书。少年默默应了。拿着涸住的墨掺了水,到火上去烤,讲着外族入侵,中原有备迎敌,三场大胜,或可平定百年。末了问道:“写什么?”
写什么?写自己进山的时候走的路长远得没有尽头?写自己在穷冬烈风中差点死在野兽爪下?写自己几次迷路在密密的丛林?写自己摔下悬崖被山民救下?
男人开口道:“你就写,我一切都好,叫他们替我捎一句‘就此别过’给那姑娘。”
不必再等我了。
少年听了一惊,手一抖,将墨水整个洒下去,在已经被压得展平的纸上瞬间洇开来。
少年愧疚地看一眼他,道:“对不住了,能否再取一张?”
他呆呆地看着还在纸上流淌的墨汁。不久就都会被完全吸入纸下,如同春水散进泥土里,他的心里却忽然被催生出一朵花。
“算了,算了。”他摆了摆手。也罢,也好。
“也好。”他想。思忖片刻,转身走出屋外。抬手挑了两片鲜红的叶子摘下来,温柔地捏在手中抚摸两下,便塞进了信封里。
“寄给他们去吧。”他咧开嘴笑了,衬着身后的满天星子,眼中尽是如水柔情。
等到他们收了信,来年的花就该开了。